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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一齐活现出来。进屋坐下后,他想向这个女人表示一下关切之情,不料这女人嗔怨中夹着怒气发泄起来:“你日出娃来就不管娃的死活了!”鹿子霖吓得脸色灰白,瞧瞧屋里似乎没有人,当即后悔不该进这个院子,心里也开始鄙视这个女人。他坐监以前,隔三错四地总给她接济一些钱,并没忘记嘛!凡是跟他相好过的女人,都可以证明他不是负义之人。鹿子霖正打算掏俩银元出来了事,那女人接着告诉他,他的娃都过十五岁生日了,常年躲在外边不敢回家,开始躲原上,后来躲到山里,越躲越远,她的男人不放心昨日进山去看娃娃了。鹿子霖一听就噢呀一声慨叹:“噢呀呀,你咋不早说?”女人撩起下襟擦眼泪。鹿子霖断然说:“叫娃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女人说:“你光说叫回来!回来了抓壮丁咋办?”鹿子霖斥责说:“我说叫娃回来,就是敢保险嘛!原上的壮丁一个个都从我的手里过,我还没这点把握!”女人说:“我想把娃认到你膝下……给你……做干娃……”鹿子霖惊喜地笑了,把立在旁边的女人揽到怀里说:“这主意好!本来就是我的娃嘛!”他无法控制重新膨胀起来的那种诱惑,紧紧贴住了那张依然柔媚的嘴唇……

    鹿子霖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一个重要启示,逐个在原上村庄搜寻干娃,把一个个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认成干亲,几乎可以坐三四席。干娃们到家里来给他拜年,给他祝寿,自己也得到绝对保护而逃避了壮丁。鹿子霖十分欢喜,一个个干娃长得都很漂亮,浓眉深眼,五官端正。因为和他相好的女人都是原上各村的俏丽女人,孩子自然不会有歪瓜裂枣了。鹿子霖瞧着那些以深眼窝长睫毛为标记的鹿家种系,由不得慨叹:“我俩儿没有了,可有几十个干娃。可惜不能戳破一个‘干’字……”他对干娃们说:“有啥困难要办啥事,尽管开口!干爸而今不为自己就为你们活人哩!”干娃们说:“干爸,你有啥事要帮忙也只管说,俺们出力跑腿都高兴。”鹿子霖感动得泪花直涌:“爸没啥事喀!爸而今老了还有多少事嘛!爸只是害怕孤清喜欢热闹,你们常来爸屋里走走,爸见了你们就不觉得孤清,就满足咧……”

    白鹿联保所遭到一次沉重的洗劫,田福贤幸免被杀。事后从种种迹象分析,洗劫的重点目标在田福贤,仅田福贤住的那个套间屋子就扔进去三颗手榴弹,然而田福贤却没有睡在里头。田福贤逛得诡,他在套间里安着床铺着被子,只是午间歇息用,晚上就出其不意地敲开某个干事的门挤到一张床上,像皇帝随心所欲进入某一宫院一样,他许久以来就不单独在自己屋子过夜。

    洗劫是土匪干的还是游击队干的,众说纷纭。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亲自上原来侦察追踪,没有抓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人干的。联上储存的捐款没有来得及上交被抢掠一空,联上的保丁被打死五个伤了三个,白孝文据此判断保丁们多数都躲起来根本未作抵抗。出于种种利害关系,权衡各方得失,白孝文终于给岳维山汇报说:“土匪干的。”这样做主要是出于安定人心,以免为共党张扬的顾虑。

    田福贤对白孝文的结论完全接受,心里却不无疑虑。他装作看病走进镇上的中医堂,接受冷先生号脉望诊时,不在意地问:“这几天有没有谁到你这儿来买刀箭药?”冷先生先愣了一下,随之以素常的冷冷的口气回答:“没有。”田福贤从洒在联保所门外的一摊血判断,洗劫者有人负伤,肯定隐匿在某个村子里。他想从冷先生这儿找到一丝线索,却没有成功。

    冷先生被这个询问惊扰得心神不宁,恰恰是白嘉轩来向他要了一包刀箭药。天亮后,白鹿镇上聚集着一堆堆人议论昨晚发生的事情,本原上第一次发生交战的骚乱震惊了从未经历过枪炮的乡民。白嘉轩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走进来,向他讨要一包刀箭药。冷先生随口问:“谁有伤了?”白嘉轩接过药包揣到怀里说:“甭给谁说我要过这药。”冷先生现在急于想告诉白嘉轩,田福贤追问哩!他在镇子上碰见一个匆匆走过的女人,说:“捎话叫你嘉轩伯来下两盘棋。”

    白嘉轩一边下着棋,一边给冷先生叙说刀箭药的来龙去脉。那天晚上,听见有人敲后门,他就起来了。没料到进来的是自己一个已不来往的老亲戚的儿子,他叫他声“老舅爷”,就说打劫联保所的事是他干的,他是做游击队的底线儿,因为没打仗经验恰好负了伤。白嘉轩大为震惊之后,就压着声训斥:“你家人老几辈都是仁义百姓,你也是老老诚诚的庄稼人嘛!都四十上下的人了,你咋弄这号出圈子的事?”他却笑着说:“老舅爷,你甭害怕。日子过不成了。不单是我,原上现时暗里进共产党的人多着哩!”白嘉轩暗暗吃惊,连这么老诚的庄稼汉子都随了共产党,怎么辨得出谁在暗里都是共产党呢?他不再过多询问,就把他藏起来,给弄了一包刀箭药……白嘉轩对冷先生说:“像这个亲戚一样的庄稼汉,直戳戳走到联保所,谁也认不出他是个共产党!据此你就根本估摸不清,这原上究竟有多少共产党……”冷先生说:“这谁能说清!田福贤成天剿共也摸不清……要是有一天共产党真个成了事得了天下,你再看吧,原上各个村子的共产党一下子就蹦出来了,把你把我能吓一跳!”

    俩人随之把话题转移到鹿子霖身上,而且收了棋摊儿专门议论起来。白嘉轩说:“原上而今只有一个人活得顶滋润。”冷先生说:“你说田福贤?”白嘉轩说:“他才最不滋润哩!他在原上是老虎,到了县上就变成狗了,黑间还得提防挨炸弹!”冷先生说:“那你是说你?”白嘉轩摇头笑了:“我啥时候也没滋润过。”冷先生又猜:“那么你说是我?”白嘉轩也摇摇头:“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喀!”冷先生闷住头认真猜想起来。白嘉轩不屑地说:“鹿、子、霖嘛!”冷先生反感地说:“这人早都从我眼里刮出去了。我早都不说这人的三纲五常了,不值得说。”白嘉轩却说:“你看看这人,当着田福贤的官,挣着田福贤的俸禄,可不替他操心,只顾自个认干娃结干亲哩……”冷先生说:“我只说从监狱回来,该当蜷下了,没料想在屋蜷了没几天,又在原上蹦达开了。这人哪……官瘾比烟瘾还难戒!”白嘉轩说:“这是祖传家风。鹿家人辈辈都是这式子!”冷先生说:“我在这镇子上几十年,没听谁说你老弟一句闲话,这……太难了!”白嘉轩做出自轻自薄的口吻,又很恶毒地说:“咱们祖先一个铜子一个麻钱攒钱哩!人家凭卖尻子一夜就发财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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