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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等了一会儿,院子里果然进来了人。说话声中夹杂着棒子敲打竹丛的声音传来:“在这儿?”“左边一点儿。”每次,为了捡回达姆弹而翻进主人院子里的敌人都会发出很大声响。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达到戏弄主人的目的,如果来去时都悄无声息,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虽然达姆弹很不便宜,但是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完成这个目的。实际上,如果他们肯悄无声息地去捡回炮弹,这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因为尽管离得较远,但是对于炮弹的落脚点,他们还是能知道的,只要听听打中竹篱的声音就一清二楚了。按莱布尼茨[90]所说,“空间是一种秩序,能够完成同在现象”。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一二三四出现时的顺序都是相同的。要想找到泥鳅,那就去柳树下;要想发现蝙蝠,那就应该在于月光下寻找;但如果找球就去墙根儿处,显然不太合适。不过那些常把球打进别人院子的家伙对这种空间排列已经习惯,所以他们眼里,球的位置自然一目了然。那他们为何还如此嘈杂呢?这不过是他们的一种策略,对主人的一种挑衅。

    主人的抵抗一直很消极,但是既已到了如此境地,他不应战也不行了。之前,当学校伦理课的声音传来时,客厅里的主人洗耳恭听并心情愉悦。可是此时,他一下子就冲到了院子里,并将一名同学一把抓住了。这种战绩对主人来说确实很厉害,可当他低头向下看时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与满脸胡子的主人相比,称这少年为敌人可太勉强了。不过对主人来说,似乎已经很满足了,他态度强硬,直接将不愿认错的敌人拉到了走廊上。我在这里要将敌人的计策描述一番,这是很有必要的。

    自从昨天在面对敌人时,主人展露出那样的气势,使敌人可以确定,今天他肯定也会亲临。如果他今天抓住的是一个大孩子,那事情就严重了。所以,为了保证安全,他们今天派来捡球的都是小孩子,刚上一二年纪的样子。而且,就算这些小孩子被主人抓住了也不会影响学校的名声,主人顶天就是啰里啰唆地讲番大道理罢了。从另一方面来看,主人若跟这些小孩子计较,则有失大人风范,反而折辱了自己的名声。就这样,敌人谋划了好一切,当然,对一般人来说,这计谋十分合乎情理。不过可惜的是,他们却忘了一点,那就是主人可和那些一般人不同。既然他昨天都已经亲自出马了,无疑表明他并没有那种常识。既然已经上火,原本一般的人也变得不一般了,原有的常识也都被忽略了。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谁,妇女也好,孩童也罢,甚或是拉车的、驱马的,都不会再以上火来自夸。

    在上火方面,主人是个行家,即便面对的是不值一提的小孩子,他竟也会将其掳做战争的人质。显而易见,这个人质是值得同情的。他不过是大孩子命令来捡球的小兵,结果却恰好被敌人堵截,而且偏偏这位敌人还是上火的行家,没有常识的大将。于是,他甚至没时间翻墙,就倒霉地被强压在了廊下。见此情景,敌人再也忍不住了,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受辱。于是,他们积极地翻过方格篱笆,穿过旁门,十二个人一起闯进院子里,在主人面前依次排开。在这些人中,穿着白衬衫的占了大部分,而且袖子都挽了起来。有的还把两条胳膊交叉在一起,有的则敷衍似的在背上披了块棉绒布,棉绒布经过多次浆洗已经褪了色。不过也不是全都这样,有个人穿着很时髦,穿着一件白帆布质地、上面有黑边、胸前花样外文也是黑色的外衣。不过仔细一看,无论是哪个,看起来都十分勇猛,似乎能一个打十个。此时他们已摆好架势,似乎在说:“我等乃新来此地者,原是丹波国矮竹山上之人。”这些人无论哪个,都是一身壮实的肌肉,我觉得与在学校上学相比,让他们去当渔夫或船长似乎对国家的贡献更大。他们此时的架势像是来隔壁救火的,所有人都光着一双腿,短裤高高卷起,简直像约好的一样。他们在主人面前站成一排,与主人对峙,双方谁都没有说话。时间慢慢流逝,双方互瞪的眼中杀气越来越浓。

    “你们是干什么的?都是贼吗?”主人质问道,语气十分凶猛。他的鼻翼十分厉害地抖动着,那架势似乎是槽牙咬响了炮仗,怒火从鼻孔中喷射而出。在越后地方有种狮子舞,狮子的鼻子十分吓人,其制作大概就是以人发怒时的鼻子为模型的,否则肯定做不成如此样子。

    听见主人的质问,一人答道:“我们都是来自落云馆的学生,不是什么贼。”

    “骗人!落云馆的学生哪里会这样,招呼都不打就私闯民宅。”主人说道。

    “不信可以看看我们的帽子,上面有校徽。”另一人说道。

    “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为何擅自闯入我家?恐怕那校徽也是假的吧。”

    “球飞进来了,就掉在你家院子里。”一人答道。

    “它怎么会掉进来呢?”主人接着问。

    “反正就掉进来了。”有人答道。

    “蛮横的家伙。”主人说。

    “我们以后会小心,望您海涵。”一人说道。

    “这就算完事了?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来历不明的是什么人,就这样擅自闯进了我家院子,这么简单就想走?”主人说道。

    “我们确实是学生,就在落云馆读书。”

    “学生?落云馆?几年级的?”主人问道。

    “三年级。”大家异口同声地答道。

    “确实如此吗?”主人又问。

    “确实如此。”大家再次一起答道。

    “嘿,来个人!”主人突然转头冲着屋里喊道。

    “来喽!”纸门拉开,埼玉县出生的女仆阿三探出头来应道。

    “去落云馆叫个人来。”主人吩咐道。

    “叫人?叫谁?”阿三问道。

    “随便,来一个就行。”主人答道。

    “哦。”女仆答道。不过因为院子的这番景象太过惊奇,再加上不明白为何这样做,以及事情的古怪走向,所以颇感为难的阿三只是一个劲儿笑,并没有立马行动。按照主人原本的预期,凭借着自己上火的本事,即将有一场大战要上演了。结果没想到的是,在听见自己的命令后,理应支持自己的仆人却没有立即行动,在对待此事时,反而态度随便,脸上还笑嘻嘻的。主人的火气愈发大了。

    “不是告诉你了吗?随便叫谁来。无论是教导主任还是干事,甚或是校长,谁来都行。”主人气愤地说道。

    “叫校长来……”看来,女仆知道的只有校长。

    “之前就已经说过了,无论是教导主任还是干事,甚或校长,谁来都行,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吗?”主人质问道,怒火更加地盛了。

    “谁都行?要是都不在,杂役行吗?”阿三问道。

    “瞎扯!叫啥都不懂的杂役干什么。”主人大喝道。

    “哦。”女仆敷衍了一声就出发了,看来她已经明白,事情到了此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不过对于自己为何要去,她还是一无所知。她是否会找来个学校打杂的工人呢?说实话,我对她颇不放心。不过没想到的是,这时,正门那儿恰好进来一个人,正是那教伦理的老师。他在座位上坐下,样子颇为镇定。主人立即用类似古戏文《忠臣藏》那样的语气与他谈论道:“方才,此等宵小私闯民宅,诚如所言,真乃贵校之学生乎?”在说这后半句话时,主人略带讥讽之意。

    不过即使面对这样的话,这位伦理老师依旧泰然自若,将在院子里排成一排的雄兵挨个儿看了个遍,然后转头对主人答道:“确实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之前已经告诫过他们,不要做这样的事,成何体统。你们自己说说,为何翻进别人家院子里呢?”

    身为学生,对老师到底是敬畏的,所以面对此问题,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像遭遇风雪的羊群般在院子角落里缩成一团,看起来颇为老实,没有任何人有什么出格的行为。

    “如果只是球掉进我家院子里,这也很正常,毕竟我们家离你们学校很近,这是难免的。但是……太失礼了。如果只是翻个墙捡球,我也不会介意,但你们不该吵吵嚷嚷地打扰人呀。”主人说道。

    “这话没错。虽然我也常告诫他们,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他们人数多呢……嘿,你们都听见了吗?以后千万注意。要想捡回掉进来的球,一定要先打招呼,再从正门进来,记住了吗?这学校不小,好多事都要人操心,无奈得很啊。不过运动对教育来说又是必须的,就算我想加以禁止,也是不可能的。但允许他们运动又会打扰您,真是抱歉,望您谅解。不过以后我一定告诫他们,要想捡球,打好招呼从正门进来。”伦理老师说道。

    “既然您是一位如此讲道理的人,那一切都好说。球掉进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打好招呼再从正门进来就行了。既然如此,您就把这些学生带走吧。实在抱歉得很,还劳您跑一趟。”主人又像往常一样,和对方客气一下,草草结束了谈话。

    然后,在伦理老师的带领下,这些来自丹波国矮竹山的雄兵们就回了落云馆,而且走的是正门。就这样,我所说的大乱就先到此为止。或许有人会嘲讽道:“这就是大乱?太不像回事儿了。”那就随他便好了,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吧。最多不过是,对这种人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乱而已。而且我描写的这大乱针对的是我家主人,和其他人则毫无关系。如果有人嘲讽道这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那我就会提醒他们,一定要记住,我家主人的特点正是如此。如果有人说主人是个糊涂虫,竟然和十四五岁的小孩计较,我这个和主人一样的糊涂虫倒是支持的。所以在评论我家主人时,大町桂月才会说“他有些孩子气”。

    从之前到现在,我已经一次叙述了小风波和大乱。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作为此事的结尾,这次大乱的一些后续影响。或许在一些读者眼中,我叙述的事都是胡编乱造的,但事实上,我是一只非常踏实的猫。无论是我说的一个字,还是一句话,都蕴含着巨大的哲理。不仅如此,如果将它们连起来读,还会发现它们开头和结尾既连贯又互为映衬。就算最初读它时不能聚精会神,认为其琐碎唠叨,但这种想法在读第二遍时就会得到改变,将其视为极其重要的劝诫,只有得道高僧才能将它讲出来。所以,原本你漫不经心的态度也会转变,绝不会像以前那样躺着或伸着腿一目十行草草看完。据说,每次读韩愈的文章时,柳宗元都会用蔷薇花泡的水先净手。所以,你们万莫敷衍了事,不要只借别人的书看一番便罢了,要自己掏钱来买我的书读。我接下来要讲的是大乱的后续影响,虽说是后续影响,但如果你因此就认为其乏味而放弃的话,只怕是要追悔莫及的。所以,还望您接着往下看。

    我在大乱的第二天突然想去散散步,于是跑上了街。结果发现,金田老爷和铃木先生正在对面胡同拐角处聊天。两人是正好遇上的,铃木先生来金田家拜访,恰好金田先生出门了,于是他正要离开,哪承想,在回去的路上,铃木先生正好遇到正坐着车回家的金田先生。最近一段时间对我来说,金田公馆已经没什么稀奇的了。所以,去的也少了。因此乍见金田先生,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而且我与铃木先生也已久未谋面,这次就从侧面再让我一睹尊颜吧。于是,下定决心的我迈着从容的步子来到了二位身旁。当然,关于他们谈话的内容,此时我已是听得一清二楚。如果你要说我偷听,那可就太冤枉了,谁让他们正在说话呢,被我听见也是没办法的事。金田先生可是个“好人”,为了了解主人动向,他甚至派遣了探子。所以,秉持着公平的原则,在倾听他们谈话时,我倒还比较放心,认为他还不至于因此生气。如果生气了,那就说明他愿承认此原则。不管怎么说,这两位的谈话都落进了我的耳朵里。不过我希望大家明白的是,这话之所以会落入我的耳中,并非是因为我的意愿,而是它自己非要钻进来的。

    “我适才去贵府拜访了,恰巧能与您在这儿偶遇,真是高兴。”铃木先生一个劲儿地低头行礼,看起来颇为恭敬。

    “哦,是吗?确实够巧的,事实上,前段时间我就想见你来着。”金田先生说道。

    “确实够巧的,您有何吩咐?”铃木问道。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想办成,还真就只能靠你了。”金田说道。

    “您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尽所能。”

    “嗯,这事……”金田正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不好开口,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再来一次就是了。”铃木说道。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小事,既然你愿意帮忙,那就拜托了。”金田先生说道。

    “您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铃木答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

    “说到底,还是和你过去那个古怪的朋友有关,他叫什么?哦,好像是苦沙弥吧?”金田说道。

    “对,是叫苦沙弥,他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可是我这心啊,自打上次以后,就一直不大高兴。”

    “您说的没错,这都怪苦沙弥太自负了。这个人一点儿都不识时务,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完全不自知。”铃木附和道。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听听那些狂妄之语,什么‘不为钱财折腰’,什么‘实业家有什么好的’。他既然如此不服气,所以我想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因此这段时间,我已经对他稍加整治了一番。但他这个家伙,真是固执得要死,出人意料啊!”金田先生说道。

    “这个家伙,真是不识时务,一点儿不晓得利害。脸都被打肿了,竟然还逞强。他这个人啊,脾气就这样,怪得很。又太固执,根本不顾自己的利益。要想驯服他,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哈哈哈,确实不容易。我想的办法可不少,最后为了教训教训他,我还找了一帮中学生。”金田说道。

    “那有效果吗?这主意可不错。”铃木问道。

    “那个家伙,估计这回要出丑了,应该很快就会讨饶的。”金田说道,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这可不错,他虽然自负,但只有他一个人,总会抵挡不了的。”铃木说道。

    “可不是嘛,就他一个人能干得了什么?我只使了这点儿小手段,估计他都应付不了。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去看看他此时如何了?”金田先生说道。

    “这事不难,我立马就去探明情况,然后告诉您。这个家伙,那么固执,估计此刻连精神头都没了,想想就好笑,可不能错过这好看时刻。”铃木说道。

    “那好,我等着你回来。”金田先生说道。

    “好的,我去去就来。”铃木说道。

    真是没想到,这事竟是个大阴谋。可见,实业家确实有很大的势力。主人原本就十分瘦,犹如黑炭一般,此刻为了使他上火,为了让他变成秃子,令苍蝇都站不住脚,为了让他的脑袋落得跟伊索克拉底斯一样的结局,实业家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来策划这一切。地球的运转围绕着地轴,他的运转依靠的是何种力量呢?我并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整个社会的运转依靠的确实是金钱。而在所有人中,唯有实业家最懂得金钱的力量,并且能对它的威力加以利用。正是因为实业家的关系,太阳才能每天正常的东升西落。在以前,因为被收养于不懂事的穷人家,所以对于实业家的好处,我竟一无所知,真是太马虎了。如果从这点来看,就算主人是个十分固执的人,这次估计也该有所觉悟了吧。如果他依然固执,誓死将自己的那一套坚持到底,那必然会面临很大危险。对主人来说,即便是最珍贵的生命,恐怕都不能得到保障了。见到铃木先生后,他会说什么呢?只有见到两人会谈的情况,我才能知道主人究竟有多醒悟。于是,我一刻也不耽搁,赶在铃木先生之前回到了家里。我是一只猫,但即便如此,依然为主人的命运担心不已。

    铃木先生精于世故,今天与金田先生见面时的情景,他没有一丝泄露。他看上去颇为高兴,但说的话却都无关痛痒。

    “你不舒服吗?怎么气色不好呢?”铃木先生问道。

    “那倒也没有。”主人答道。

    “你可得当心点儿,脸色苍白啊。现在天气不大好,你夜里睡得如何?安稳吗?”铃木又问道,一副颇为关切的神情。

    “哦。”除了这个字,主人再没说什么。

    “你有心事吗?但凡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心事?什么心事?”主人反问道。

    “没有吗?那当然更好了。我的意思是,万一你有心事,千万别藏着,对身体健康可不利。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个高兴,这才不亏本嘛。你看着就不太高兴,是吗?”铃木问道。

    “高兴也有个度,过度就不是好事了。笑过了头,也有丧命的可能。”主人说道。

    “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常言道‘福从笑门来’。”铃木说道。

    “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叫库利希帕斯,你听说过吗?没有吧?”主人问道。

    “确实没有,不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笑过了头。”主人说道。

    “呵呵,倒有些古怪。不过说到底,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铃木说道。

    “你可别这么说,无论是古时候,还是现在,都没什么差别。毛驴在银碗里吃无花果,这一幕落入了他的眼里,结果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没完没了,直到最后笑死了。真是出人意料。”主人说道。

    “哈哈哈,大笑倒没什么,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啊。要想保持心里愉悦,差不多就行了。”铃木说道。

    这边,铃木正在探讨主人近况,那边的正门此时却“哗啦”一声被推开了。我还以为有客人到访了呢,其实不是。

    “球掉进来了,我去捡回来,可以吗?”

    “去吧。”厨房里的阿三答道,然后那学生就向着房后走去。

    见此情景,铃木冲主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他的面色颇为古怪。

    “是屋后的学生,他的球掉进了我家院子。”主人答道。

    “学生?有学生住在你家屋后?”

    “不是,那学生是落云馆的,那儿可是个学校。”

    “哦,原来如此,不过这也太吵了吧?”铃木假意问道。

    “吵?哪有这么简单,我现在想看书都难。我要是文部大员就下令关了这学校。”

    “哈哈哈,你这火气可够大的了,究竟是为何事生气啊?”虽然已经知晓其中原因,但铃木还是故意问道。

    “什么何事?我总是在生气,这一整天都没有消停的时候。”主人说道。

    “那你为何不搬家呢?这样生气可不好。”铃木建议道。

    “你是在瞎扯吗?我可不想搬什么家。”主人说道。

    “那光生气也不行啊,又不能解决问题。不过是些孩子,你不理不就完了。”

    “你做得到,我可做不到。他们老师昨天被我找了来,好是一番谈判。”主人答道。

    “结果如何?他们道歉了?有意思。”铃木说道。

    听见这问题,主人敷衍地“嗯”了一声。

    正门这时再次被拉开,“球掉进你家了,抱歉,我想捡回来,可以吗”的声音再次传来。

    “嘿!第二个了,还是捡球的。”铃木说道。

    “嗯,他们之前已经允诺,进来时会走正门。”主人说道,看起来颇为无奈。

    “哦,我说怎么总来人呢,如果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总算搞清了。”铃木说道。

    “搞清什么?”主人问道。

    “哦,没什么,我是说搞清了他们的目的是捡球。”铃木说道,语气颇为慌乱,但总算掩饰了过去。

    “这是今天的第十六次了。”主人说道。

    “那你不嫌烦吗?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铃木问道。

    “能有什么办法,他们非得要来,谁能阻止?”主人说道,颇为无奈。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你这个人就是太固执,改改不就好了。要想在这社会上生存,带那么多棱角可不行,会受教训的。如果这东西浑圆,无论想让它去哪儿,那都是轻而易举的。可如果这东西有棱角,那可就难办多了。不仅如此,每次在滚动中,这些棱角都会被磨平一些,这可是要遭罪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呢。所以,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按自己意愿活着的。说明白些,那就是不要和有钱人作对,否则是没有好果子吃的。而且那样对神经的刺激也更厉害,到时候身体垮掉也没人说你好。可在对方那面,人家只要张张嘴,朝下面吩咐一声,事情就轻而易举地办了。你就独自一人,怎么和人家那么多人抗衡呢?当然,你要固执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一旦如此,不仅对自己研究学问造成阻碍,而且还影响每日工作。自己最后遍体鳞伤,没有一点儿好处。”铃木说道。

    这时,又有一个人进来说道:“球又掉进来了,抱歉,我要去屋后捡回来,可以吗?”

    “嘿,没完没了了。”铃木说道,脸上笑嘻嘻的。

    “无礼至极。”主人生气地叫道,脸都涨红了。

    在铃木先生眼中,此次探访的目的基本已经完成,所以他说了句:“我要告辞了,下次有时间,可以去我那儿玩儿玩儿。”然后就离开了。

    紧接着,甘木先生踩着铃木离开的脚步进了屋。哪怕自古代开始,也很难看见那种爱上火的专家。所以,当自己开始有异样感觉时,通常情况下,上火的最高峰已经被翻越过去了。昨天发生了大乱时,主人的火气是最旺盛的。虽然谈判最终草草收场,但无论怎么说,事情总算勉强解决了。当晚主人来到书房,并反复思索起来,发觉事情有些蹊跷。这蹊跷是哪方的呢?落云馆?自己?这倒是说不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这蹊跷是肯定存在的。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比邻中学的自己竟然整日上火,这也有蹊跷。既然确定有蹊跷,那必然要想法去解决,可想来想去,依然无计可施。既然已经意识到了此点,他就决定给自己找个熟人看看,甘木医生再合适不过了。我们先不说主人到底是不是真明白,单说他能意识到自己总上火有蹊跷,这就已经非常厉害了。我们必须得承认,这种想法很奇特。甘木医生一如既往地稳重,他笑着问道:“什么地方难受?感觉如何?”医生就是这样,总是将“什么地方难受”这种话挂在嘴边。如果不说这句话,我也就没胆儿信任那个医生了。

    “我感觉很不好,医生。”主人说道。

    “哪里不好?不会吧?”甘木医生问道。

    “医生,您开的药有效果吗?”主人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甘木医生十分惊讶。不过他毕竟年事已高,而且性格温和,倒也没有什么不快表现出来。只是答道:“当然有效。”语气听起来十分沉稳。

    “那为何无论我怎么吃药,我的胃病也不见好呢?”主人问道。

    “这不可能。”

    “真的不可能吗?这么说来,无论如何,都还是会好一点儿的,对吧?”针对自己的胃病,主人向甘木先生问道。

    “要想一下子就好,那也是不可能的,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与原来相比,现在就要好得多。”甘木答道。

    “哦,原来如此。”主人答道,但似乎并没有全然相信。

    “又上火了吗?”

    “这是肯定的,就连在梦里,火气也大着呢。”主人说道。

    “做做运动吧,有好处。”甘木医生劝告道。

    “做运动?那火气更大了。”主人质疑道。

    面对主人,甘木医生似乎也束手无策了。“我给你看看,好吧?”甘木先生说完就给主人检查起来。可是,主人在检查还没完时就高声问道:“前几天,我看了一本书,医生。和催眠有关的,书里认为催眠可以治疗很多疾病,例如喜欢偷东西什么的。是这样吗?”

    “嗯,是有这样治病的。”医生答道。

    “那现在呢?也有这么治病的吗?”主人追问道。

    “嗯。”

    “催眠术到底怎么弄?很费劲吗?”

    “没什么费劲的,我做的次数也不少。”

    “你也会做,医生?”主人问道。

    “嗯,你要试试吗?也让我给你催眠一下?按理说,谁做都行。只要你同意,给你做一次也没什么。”甘木医生答道。

    “有意思,那就给我来一次吧。从很早开始,我就有这想法了。不过不会一直睡下去,醒不过来了吧?那就糟了。”主人说道。

    “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开始吧。”医生说道。

    主人和医生商议之后,没过多久,就决定接受催眠。我心里兴奋得要命,因为这种事真是前所未见。于是,我在客厅一角瞪大双眼,小心翼翼地看着。首先,医生催眠了主人的双眼。他开始不停地对主人的双眼进行抚摩,从上面摸到下面,如此反复。此时,主人的双眼已经紧闭,但尽管如此,甘木医生的动作依旧没停,还是那个动作,连方向都没变。甘木医生等了一会儿后向主人问道:“像这样,对眼睑进行不停地抚摩,眼皮就会慢慢变沉,对吧?”

    “确实如此,真的变沉了。”主人答道。

    “这沉重愈发厉害了,对吗?”甘木医生的手没停,依旧从眼睑上方摸向眼睑下方。这次主人没有回答,估计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三四分钟里,这个动作一直在持续着。甘木医生最终说道:“嘿,眼睛睁不开喽!”主人成了瞎子,真是值得同情。

    “睁不开了?真的假的?”主人问道。

    “当然是真的,睁不开了。”甘木医生答道。

    听见这样的回答,紧闭着双眼的主人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以为他这瞎子是当定了呢。没承想又等了一阵儿,甘木医生说道:“如果不相信,你可以试着把眼睛睁开,不过睁不开是肯定的了。”

    “哦,真的?”主人话音刚落,双眼就突然睁开了,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然后主人笑眯眯地说道,“不好使啊!”

    “确实不好使。”甘木医生也笑了起来,然后就离开了。这场催眠术就这样失败了。

    主人家接着又迎来一位客人,竟然有这么多客人来访,实属难得。要知道主人并不擅长交际,所以竟然能来这么多客人,真是出人意料。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来客人了,而且这位客人并不常来。我很有必要用几句话来说说他,之所以这样说和他是不是常客倒没多大关系,而是因为,在我描述大乱的后续事宜中,此人占据了颇重的地位。至于此人的名字,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他看起来差不多四十多岁,脸很长,还长着山羊胡子。在我眼中,美学家是迷亭,哲学家就是此人了。为何这样说呢?并非因为他那夸夸其谈的样子和迷亭差不多,而是因为他和主人交谈时的神态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感觉他就应该是哲学家。而且,他和主人的谈话十分随便,似乎以前也是同学。

    “说起迷亭,那可是个不靠谱的家伙,简直和漂在池塘上的金鱼麸差不多。听说,他前几天和朋友路过一位贵族门前,他根本不认识人家,竟然非要硬拉着朋友进去讨杯茶。”客人说道。

    “然后呢?”主人问道。

    “然后?这我倒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家伙都够古怪的,似乎天生就是如此。而且在思想上,他也确实和金鱼麸一样,没什么东西。你说铃木?他来拜访了?嘿,那可是个难缠的家伙,不过倒是精于世故,所以他能有金表链子也很正常。可是话说回来,这家伙还是不行的,太轻浮,不稳重。虽然他嘴上总是念叨着世故些、世故些,但实际上,他都不懂世故的意思。如果用金鱼麸来比喻迷亭,那就可以用稻草绑起来的魔芋豆腐来比喻铃木,除了啰里啰唆地耍滑头外,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古怪的比喻惹得主人大笑起来,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像这样大笑的样子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主人身上了。他接着问道:“那又该拿什么来比喻你呢?”

    “我?该如何比喻我这种人呢?应该用深埋土下长得很长的野生山药吧。”

    “你可真让人羡慕,总是这么悠闲愉悦。”主人说道。

    “过奖了,与普通人相比,我也没什么差别,有什么可让人羡慕的呢。不过我也不羡慕他人,这倒是可喜可贺。”客人说道。

    “最近,你钱财上宽裕吗?”主人问道。

    “也就那个样子吧,算是比较拮据,但也勉强够用,倒还能填饱肚子。”客人答道,语气既不显疏远但也并不亲近。

    “我的心情也不怎么样,总是上火,都快忍受不了了。对一切都充满抱怨。”主人说道。

    “抱怨抱怨也不错,将它们都抒发出来,一时间,心情自然就好了。在这个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就算你想让他们变成和你一样的人,那也是不可能的。就说筷子吧,你要想吃东西,还不是得和别人一样用这玩意儿。但最方便的要属面包了,无论怎么切都可以,完全随你自己的意愿。如果是一个好裁缝,技术不错,做出的衣服自然穿着合适。反之,如果是个差些的裁缝,技术不行,做出的衣服自然就很勉强。不过社会这个东西,有意思着呢,多穿穿,这件高明的衣服自然就适应了你的体型。如果你的父母厉害,从一出生开始,他就能适应这个社会,这固然好。不过如果你没这么幸运,那只能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不肯与社会妥协,别扭地活着;要么默默忍受,直到与这个社会融合。”客人说道,哲学家的样子暴露无遗。

    “与社会融合吗?我这样的人恐怕永远也做不到。所以这心里啊,总是七上八下的。”主人说道。

    “如果这衣服不合适,但你还非要穿,那最后会有何结果?不过是将衣服撑破罢了。然后,灾祸就降临了,争吵、自杀之类的都有可能发生。不过你倒还是没问题的,最多也就无聊一些,像自杀、争吵这类的事,大概是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客人对主人安慰道。

    “争吵吗?这事基本上天天都有,你是不知道罢了。就算没有人和你吵,但只要火气上来了,和争吵也就一个样了。”主人说道。

    “呵呵,你这是跟自己置气呢,有意思。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关系,自己吵吵,次数多点儿也没事。”客人说道。

    “说是这么说,可我自己却难以忍受。”

    “既然如此,那不吵不就得了。”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心根本就不听从我的调遣,我也没办法啊。”主人说道。

    “你竟然有这么大的抱怨,到底所为何事啊?”客人问道。

    于是,主人将落云馆的事讲给了哲学家听。除此之外,还说了一些对其他人的抱怨话,这些人通常都入不了主人的眼。哲学家安静地听着,中间并没有插言,直到听完,他才对主人说了如下这番话:“那些人既然入不了你的眼,那你又何须在意他们的言语呢?左右都不是什么大事。再说那些中学生,和他们生气就更没必要了。什么?你说他们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妨碍你?但不管怎么说,无论你做什么,去谈判也好,争吵也罢,结果不还和以前一样吗?该妨碍你的依旧妨碍你。我觉得与西方人相比,在这点上,古代的日本人要更厉害一些。最近,有一种说法很流行,说什么无论做任何事,西方人都十分积极。事实上,在这点上,存在很大的弊端。我们就先拿所谓的积极为例,这根本就是个没完没了的事,就算永远积极下去,要想达到满意或完美的境地,这也是不可能的。就例如对面有棵遮挡了日光的柏树,如何解决?当然是砍了它。然后呢?日光又被前面的公寓挡住了,怎么办?再拆了它。接着后面的房子又是个麻烦,还要拆吗?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在做事时,西方人就是这个样子。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对于已得的胜利,都不肯心满意足。因为看不过别人,所以争吵。又因为对方蛮横,所以去法院打官司。官司胜了你就满足了?依旧不会。即便到死,你想要的满足都不会实现,反而总是烦躁不安。代议政治取代寡头政治是因为后者不好,那如果前者也不好了,又要用什么稀罕玩意儿来取代呢?因为大河挡道,所以架起桥梁;因为大山阻路,所以挖通隧道;因为走路麻烦,所以修建铁路。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又哪里来的满足呢。

    “不过对人来说,到底在多大的程度上能积极地将自己的意愿变为现实呢?西方文明或许真是积极向前的,不过要知道,它的创造者正是那些一生都无法满足的人。至于日本文明,要想得到满足,并不应该指着对外部世界加以改变。与西方相比,它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日本文明发展的前提是一种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周围环境的假设。就拿父母和儿女的关系来说,西方人为了需求安定,已将这种关系改变。但在日本人心中,就算父母与儿女不睦,但这种关系却是牢不可破的。在寻找让人心安的方式时,也必须是在维持这种关系的前提下。无论是夫妻关系,还是君臣关系,甚或是武士和町人的关系,都是这样。更有甚者,对待大自然时,同样如此。如果去相邻地域的路被山挡住了,那么要思考的并非是如何挖通隧道,而是其他能使自己不去相邻地域也能愉快生活的方法。或者更准确一点儿来说,就是要养成一种心态,即便不能翻越大山,但同样感到满足。所以,无论是佛家还是儒家,你可以发现,他们都抓住了这个根本问题。

    “就算你很厉害,但在这个世上,要想事事如意,那也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让太阳重升,还是让河水倒流,你都做不到。对你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锻炼自己的心,让它挣脱一切束缚。因此,就算是面对讨厌的落云馆学生,你依然能够泰然自若;面对那些狡猾之徒,你完全能够置之不理;面对那些无礼之人,依然能够满不在乎地骂一声‘浑蛋’,就可以了。据说过去,有个和尚在要被砍杀前说了一句话,‘电光影里斩春风’,可谓十分精妙。之所以能说出如此精妙的话,想必是对心的锻炼消极到了顶点的关系。当然,这话里的深刻寓意我这种人还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认为西方的积极主义就是唯一的好主张。以你为例,如果你在处世时一味主张积极主义,无论如何,面对学生们的妨害,你不依然是束手无策吗?当然,如果你的权力大到足以关闭那所学校,或者对方做得太过分,使你有足够的理由去报案,那就得另当别论了。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你要想获胜,只一味地实行积极主义,显然是行不通的。在钱财和人数方面,你并不占优势,但如果你奉行积极主义,这两个问题是必然要应对的。到那时,你就不得不卑微地跪在有钱人面前,受那些人数众多的学生摆布。你为何总是如此抱怨呢?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你既没钱又没人,但在争吵时,竟然妄图采用积极的策略。我说的这些,你明白了吗?”

    面对这样的问话,一直在洗耳恭听的主人并没什么表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主人在客人离开后就钻进了书房沉思,书都抛在了一旁。铃木先生对主人的劝告是,在面对有钱人和人数众多的势力时,要懂得低头妥协;甘木医生对主人的劝告是,要用催眠术将神经麻痹;最后这位不常见的客人则说,要想心里安定平和,就必须奉行消极主义。究竟听从哪个劝告呢?这是主人自己的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一直像以前那样,是绝对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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