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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世离不开他！”
月眉恭敬行礼，为她唱了一曲《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吴月眉嫁入严家第二日，吴家就出了丑闻。吴家四姨太趁着女儿出嫁的时机，跟一个戏子私奔了。吴松怀已经连夜派了全部家丁去搜查。只见江船一叶，隔岸烟火，阿蒙脱下那身郑重的喜袍，看了眼尚有残喜余庆的婚堂，头也不回地跟武生宋子楚跑了。
丫头吞吞吐吐说完，还在一旁惴惴不安，也不知道吴月眉脸色会是怎样煞白难看。月眉对着鸾镜舒心一笑：阿蒙，你可要天涯安好！
“知道了。”吴月眉语气淡漠，毫无想象中的惶忽神情。丫头一愣。
“从昨天起，我就已是严家的少奶奶，和奔逃的奸夫**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的话，我只当闲言听了。”月眉细细的眉眼一敛，收拾起昨日的平婉温柔，居然透出几分狠厉。才一朝一夕，她已有了少奶奶应有的威仪。
供奉姑婆笑语膝下，吴月眉没有一丝不快和失神。丈夫严琦虽然不见少男少女温柔缱绻之态，但是对举止落落大方的妻子亦是敬爱得紧。
三日后归宁，吴月眉随夫君孝奉父亲和大娘恭顺有加、十分得体，仿佛那么一段丑事从来就不曾降临在自己身上。
月眉也跟妯娌小姐们去戏园子里看戏。只是戏子的花容月貌总少了阿蒙那般入戏的神情，让人看了不禁索然无味。唯独看一折《红拂夜奔》，还有那么一点意思。那晚正好有月，花好月圆。不知道阿蒙将“红拂夜奔”演绎成真实的爱情传奇，场景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隆冬将尽，阿蒙却被带了回来。月眉听闻消息，登时方寸大乱。长袖一挥，一不小心带落了那面镀银的明镜。镜子未立即碎裂，却留了一长条细纹。拆开沉香木框，那条纹路再也掩饰不住，伤心地裂成两半。
“阿蒙……我该怎么办？”月眉手紧紧将破镜按合在一起。
阿蒙私奔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彻彻底底错了。宋子楚，他情深不移的，不是偶遇于青楼的自己，却是另有其人。
她愧对丈夫女儿，实在没有脸再拿吴家的金银细软，只裹了衣物头饰来投奔。刚开始宋子楚还欢喜若狂。然而几日后，看到阿蒙是真心实意要伴他粗茶淡饭一生，宋子楚却慢慢冷淡了。
一日忽闻宋子楚梦话，说是要为一位名妓赎身，苦于没有积财，计议要卖自己到青楼，阿蒙才如棒喝当头，心死如灰了。
归不归，胡不归？还要留待此人身边么？想起当初荡气回肠的夜奔，她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阿蒙焦思数日，想起那曲决绝的《思帝乡》，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定。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阿蒙梳妆将完，宋子楚惺忪睡醒，忽见阿蒙以钗抵喉。回身四目相对。阿蒙的眼睛黑亮的吓人。宋子楚也被惊到了。只见阿蒙温柔一笑，问：“我为楚王把心剖，楚王要不要？”
宋子楚想了很久，刚睡醒的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蒙打断他的思路，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楚，你的梦话我听到了。”
宋子楚当然知道她言语所指，竟并不掩饰，冷言：“戏子无义，要真心作甚？”
阿蒙垂下眸光，声音滞了一滞，问：“逢天台上的海誓山盟，楚王还作不作数？”
宋子楚讥诮意味甚浓，答：“不怪我逢场作戏，是你入戏太深犹不觉醒。”
阿蒙哽咽半晌，绝望了：“好。我绝恋楚王，死之前愿意效仿杜十娘，为君筹措一箱百宝，祝君早日得如意娇娘！”阿蒙又披嫁衣，浮沉江船之上。这次她要嫁的夫君是——吴松怀。隔江可望吴松怀白衣在身。
他不是要买她的人，他是要买她的魂。
阿蒙没有见到月眉前来。也好，母亲做的这些荒唐事，怎么能再来给她增加烦扰？
“老爷！您怪阿蒙给你吴家失了脸面？”阿蒙凄艳一笑。
吴松怀板着脸不说话。
“私奔的时候我不悔。此时想起来，阿蒙这么做确实不值！”
“所以后悔了？晚了！”吴松怀沉声道。
阿蒙摇摇头：“阿蒙曾经不悔，已经做出来了，更不后悔。阿蒙只是惋惜，阿蒙唱别人的事，淌自己的泪，结果忘了老爷是戏外人，一个人就入了戏，丢了老爷的脸面。”
吴松怀笑道：“你若不入戏，便不是最好的戏子，阿蒙啊！”
躲在篷船里的宋子楚被抓了起来。
“宋子楚……当日冯氏弃了你，我有意让阿蒙来补偿你落魄的那几年。熟料，你辜负了我吴家的阿蒙！该死！”当日冯氏爱慕吴松怀，毁了与宋子楚的婚约，嫁给吴松怀为妻，也是吴月眉的大娘。
宋子楚一瞬的怔忪，仰天大笑了起来：“果然我们戏子比不得包园子的老爷们，唱戏的哪有不入戏的？栽在你手里，楚王也不冤了！”
阿蒙“惊惧”过度，自船尾掉入水中，宋子楚则当场被摁入水中溺死。
月眉始终不能泰然处之，告了姑婆回来省会父母。
阿蒙傻了。从落入水中开始就被河伯摄去了魂魄，疯疯癫癫什么戏都唱。她神神秘秘告诉吴月眉：冯氏不得老爷喜爱，让宋子楚带她私奔，结果宋子楚不答应，将自己带走了。
月眉颦蹙：阿蒙莫不是真的疯了。
之后她又哀哀怨怨唱自己的遭遇，说：宋子楚爱慕雪月楼新来的妓子，嫌弃自己年老色衰，想要卖了自己好赎娶新娘子。
月眉愤然拂袖而去！阿蒙真的疯了，雪月楼的老鸨儿早就死了，沧海桑田，那里已经是间棺材铺！
阿蒙犹在一人窃窃私语：“楚王遭奸人陷害蒙蔽，误将昔日鼎盛的孟家当做仇雠，用十余年时间害得孟家家破人亡，人丁凋零；而自己到临死之时方识大仇人，只是已经无力回天了……”
吴松怀答应阿蒙，让她唱完最后一场戏，然后安静死去。
子时登台，好赴黄泉。阿蒙打扮得鸾凤辉煌，唱了场《红鬃烈马》，寅时方见天色青明。她在台上挂了丈高白绫，又疯又笑地踢开漆红的木凳。
“吱呀！”木梁轻轻喟叹一声。她再也笑不出了，再也不入戏了。偌大的逢天台上，没有戏子，没有弦乐，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没有哭泣，没有笑语，只余青色里衣里一条又瘦又长的死尸，挂在半空晃晃悠悠。
阿蒙说：奈何楚王不入梦，全因世事牵绊多。
宋子楚要是废了盟约，移情他人，那么带走冯氏，所获钱帛必然丰厚；宋子楚，他究竟要骗自己到几时？阿蒙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她的楚王在黄泉等着她来。她闭眼前，朝月眉艰难一笑。吴月眉在下面听得泣不成声。
人生如戏，何来入戏出戏之分，黄粱梦境之别？
阿蒙想要赌命，结果还是做了无知无觉的蒙昧戏子。他的楚王无以谋生，更不能让她清清白白做人，只能将这个容易入戏的戏子送归她的丈夫；吴松怀口口声声说成全，想要的无非是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好杀了宋家余孽。
月眉呢，她心爱的丈夫看似敬重她，一旦吴家倒了，恐怕她也只能沦落到婢欺娼辱之地。
阿蒙啊阿蒙，你死的明白，我虽活着，却不想再为世人所欺。浮萍人生，世事如戏，活得再谨慎无欺，也不如出世来得清爽。
禅门外，严琦那眼惊痛的神色让吴月眉心中有一丝温暖安慰。
她一袭青衣出来佛门：“施主莫怪，空门自有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