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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起因是几个月前发生在少华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纪来说,一次山崩而已,实在无足轻重,但是在十一世纪下半叶,山崩并不仅仅是山崩,还意味着上天对人们的示警。

    《西京评论》几个月来契而不舍的就此事发表“评论”,虽然在当时因为王韶的胜利让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说那的确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过那些小人却是攻击新法的人。王雱为此还写过一篇尖酸的社评,讽刺《西京评论》的自以为是奉天行道,其实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评论》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最初倡议市易法的魏泽宗,面对着吕嘉问提举市易司的种种盘剥刻敛,愤然感叹自己的主张完全被变样了,而向王安石陈说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吕嘉问,一怒之下,向《西京评论》和《汴京新闻》同时投稿,愤怒的谴责市易法盘剥行商,官府控制货源后,自己取代大商家成为兼并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汴京城的商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强买强卖,百姓更是怨声载道。

    《汴京新闻》身在汴京,早就关注过这个话题,得到机会,立即做成一个专题,批评市易法种种弊端。而《西京评论》更加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由市易法而谈到保马法、保甲法、免役法,一个也不放过。

    事情很快被每天读报的赵顼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内侍去访问民情,又秘召曾布,调查吕嘉问的事情。曾布得到的是密召,自然不敢告诉王安石,他详加查访,和李向安异口同声证明种种情况属实,并且在回报皇帝的奏章中,明确建议废除市易法!

    此时赵顼已经有点后悔,曾布在奏章中,提到“今日市易法之弊,竟历历皆如石越当日所言”。他翻出石越当时的奏章,一一对比,倒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老百姓买东西,果然是“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虽然一方面觉得石越的才华有点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赵顼却还是想挽回一点面子。

    他发了一道内批给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吕嘉问一切按魏泽宗当初谋划而行。

    王安石正准备和皇帝讨论颁行方田均税法的主张,没想到赵顼却给了他这么一个要求。接到内批后立即进宫的王安石,直接了当的向皇帝询问:“陛下,内批中有‘市易买卖极苛细,市人籍籍怨谤,以为官司浸淫尽收天下之货,自作经营’之语,陛下如此说,必有事实,还请陛下明示。”

    赵顼让李向安递给王安石两份报纸,说道:“市易司种种事迹,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听说市易司竟然立赏钱,抓那些不去市易司进货的商人。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未免离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用眼角扫了一下两份报纸,朗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臣就是聚敛之臣,有负陛下了。陛下深知臣的为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赵顼摇了摇头,叹道:“丞相,朕不是怀疑你。朕是怕你用的人没有体会朝廷的深意,只知道敛财,这样的话,朝廷才更应当注意呀。”他只差没有点吕嘉问的名了。

    王安石见皇帝这么说,知道他怀疑已深,当下说道:“陛下,此事请容臣详查。若真有此事,必定严加约束。”

    但是王安石并没有真正的去“详查”,他不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并不是白当的,他轻易就估算出市易法推行不过一年,居然导致有两万多户商家至少欠市易司钱共二十余万贯的本钱,而吕嘉问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出于良知认为市易法非废不可,一年已经如此,还只是开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国,搞不好全国财政就被这个市易法给拖崩溃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为契机,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废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的奏折,再一次数以十计的飞到皇帝的御几之上。韩琦几封奏折,痛陈新法之弊,几乎到了声泪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亲家,枢密使吴充,更是向皇帝说过几次保马法的弊端了——几乎和石越当初料定的一模一样。

    ※※※

    南郊御苑,这是赵顼第二次在这里接见石越。

    宋代的皇帝,特别是北宋的皇帝,因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长大,大部分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大抵精通,后世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赵顼虽然并不以上的才华闻名于世,但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却也是无一不通。

    石越很幸运的,下得一手臭棋。拼命和赵顼对攻,使尽全力,也是败多胜少,这种刚好差一点的水平,让赵顼非常的喜欢找石越下棋。不幸的是,这个千呛百孔的国家,给这个想要有所作为的青年留下的下棋的时间,并不是太多。

    “陛下,我又输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进棋盒中,再次认输。

    “不对,你没有输,这次是朕输了。”赵顼叹了口气,也把手中的白子掷进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盘上的棋势,的确是自己输了,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赵顼今天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袍,上面绣着九条黑龙,张牙舞爪,象征着人间的威权,不过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的神态。

    “石卿,市易法与保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当初未用卿言,哎……”听到赵顼口中的叹息,石越倒真的吃一惊,赵顼这个皇帝,是很少会露出这样的后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后世之人,出于种种目的,为了给王安石辩护,总是说赵顼并没坚定的推行新法,并且把这个当成王安石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这种本末倒置的说法,实际对于赵顼而言,并不公平。因为既便是王安石罢相之后,赵顼依然坚定的推行着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而想想王安石新法给这个年青的皇帝带来的巨大的压力,他能坚持到死去,实在是相当可贵的。

    赵顼真正的缺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样的雄主的才华,而并非他的意志不够坚定。

    此是面对赵顼的感叹,石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石卿,今日这里再无旁人,以朕与卿君臣之得的情份,朕希望你可以说说新法的利弊得失,变法已有四年多,到现在朝廷中依然吵吵闹闹,难道变法真的错了吗?”赵顼的确很烦恼。

    石越突然有点同情面前的这个同龄人,即使他是皇帝。

    “陛下,变法本身没有错。以免役法为例,在王丞相变法之前,韩琦、司马光这两个反对免役法的人,都曾经上过折子,力陈役法之弊。司马光的《衙前札子》连臣也拜读过。可见原来的役法,实在是到了非变不可的地步。”

    石越知道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强了,这是他和李丁文当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感觉,此时,他不过按着和李丁文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对自己的印象。

    “那又是为什么韩琦和司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对免役法呢?如果说执行中官吏不好,导致了新法走样,以他们二人的才干,如果各自掌管一个州郡的话,应当能把那些弊端克服吧?如果多一点能臣干吏来执行,所谓执行走样的弊端,不是可以减到最小吗?”赵顼说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好久的话。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马梦求关于南北方对免役法的看法,与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顼专注的听着,似乎非常的震惊。的确,除了石越,不会有人和他讲这些政情。

    “原来如此。石卿为什么不在朝会说这些?如果有这许多的弊病,其实是可以修改的。宽剩钱可以不征,而助役钱对四、五等户可以减免。”赵顼总以为一道诏书可以解决许多问题。

    石越苦笑了一下:“陛下,不是臣顾忌什么,而是这些事情,臣在京师,也没什么证据可言。不过从民间听来,若无证据,如何说服王丞相。更何况,免役钱现在是西北军费的主要来源,而宽剩钱和助役钱,更是免役钱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户和客户,这些人交的钱虽然少,但积少成多,实际上比起一等户交的钱还要多。”

    听到石越提到西北军费,赵顼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会很难取舍的石越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移话题,向赵顼继续说起新法的利弊,他细细的列出王安石的种种法令,告诉赵顼农田水利法虽然暂时繁琐,却是善政,终有一天国家要从此得利,而置将法、削减禁军人数,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马法和保甲法利弊难知,不过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谨慎,不至于成为大害。市易法却是没有半点好处,祸害无穷,完全应当废除……

    他做中书检正官已有年头,许多数据说来相当的详细,赵顼一边问,他一边答,君臣二人细细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时间之流逝。

    “朕让王安石详查吕嘉问市易司之事,到现在也没有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废除。”赵顼轻咬碎牙,抿嘴说道。

    石越却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他从容说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须废,但又不能废。”

    赵顼不由一怔,这说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么是必须废,又不能废?”

    “市易法苦民无利,自然要废除。但是微臣请问陛下,如果废除市易法,王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赵顼真被问住了,王安石十有*,是要闹辞职的。

    石越知道赵顼没办法把话说出来,便继续说道:“王丞相变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废除了,那么就会给反对变法者以鼓励,他们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其余法令。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种种弊病,却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怕一个口子缺了,洪水会冲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废止市易法,更会让人错误的以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时候,只怕不安其位。”

    赵顼听他侃侃而谈,便知道石越定有应对之策,他倾了倾身子,问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个方法。”

    “快说。”

    “陛下罢吕嘉问,把市易司划归三司或者开封府,然后不派官员主持,或者由三司派个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务是在两年内收回借出的本钱,不再进货卖货,如此市易法不废而废。等过两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彻底废掉市易司,为时也不算晚。”石越的笑容,有点像李丁文。

    赵顼听了哈哈大笑:“好一个不废而废!”

    颁行一年的市易法,就这样死在了南郊御苑的围棋桌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皇帝心中已经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后一击,趁着这个机会,石越开始了向吕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军器监亦有相当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说来。”对于军器,皇帝一向是很关心的。

    石越谨慎的选择着措辞,“去年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陛下可曾听说?”

    赵顼不明白石越怎么会突然扯到技艺大赛,不过皇帝倒还真的相当了解:“那个,朕也听说了。三十六项比赛,听说有九项冠军被外地的士子夺走。蹴鞠的冠军是国子监的飞骑队。”国子监的太学后来组织了四个队参加蹴鞠比赛,以骁骑、飞骑、云骑、武骑这四个勋号命名,后来竟然把白水潭打个落花流水,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石越笑了笑,说道:“正是。微臣亲眼看了那场比赛,飞骑队的确马术精纯。除此之外,臣最喜欢看的,便是射箭。”

    “哦,结果如何?是谁技压群雄?”赵顼也挺喜欢这些轻松的话题。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道:“臣没有看最后的比赛,因为在分组赛中,有件事让臣忧心忡忡。射箭比赛用的弓弩,全部是从军器监租来的,比赛过程中,拉坏的弓有十张,弩有七张。有一场比赛,居然三张弓同时被拉坏,此事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姑且不论,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就会相当大。”

    赵顼默然无语,这种事他也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有一次他去军器监,即兴抽查,三张弩全部不合格。

    “这种痼疾,朕也是知道的,但苦无对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过来,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办法。

    “微臣以为,军器监要彻底改革。此事微臣思虑已久,若用臣之法,则必可改变军器监所制劣品甚多之弊,从此后供给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会是合格的。”石越朗声说道。

    “试为朕言之,是何良策?”赵顼大感兴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么新鲜主意。

    “臣做过提举胄案虞部事,又是兵房、工房检正官,对于军器监的弊端,臣思考过很久,终于有一得之愚,还请陛下裁断是否合理。”谦逊几句,石越开始描述他策划已久的军器监改革草案,“现在军器监的情况,是军器监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监。但是无论从原料购买,到制造工产,到军器的检验,到发放军中,几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军器监手中。军器监即是政府的监管机构,又是生产机构。臣以为,所以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赵顼有点迷惘的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时间不能理解,当下说道:“敢问陛下,如果御史中丞归宰相管,三司使也归宰相管,结果会如何?”

    “权相为害,君不能保其位。”赵顼毫不犹豫的说道。

    “那么敢问陛下,如果没有谏官,没有驳议,宰相对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权皆集于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认为结果又会如何?”石越毫不客气的继续追问。

    “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后世想像的不同,古时中才以上的皇帝,对于权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认识。

    “陛下圣明,故臣以为权力过份集中,反会为害。为政之道,在于使各部门互相制衡。古人说宰相之职,在于调和阴阳,可谓深得其要。调和阴阳者,使阴不过凌于阳之上,亦不使阳凌于阴之上,二者互相制约,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书、门下,是深得其要,不过非卿不能言此。”赵顼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故军器监之事,臣以为可如此处分:凡各作坊,全部独立,采制原料、生产等等,皆独立核算。虽然军器监备案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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