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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吐了一口气,说:“是六指。”
“这个六指,”丈夫把风扇调到大档,其实下过雨后,这个号称火炉的山城并不太热,“怎么回事?”
“你说怎么回事?”我反问道。
“我对六指不感兴趣。”丈夫移了移一旁的椅子说,“我问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
我吃不下去,收了菜,独自到厨房洗起碗来。我心不在焉,玻璃杯便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摔成几片。
我逐渐回到少女时代照镜子的心情,更早一点,七八岁。那时,我尤其喜欢对着橱窗或者没有一丝涟漪的水,看自己瘦骨嶙峋的模样。扶着木梯上楼时,我注意到自己竟穿了一件淡蓝花配嫩黄色的半长袖的连衣裙,这裙子很久不穿了,是我嫌它式样别致色彩鲜艳,走在街上,太引人注目了。雨像纺纱机上的丝线,挂在一所由古庙改成的小学的屋檐外。其实除了小学大门还留有古庙的飞檐画栋,里面古庙的形状所剩无几,念经房改建成两层楼的教室,礼堂还在,水泥、石头搭成的台子,墙上挂着伟大领袖的画像。领袖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立在画像左右两侧。
无室内操场,课间操改为每班自行活动。
就是说下面两节语文课,肯定是写作文了,向“十一”献礼。坐在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任天水同学这么理解。坐在他左边的女孩正望着窗外的雨出神。班主任的目光朝这边扫来,她戴着白框眼镜,鼻子生得很尖,个子小巧,和学校所有的老师一样的发型:齐耳垂的妈妈式。任天水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他的同桌。我和丈夫喜欢傍晚去买菜,菜种类依旧,人却少多了,而且买完菜之后,可去江边散步。自由市场透明的遮雨篷搭建在倾斜的山坡上,像怪龙长长的身子。
“哟,这市场真是丰富!”六指穿了件白衬衣,衣服是老式的领,小了点,绷得紧紧的。他的模样很腼腆,脸那么白净,像是生了一场病似的。
丈夫刚走开,说去书摊买份晚报。但六指看到我的神态不像对我别有用心另有所图,甚至一点罗曼蒂克的调子也没有,仿佛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可我不自在起来,感到脸在发烫。太糟糕,我对自己说,怎么像小姑娘。这个年轻人我只见过一次,仅通过一次电话。
六指要帮我拎两塑料袋番茄辣椒冬瓜,我说,这不重。我们走到一个正待拆建的废楼房旁。“很清静,这地方不错,听不见杀猪的声音。”六指说着,目光越过断墙,望着江水伸延而成的沟谷边上那个屠宰场。
“我很对不起你,六指。”将两塑料袋菜放在地上,我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的意思是昨晚我没去。其实我昨晚一直想去,实际上丈夫去开会,但丈夫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使我感到自己是个贼,负心人。
看来六指昨晚一定等了我很久。昨晚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冷,像个大白玉盘。
“嘿,苏菡,别那么对自己过意不去。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保你喜欢极了。”他的左手伸进裤袋里,说,“猜猜看。”
“我猜不着。”我耍赖,为了想早些看到。
他的手刚伸出摊开,我便把那东西抓了过来:一只小铜猫正眯着眼睛,身体盘成一团,憨态可掬,不过猫的身上黑黑红红的,像被什么东西熏过,但反而添了不少韵味。
我听见丈夫生气的声音:说好了在冬瓜摊等我,却跑到这地方傻痴痴地呆站着,你看看这是你待的地方吗?让我找了好久!
我四下打量了几眼——坍塌的铁门像双臂一样无力地张开,倾圮的楼房前有个水池,石山缝里一棵黄桷树已经干枯,只有一支枝丫还挂有几片树叶,池子里漂着厚厚一层浮萍,除了池水有股霉烂味,我看不出来这地方有哪点不好。
我默默地和丈夫走着。
渡船刚靠岸,旅客穿行在我和丈夫之间,卖茶水和水果的小贩在收摊。夕阳把最后一抹光芒投在我手里的铜猫上,我将它放入包里,快步上石阶,从丈夫手里取过一个装满菜的塑料袋。
“你不是不可以在市中区分到一间房子,干吗要住南岸?房子虽然宽敞一些,但破旧不堪,办什么事都要过江过水的。”
“图清静,而且依山傍水,风景空气都好。”
“现在好多事都靠交际,”丈夫说,“你太老实善良了。”
“既然老实善良都成了我的缺点,那么,你找个不老实的老婆不更好吗?”
丈夫刚拐进砌有碎石子的倾斜小路,像不认识我似的回过头来瞧着我,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为止,我是第一次对他这样说话。体操房里传来单调的声音:下一个,重来,弹起,翻……趴在窗边看热闹的小脑袋,不是红小兵,当然够不上进体操队的资格了,不过看着那洁白柔软的垫子,一身蓝蓝的运动服,想着自己也像燕子一样翻飞,心里也甜甜的。
学生用的厕所在体操房的左上端,间隔九十米长的石梯,一个梳两条小辫的女孩提着裤子,慌慌张张跑出来,正遇到任天水经过,她上气不接下气说:“有红爪爪”。
厕所里面传来哄堂大笑,一群女学生背着书包跑出来,兴奋地把一个书包扔在地上,齐声叫道:“苏菡被红爪爪摸了!”“苏菡被摸了屁股!”
任天水走过去,拾起书包,拉着女孩的手,过了圆门,爬上吱嘎响的木楼梯,一个小山坡,正好在学校的围墙边,那儿有一棵抓痒树。十一岁的任天水手在树上晃了一下,树就一阵摇晃,他对女孩说,以后胆子放大点,别让人总欺负你。他一说,女孩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别哭,别哭,我带你去苗圃,摘桑葚。
女孩头一回发现,这个与自己已同桌三年的任天水,竟那么多话。他成绩好,但他从未评上五好学生。每次小组意见都是说他集体主义精神不强,团结同学不够。女孩在这个下午才知道,五年级那个漂亮的数学老师就是任天水的母亲。
任天水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笛子,他神情忧郁,但手指真灵活,变化出悠扬美妙的声音。她觉得远远近近的鸟,都朝他们飞来。风一会儿止,一会儿猛吹,天色变来变去。
写作累了,我喜欢一人去江边废弃的缆车那里走走,看江上往来不息的船,对岸隐隐约约的楼房,云遮起来时,船的一声声呼喊,和我的心境很合拍。
丈夫指着我的写字台上的铜猫,嘲笑道:你从哪里把它捡回来?
你说捡回来?我重复一句。
这种破铜烂铁,要知你还当个宝似的,我就不多事,把它卖给收旧报纸旧衣服的老太太了。难怪六指把铜猫送我时,我觉得有点眼熟,而且这铜猫生有年代久了的绿色锈斑。我想不起是怎么回事。
那束从江边采来的野花撒了一过道,我像没看见一样,走入卧室,关起门来,让自己静一静。
“你根本不听人劝,”丈夫手里拿着一摞稿子门也不敲就走进来,“居然把这样一个小说的女主人公叫自己的名字。”他把小说稿放在床边,“你这是种暴露癖。”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宣判。
我说,你看我的小说,起码应先征求一下我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