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月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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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春，世界上有大事发生。

    这载入人类史册的一年，月来镇却平静得如同桃源。

    秦汉之事，也许发生了，也许没有，总之，与己无关。

    这个破败的南方边陲小镇，这些年人口流动愈加稀疏，遗留的老人们很少有人打开电视，整日都是散步、闲聊，做一些敷衍的扩胸运动，或是在小公园下一整天的棋。媒体时代，这是信息浪潮难以触及的离岸礁石地。

    月光之下，别无新事。若有新事，必与我的姐姐钟渐盈有关。

    清明将至，家里人早早就开始张罗着扫墓之事。今年是祖母去世第三年，按月来镇习俗，第三年是传说中亡魂完整地归来之时。

    第一年，亡魂离体，气息不定，只能漂浮，作一些细微的回应。

    比如，第一年祭祀时，远远躲在矮墙之下的我分明看见那棕红色供桌上，祖母最爱的红糖桂花糕转眼间缺了一角。我鼓足了勇气，却始终没有把这件事大声说出来。如今我有些后悔，也许我应当告诉姐姐，她或许会代替我，将这件大事昭告整个大家族，并轻易得到信任，然后大家一起为此欣然落泪——包括我。

    第二年，肉身重生，投胎之事总有了着落。人们相信，去世的亲人已经以另一种身份开启新的人生。

    而到了第三年，最重要的回归将会发生。清明的月圆之夜，亲人们便会整整齐齐跪拜于墓前，等待浮云散开，圆月展露的那一刻，思念之人真正的“归来”。

    当地人称之为“月祭”。其仪式异常繁琐，但我却无法细说。

    其中原因也许你已隐隐猜到了。我是女孩子，因而是被这个祭典明令排除在外的。当然，不久以后，我会长大成为女人。

    然而，成年女人依然不被允许出现在现场。

    这条风俗延续百年，几无例外。

    我的姐姐就是那颗百年一遇的陨石，不仅砸在这古旧的风俗枷锁上，还把钟家的祖坟砸出了一道大口子。

    月祭那晚，我破例被带到祖母墓前。因为父亲要求我要轻轻叩首，在老人家面前亲口告诉她：我以笔面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我恨这个仪式。认识的不认识的家中男性，数十双眼睛都在我身上，这是何等的酷刑。

    我想姐姐听见了我连续数夜高烧中的呼喊，又想小时候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把瑟缩在角落里的我拎出来，在空中甩一甩，抖落我身上的灰尘，再拍掉我头发上的纸巾碎屑，把我扛在肩上，在月光下，哼着歌词俗烂的情爱曲子，把我像一袋米似的一路扛回家。

    坟墓大开，不见“祖母”。

    伯伯们面面相觑，我的父亲愣神了许久后，勃然大怒，拿出手机，“刺”了几下按键，嘴里嘟囔着姐姐的乳名“十三”。

    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就关机了。骚乱一阵后，谁也记不得今天是我宣布“喜讯”的日子了。

    隔日，这个小镇唯一的报纸夸大其词地把这件事渲染成“钟家祖坟月祭竟失窃价值上万陪葬品不翼而飞”的瞎话。我定睛一看，撰稿记者是那个学生时代就要瞎编胡诌的钟朔一。再定睛一看，报道最后还掩人耳目地用小如白蚁的字写着：如有线索，请拨打联系电话XXXXXXXXXXX。再再一看，那个号码，是我的。

    这个小镇许久没有故事可以讲了。

    月亮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忽盈忽缺，时隐时现。她眼皮下的孩子们，总是一去不复返。

    但是从我的姐姐钟渐盈归来带走“祖母”又离开的这一天开始，那支笔突然自己书写了起来。

    2020年4月4日，主持修缮族谱的父亲，将姐姐的姓名抹去。

    2020年4月5日，我与钟朔一时隔六年，在十五桥重逢。

    他问我，是不是还在写东西，他的报社在招人。

    我告诉他，我在我的姐姐钟渐盈写一本书。

    我不允许这个世界将她忘记。我要给她想象一个最好的结局。月来镇不能给她的，这荒谬的世界不能给她的，我全都要献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