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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再担心了。但还是非常难过,不由地把自己的过去拿出来比较一般。内容不全部相同,结局却是同样的凄凉。

    “阿嚏......”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钟荩把外衣拉了拉,雨大了起来,她往中间走了走,要是淋湿了,怕是真要感冒。

    真不习惯这样的安静,仿佛置身孤岛,四周水茫茫一片。

    上船时,她特意把三层船舱都转了遍。她确定,凌瀚不在船上。她的办法是有效的。

    她却没有一点窃喜。

    不管怎么讲,从县城坐三轮车回安镇的那个晚上,对于她来讲,是一段再不可复制的经历。

    船在江面上行驶得十分平稳,没有一丝不适。

    她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一个房间有四个人。常昊拿着船票,找到工作人员,要求换成一等舱。“我手臂受了伤。”他说得理直气壮。

    这艘船从重庆到宁城是旅游线,各个景点都要停靠很久,要六天才到宁城,游客也非常多。返程时,就是一般的客船,只会中途上下客,两天就到终点,船票不是很紧张。

    常昊如愿了。

    那我住二等舱吧!她说道。

    你帮我处理一次伤口,得多爬十多级台阶,不方便。他轻飘飘地就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船上有医务室,并不要她帮忙。

    一等舱是二人间,迎面就是大大的玻璃窗,对岸的风景尽纳眼中。房中有空调、电视、放行李的桌子,还有独立的洗漱间。

    常昊要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

    再过去一间住着一家来华游玩的日本人,以为她们是同胞,妻子哈着腰跑过来招呼。

    她站在房间门口低声嘀咕:真浪费啊!

    “不然我俩挤一间吗?”常昊看看她,问道。

    当然不可以。她提着行李进房间了。

    晚餐两人在宁城吃过了,洗漱之后,到平台上散了会步,她就催着常昊回房休息,毕竟是个病人。

    江风有些水腥味,吹在身上湿润润的。远处出现了一大簇灯光,是哪个城镇?钟荩一时间到辨别不出。这片灯光,一下子把人从缥缈的仙境拉进了现实。

    “钟荩?”涛声里,依稀有人在喊,那声音带着点慌乱。

    钟荩侧耳倾听,忙出声,“我在这。”

    “干吗不睡?”常昊一双厉目在黑夜中炯炯瞪着她。

    “你不也没睡。”钟荩轻笑。

    “船上洗澡的水没问题吧,我皮肤很不舒服。”

    “你以为是消毒过的自来水?”船上用的水都是处理过的江水,细细看,很不清冽,还有点泛黄,冲在身上滑腻腻的。

    常昊没说话。

    “我带了些风油精,你要么?”

    “我收回以前说过的蠢话,你......真的很好。”空气里荡漾着无色无味让人慌乱的元素。仿佛有什么神秘的物质被注入空气,看不见,抓不住,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安。

    钟荩揶揄道:“你这次拿我和谁比较了,钱夹里的女友?”

    常昊突然咳了起来,似乎是想转移钟荩的注意力。

    钟荩莞尔:“你受伤,把她吓着了吧!”

    常昊止住咳,挫败地交待:“我不知道。”

    “你没告诉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告诉?”

    “她......不是你女友吗?”

    “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从不同的人身上剪辑来的,然后PS了这么一个人,你说是谁的女友?”

    庆幸昏暗的灯光模糊了人的表情,不然常昊真无法掩饰自己的羞窘。

    这是助理的主意,他对常昊说:常大律,在客户眼里你是个优秀的人,但也是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二十九岁的男人,应该有女友。钱赚这么多,名气这么大,还应该再有一个或两个情人,这才符合逻辑。而你现在没一点异性缘,连夜里停在床边的蚊子都是公的,这非常不正常。我猜客户和同行背后会说你有可能是个同性恋。在中国,同性恋是被鄙视的。

    放屁,我性向很正常。只是我遇到的女人都很乏味,我不想降低我的档次。

    助理叹气,那你心里面有个模子么?

    他随意瞎编了几句。

    助理就像一位刑侦专家,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把犯罪嫌疑人的头像给画出来了。

    满意吗?助理把合成的人像去影印社洗出来,让他看看。

    还行!他惦记着要看的卷宗,目光草草地斜了三十度。

    助理把照片剪成名片大小,塞进他的钱夹,让他应酬时,男人们聊起男女话题,他拿出来显摆显摆,这才是正常男人的表现。

    常昊以一贯的不动声色叙述着自己对现实的妥协:这个世界是块偌大的田野,在什么季节开什么花、长什么谷,都有规律,你要是想反季节生长或者超前,就成了根杂草。

    钟荩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样,但她还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嚣张的个性、混凝土一样生冷的脸,她以为是写不出“妥协”这两个字的。

    “你呢?”律师的问题从来就不温婉。

    “我没有什么故事。”笑意像流光,转瞬即逝。其实在这样的夜晚,在做了个梦之后,很想找个人倾诉。

    常昊不是好的对象。

    常昊一下子以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发感慨:“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用大段的时间来了解、恋爱是无意义的。熟悉一个人并接受,三个月就够了。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钟荩微微皱眉,做这人的女友,有一颗地球人的心脏是不够的。

    “你不认同我的话?”

    钟荩忽觉困意袭来,困意中添了几分凉意。内心挣扎了几分钟,说了句扫兴的实话:“我想回去睡了。”

    “嗯,一起睡吧!”

    钟荩僵在原地。

    常昊随即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房间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两分钟,你先走。”越说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晚安!”钟荩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云被风吹散,夜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

    常昊懊恼地去摸口袋,刚刚一看到钟荩房间的门虚掩着,匆忙跑出来,忘了拿烟。此刻,很想抽几口的,缓缓心中莫名的无力。但这样的无力让他不觉得挫败,反而有几份期待。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洁净得发亮。两岸岩壁耸崎,滩多流急,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座掩在山峦间的房屋,山径上有背着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游客多了起来,拍照、谈笑,认识和不认识的全扎成了堆。

    钟荩和常昊上来得晚,她先陪常昊去医务室换药包扎。

    一条装满木头的大船与旅游船擦身经过,船老大挥挥手,黑红的脸庞憨憨地笑着。钟荩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戳了过来。她回过头,没有捉住。她没有出声。不一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她没回头,和常昊说着和三峡有关的一些典故。

    船停靠一个小码头,有些游客在这里上岸。码头上戴着民族头饰的小姑娘在卖茶叶蛋、烤得金黄的小鱼。刚摘下来的樱桃装在竹篮里,令人心动难耐。

    “那个樱桃看着很好吃,我去买点。”钟荩和常昊说了声。

    “还要什么吗?”秤好樱桃,她抬起头问常昊。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两道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似曾相识的一张丽容。脑中灵光一闪,钟荩突地就想起了这是那天在酒店电梯前遇见的和汤辰飞一起的年轻性感女子。

    女子慌乱地转过脸。

    很奇怪,当时只是匆匆一瞥,钟荩竟然记住了这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显然也认出钟荩了。

    钟荩故意装得稀松平常,就像没察觉到什么似的。那个女子的视线又幽幽地瞟了过来,带了些怨气,带了些恨意。

    她去洗手间洗樱桃,水满溢到池边,常昊把水笼头关了,她才啊了一声。

    “说说吧!”律师很善于发现问题。

    钟荩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没过来向我打招呼。”

    “你主动招呼好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开。”

    “她和戚博远案子里涉及到的人扯得上关系么?”

    钟荩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付燕是汤辰飞的继母,这个女子是汤辰飞的谁,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识。

    常昊朝舱外看看,码头上还有游客围着小贩们在讨价还价。“我们立刻下船。”

    “为什么?”

    “我想重庆码头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为我们做导游了。”

    钟荩相信汤辰飞是有这个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见识过他盯人的法力,所以这次她才停用手机。如果付燕和戚博远有什么关系,汤辰飞只是她的继子。从汤辰飞话语中听得出,汤辰飞对付燕并没多少好感。他这样子紧迫盯她的动机是什么?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熟男会像青春少年一样去疯追一个女孩。

    阅历,让男人丰富,但同时,阅历,也让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却。

    汤辰飞不仅是熟男,还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处处都是迷雾。

    两人夹在人流中上了岸,旅游船慢慢离开码头。钟荩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看到那个女子张望着江岸。阳光镀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个发光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上岸走了一会,便是个小镇。常昊说先吃午饭,然后打听怎么坐车去宜宾,不去重庆了。

    小镇倚山而建,只有一条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两人爬了几百级台阶,在一座石桥边,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

    常昊买了两碗面。

    面端了上来,把钟荩吓了一跳。碗大得像个小面盆,整张脸都可以埋进去。热气缭绕的汤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红油、碧绿的葱花、嫩黄的姜丝,大块鲜红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汤里。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时一股鲜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渗到五脏六腑,把这几夜吸在骨子里的湿气全逼了出来。“真好吃!”眼皮一抬,发觉钟荩看着面出神。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开,拉过钟荩的碗,用力吹着缭绕的热气。

    钟荩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浆店,凌瀚为她吹去鲜肉馄饨上面的热气......

    常昊没觉得这行为有多亲昵,不知是抱怨还是责怪,“这面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趁热吃味最正。你要入乡随俗。好了,现在不太烫了。”

    钟荩催眠般的挑起几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两口下去以后,舌尖变得麻木,渐渐不觉得辣,鲜味逗引着口沫涌泉似的,嘴里滑溜着,不知不觉将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点汤水。

    常昊欣慰地笑了,虽然就是昙花一现。

    面馆老板告诉两人,想坐车去宜宾,得先坐船去县城,然后再坐火车。

    两人又上了船。

    钟荩以为还要从长江上走,船老大把像女人细腰般婀娜多姿的木船一转,拐进了一条大河。

    山是碧绿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见的远处,仿佛只要用手一拧,那山便可淌出浓浓的绿色浆汁来。

    坐在船上的钟荩心情不禁好了起来,这样意外的美景,真是让她打着的“旅游”旗帜名副其实。船老大介绍,河两边的岩石上有许多悬棺,还有古栈道、柑橘树。这一带的柑橘,非常出名,这个季节,还没挂果,只有满山遍野的果树,但钟荩不遗憾了。

    岸边出现了一棵几人都抱不拢的大榕树,钟荩抬手想问船老大那树有多少年了,抬了几次,都没成功。低头一看,她贪看美景,身子不住往外倾,早已滑到了船边。常昊怕她落水,一直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

    他脸上的神情绝不是温情脉脉,反而像一个疼爱孩子的家长,故作张牙舞爪,内心却是慈祥和蔼。

    钟荩忽然有了一丝感动。

    两个人是第二天上午到达宜宾的。宜宾沾着五粮液的香气,小城繁华而又热闹。两个人找了家宾馆坐下。

    登记时,总台小姐热情地问两人是来旅游的还是访友的,如果旅游,宾馆可以帮着租车、找导游。

    两人已经两夜没睡好,今天不作考虑,先睡饱再说。常昊谢绝总台小姐的好意。

    “你是宁城人?”总台小姐核对钟荩身份证时,兴奋地叫了一声。

    钟荩纳闷,宁城可不是小城,在国内的名气很大,城市人口一千多万,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总台小姐捂着嘴笑,“宁城人真漂亮,男人高大英俊,女人清丽修长。”

    “你见过几个宁城人?”常昊嫌这小姐话多,有点不耐烦了。

    总台小姐脸红了,“我去年刚来这宾馆,一开始就是做导游,我接待的第一个游客就是宁城人,他姓汤,要去龙口镇。我陪他过去的。”

    钟荩下意识地去看常昊,龙口镇正是他们下面的行程。“他很帅,笑起来有点邪魅的样?”

    “你认识他?”

    钟荩脱口说道:“是的,我认识汤辰飞。”

    总台小姐嘴巴张得大大的,“天啦,这世界真小!”

    本来就是一村庄,村里谁家的祖宗十八代,人人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欢古玩,是去那儿寻宝的吗?”

    “不是,他去找一个人。”

    “谁?”

    总台小姐抱歉地笑笑,“我不清楚,他让我在镇子口等着的。”

    宾馆只有四层楼,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在第二个楼梯口时,常昊扭头看了钟荩一眼,“汤辰飞有多帅?”

    钟荩不明所以。

    “品相不错的蘑菇通常有毒。”

    隔天。

    常昊和钟荩没有租车,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跑去车站坐公共汽车。

    “你租辆车,一进镇子,人家一看就是外地人,自然有防卫心理,你要打听个什么,人家不一定和你说实话。”常昊说。

    钟荩瞅瞅他,觉得这是掩耳盗铃。两人穿的都尽量朴素了,但和山民们站一块,区别还是很大。再一张嘴,谁会当他们是本地人?但她也认为坐公共汽车比较好,汤辰飞租了次车,都过去一年了,总台小姐还记忆犹新。

    车开得非常慢,路上只要有人拦,不管是不是站台都会停。一停还不是一会半会,司机仿佛和谁都认识,趴在窗口,和路边的行人聊天。车上没人催促一声,显然这是一个正常现象。

    钟荩搞不清方位,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不免露出烦燥之色。

    常昊却非常泰然。“对于改变不了的事物,你要么直接放弃,要么安下心来接受。你选择哪个?”

    “你应该去做个教师!”讲出来一套一套的,钟荩朝他扔过去一个白眼。

    “我本来就是教师。”

    “不是吧?”

    “我每个月都会到政法学院做讲座。作为未来的律师,他们不能只坐在课堂上纸上谈兵,他们必须接触实例,更需要与实践者面对面的交流。”

    “他们怕不怕你?”这张个性鲜明的脸,还有那些传闻,看着并不性情温良。

    “了解了就不怕。”常昊慢条斯理。

    “那还是有人怕的?”

    “你怕我吗?”

    钟荩咽了下口水,觉得有点热。幸好,车终于动了,有风从窗外飘进来,冲淡了车内的一些闷热。她回想了下和常昊接触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已看清了他的为人,还不算坏,但要是想喜欢上,也不容易。

    “我又没犯罪,干吗怕你?”

    “你要是犯了罪,我会无条件地帮你辩护。”常昊说时,竟然带着笑意。

    钟荩也是一笑而过。这明显是个非常低级的笑话。

    几个月之后,常昊独自坐在北京公寓的阳台上,想起这次谈话,都有把自己捏死的冲动。

    坐在前排的一个扎着马尾巴的女子突地回过头,朝两人笑笑,“你们是北京人吗?”

    她说的是普通话。

    常昊清咳一声,“是的,听说龙口镇有座古庙,庙里有不少好东西,我们想过去看看。”

    女子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又洁白的牙齿,“拜拜佛还可以,想寻古董就趁早回吧。真正的古董早没了,现在的都是仿制的,然后做旧。我去过北京呢,在那打过半年工,现在我在天津。”

    常昊在座位下悄悄踢了钟荩一把,让她接话。他和年青姑娘没话说。

    钟荩友好地笑笑:“这样啊,那其他有什么好玩的吗?”

    女子非常热心,“龙口镇很小,镇口是座石桥,桥下有棵大槐树,过去就是古庙了。镇子上就四五家店铺,你们要是想过夜,只能向人家借宿。”

    钟荩看看常昊,他们都没想到这一点。

    常昊用眼神示意,到时再说。

    “听着真有点失望,我们在宜宾听导游介绍,说龙口镇风景秀美,古韵流长,还出过不少名人。”

    “名人?”女子狐疑地眨眨眼,“你们听错了吧,龙口镇读大学的都没几个,哪来名人。”

    钟荩和常昊都愣住了。

    “有一位叫戚......”

    话音未落,车子突然一个急刹,钟荩往前一倾,下意识地抓住常昊的手臂。正是那条伤臂,常昊疼得脸都白了。

    “对不起!”钟荩慌忙松开,一脸愧疚。

    常昊反过来安慰她,“不疼啦!”

    那边,司机已经骂开了,“戚疯子,你又不想活了!”

    回答他的是一记高亢而又嘹亮的歌声:“嘴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世上没有几个清白人,大河涨水小河满,远水解不了近渴哦......”

    很奇怪,钟荩和常昊居然都听懂了。

    一车的人全笑了。

    钟荩站起来,车前面站着一老头,看不出岁数,像是六十多岁,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说七八十也差不多。这么热的天气,他还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唱戏的那种乌纱帽。花白的头发和胡子直到腰间。此时,他双臂张开,像飞翔的鸟儿般。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还透出一丝不为人察的邪光。

    司机跳下车,朝他吐了口唾沫,“我今天要是把你给撞死,我不会赔一分钱,你却没个人帮你收尸。滚,滚!”

    老头蓦地往后一仰,就那么横在车前面,又高声唱道:“大河行船不怕风,有心恋郎不怕穷。结情只为情义好,无油炒菜味也浓......”

    车上的人起哄地鼓起掌。

    老头来劲了,唱得更高更欢。

    司机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两脚,“大仙,我错了,你给小的让个道。行不?”

    老头嗖地坐了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司机。

    司机重叹一声,单膝跪下,让他摸了摸头。然后,老头站起身,唱着走远了。

    “妈的,今天真是倒霉了。”司机上车后,不住地用手去掸头,仿佛那儿黏着什么。

    “他是不是受刺什么刺激了?”钟荩问前坐的女子。

    女子笑道:“他说他是峨眉山上的无眉大仙,到凡界普渡众生的。哈哈!他没受什刺激,他们一家都是疯子。”

    “遗传?”出声的是常昊。他转过身对钟荩耳语:“精神病患者的病因,一是遗传,二是社会心理因素。中医称为癫症和狂症。”

    女子撇撇嘴,“我不知道,听我奶奶说,这家人中了邪,他爹就是疯疯癫癫,生了三个儿子,也这样。哦,他是戚老大。”

    “他姓戚?”钟荩失声惊问。

    女子点点头,“是呀,这个姓在龙口镇不多,就他们一家。”

    “那还有两个儿子呢?”

    “老二好像是有次失足从山上摔死了,老三从小就送到庙里寄养,希望能驱掉邪气。”

    “老三叫什么名字?”

    女子害羞笑笑,“戚老三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我哪知道呀!”

    此戚是彼戚么?

    钟荩和常昊带着疑惑下了车,车站就在古庙前。其实根本不算是个站,一块大木牌上写了三个黑字“龙口镇”。

    女子打过招呼,先走了,她家离龙口镇还有四五里路,她还要走几十分钟的山路。有一个当地的男孩从庙后面闪了出来,十四五岁的样,趿着拖鞋,脸晒得黑黑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常昊和钟荩,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捧类似清朝铜钱样的东西,“要不要?”

    常昊递过去一张老人头,男孩摇摇头。常昊又加了一张,小孩把铜钱往常昊手里一塞,抢过老人头,笑了。

    接下来一切就方便多了,在小孩的指点下,两人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吃午饭。以这家店为中心,四周散落着几户人家。

    饭店还是老字号,从爷爷辈就有了,现在的老板兼伙计是孙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男人。他告诉常昊他姓余,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还看见过外国人。

    都是山里的野味和自留地里种的蔬菜,非常新鲜。四菜一汤,很快就端上来了。余老板用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自来熟地端了张长板凳坐到饭桌边,看看钟荩,呵呵一笑:“你媳妇蛮俊的,看得出,她挺疼你的。”

    钟荩正在给常昊夹一筷腊肉,毕竟他胳膊受伤了,一听这话,筷子抖了下,肉掉地上了。一条大狗从门外跑进来,含着肉就跑。钟荩吓得腿一缩。

    常昊朝狗瞪了一眼,温和地看向钟荩,“真不该带你来这,这一上午给吓两次了。”

    “咋的?”余老板挺好奇。

    “一个疯子差点被车撞了。”

    余老板哈哈大笑,指指对面的一座破旧木楼,“他常干这事。你别看他疯,到了晚上还知道回家。那是他老婆。”

    从木楼里走出一个佝着腰的老妇人,听到说话声,朝这边看了看。

    “他还有老婆?”钟荩问道。

    余老板笑嘻嘻地回道:“他又不是生下来就疯,到三十来岁才疯的。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媳妇也漂亮。他疯了后,她就一年不如一年了。”

    钟荩同情地叹了口气:“那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精神病是可以治的。”

    “看过,就是好不了几年就又发病。他家男人都这样,以前他爹还怕人,见人就咬,家里人不得不用一根链子把他锁在家里。我小的时候看见他就哭。”

    “你的意思是他们疯的程度是不同的?”常昊问道。

    “人有百性,疯也有百态。戚疯子不伤人,就是爱唱个歌。他弟是个闷葫芦,和谁都不搭话,像只猴子似的,整天呆在山上,吃树皮、野果,最后还死在山上。”

    “他们就没一点相同之处?”

    余老板抓抓头,“哈,都有一股子仙气呗!”

    里间的厨房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叽叽说了好一会,钟荩和常昊看着余老板,他们一句都没听懂。

    “是我妈,她说我记性不好的,他家的老三就是个正常人,还跑到大城市读了书。”

    钟荩心倏地加快了几拍。“他们的病并不是遗传?”

    余老板眨巴眨巴几下眼睛,“什么遗传,是这木楼惊着了地仙,老天惩罚他们的。戚老三送到庙里吃斋念佛,不就好好的吗?他是我们龙口镇上书读得最多的,比大学高一级呢,还娶了个教人识字习文的媳妇。”

    钟荩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快沸腾了,她能听到筋脉咯咯作响,是戚博远和付燕?是吗?

    常昊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们现在很少回龙口镇吧!”

    “他妈妈在世的时候就不准他回,现在他大嫂也不让他回,怕被地仙认出他是戚家的后代。他结婚是在外地办的,没请龙口镇上的人。他媳妇后来来过一次,给他大嫂丢了些钱,以后再没来过。听说两人一块去城里了。”

    “她也是四川人?”钟荩问道。

    “也是宜宾的,宜宾大着呢,不只是这么一个镇。她家离这有百十里,叫下湾镇,那儿山多,不像我们这边平坦。”

    常昊掏出钱包,让余老板结账,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也是从城里来的,你说下他们的名字,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四菜一汤,余老板只收了五十元钱,非常便宜。“戚老大叫天赐,老二叫荣华,老三叫富贵。那个媳妇我只知道姓凌,叫啥名就不知了。”

    钟荩蹙起眉头,怎么一下子扯没边了。

    两人谢过余老板,走出饭店。常昊轻声对钟荩说:“我读书时,班上有几个农村来的女生,嫌名字土气,在毕业前,全改名了。我当时也想改名来着。”

    “呃?”

    “不想沾名人的光。不过,后来我想想,他又没申请专利,凭啥他能叫我不能叫,再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不需要太在意。”

    “你......是想说这戚老三就是戚博远?”

    常昊凝视着眼前的小木楼,外表是破旧,里面收拾得还很干净。晾衣绳上晾的几件衣服,并不破破烂烂,相反,都有七八层新。显然,主人的生活还过得不错,只是懒得改变环境而已。

    “是的。”

    “那他的妻子又是谁?”谁姓凌呀?被他杀死的那个姓卫。

    “戚博远的资料上没写他以前有过婚姻记录。在乡镇。很多人习惯结婚后再领证,说不定他妻子发现他家的真实情况,没敢和他领证就分手了。和有着精神家族病史的男人结婚,光有感情是不够的。她从大嫂身上看到自己未来的身影,胆怯了。”常昊目光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抽回。

    钟荩觉得可以这样分析,但常昊的回答不是她所问的。

    常昊又说道:“名字可以改,姓就不能改吗?”

    啊?

    “一个女人不想别人知道她有过婚史,换个姓名,你能不能理解?”

    “你......知道她是谁?”

    “现在你知道多少,我也差不多知道多少。”常昊笑笑,虽然看着令人依然心中直发毛,但总归感觉到他的亲和。

    有过婚史的女人与大龄剩女,对于男人来说,选情人,是前者,有风情有经验。如果是挑来做老婆,那必然是后者,清白、简单。

    常昊真是一针见血。

    钟荩对他简直就有点崇拜了,如果确定这位姓凌的女子就是付燕,那么汤辰飞一些奇怪的行为就值得推敲了。

    常昊仰起头看看太阳,自言自语道:“百十里山路,今天怕是赶不到了。”

    “那怎么办?”

    “走到哪算哪?”

    “那晚上在哪过夜?”钟荩忧心忡忡。

    “你没野营过?”常昊不以为然。

    还是那卖古钱的男孩帮的忙,找了辆摩托车送他们。常昊为了感谢他,把那一把古钱还给了他。男孩咧嘴笑笑,欣然塞进怀里,等着下一位游客出现。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飞驰,不亚于高空玩杂技。钟荩吓得把眼睛和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山风像哨子般,在耳边呼啸个不停,她感觉整个人成了片薄薄的叶子,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运是什么。常昊那头卷发更是壮观,像被台风侵略过的鸟窝,支离杂乱,一片狼藉。

    一路上还是有几户人家,像星星散落在各个山腰。山下的水田已经插上秧苗了,黄牛悠闲地在山野间吃着草。成熟的苞米一大簇一大簇,里面不时有年轻女子的歌声飘出。

    时光在这里是安静的、缓慢的,摩托车在一大块苞谷地边停下时,钟荩看了下时间,快八点了。宁城的八点,华灯绽放如繁花,而这里,暮色浅淡。

    司机收了车费,指着前面一座大山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下湾镇,车开不了,必须得靠自己的双脚。山里蛇虫多,不熟悉的人晚上还是不要翻山。这儿看苞谷的人有草棚,凑合一宿,明早再过去。

    其实不是夜晚,钟荩也翻不了山,两条腿抖得像不是自己的。

    穿过密密的苞谷丛,两人真看到了一个草棚,一个老头蹲在一个石块垒起的土灶前烧火,不知煮的什么,一股股甜香飘荡在空气中。

    山里人纯真简朴,一看两人便知来意。

    锅里煮的是今年的第一批苞米,老头又去地里折了几个,就算三人的晚饭。

    啃着新鲜清甜的苞米,喝着山泉煮开的茶,一抬头便见满天星辰,鸟儿飞过时扑打翅膀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这一切都让钟荩觉得新奇,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一丝陌生感,仿佛很久之前她曾来过。

    草棚里只有一张简易小床,早早铺了席子,被子潮乎乎的。老头很大方,把床让给常昊和钟荩,他在灶旁靠一靠。

    常昊说我陪你吧!

    关门出去前,他小心地把搁在窗台上的马灯挪到门边,这样子棚里光线暗些,方便入睡。然后,他把外衣脱了,垫在被子下面。

    他胳膊受了伤,做起来不免笨手笨脚的,但他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钟荩歪着头看他,没有去帮他的忙。

    常昊给她盯得不自在,微窘地说道:“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喊一声。”

    钟荩笑了笑:“其实你骨子里也是一个细腻的人。”

    “我......生活在文明世界,作为男人,做这些是应该的。”当然,他以前没为某个女人做过,但他有天赋。

    “谢谢!”

    常昊摆摆手,迅速而又慌张地闪了出去。

    昏暗的灯光,发黑的棚顶,钟荩在床边坐下,身上的每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累,精神却有点不平静。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凌瀚。如果今天陪她来的人是凌瀚,她会舍不得睡的,要和他依偎在星空下说一夜的话。说些什么不重要,他总会微笑地听着,轻抚着她的手臂,吻吻她的鼻尖,啄啄她的唇,过一会发出一个语气词,代表他非常专注。

    这么安宁的夜晚,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十指紧扣,听着彼此的心跳,不想昨天,不想明天,仿佛天已老地亦荒。

    说不清的唏嘘在心头。

    这晚上,钟荩又一次梦到凌瀚。

    他像是在龙口镇,又像在某一个陌生的村庄。她向他走过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无奈、悲痛、绝然,他让她走,说不想见她。她哭了,说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不可以这样残忍。他说真正残忍的人是你。她问为什么?一阵山雾袭来,他不见了。

    钟荩醒了,怀里抱着常昊的外衣,门外静悄悄的。

    蓦地,门被轻轻推开,她忙闭上眼。感觉到常昊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她,把被子轻轻拉上。

    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又站了一会。

    他们已经算非常熟悉的,但今夜,她看起来好像是有点不同的。他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同,就是平白无故地让他心乱、血液发烫,心中塞满了异样的感觉。

    他忍不住一次次跑进屋看她,多一次,心就跳得更快一点。他没喝什么酒,却连耳背都红了。老头问他们是不是新婚?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只是同事,可听着这话非常的假。

    他悄悄伸出手摸摸她的额头,清凉凉的,滑滑的。她眉皱了下,他受惊似的缩回手。

    四周安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在这静谧的夜里像拉着风箱。他愕然地发现,心里潜藏着一个陌生而又巨大的冲动,他想把她抱起,紧紧地。

    他又一次慌乱地跑了出来,让夜风吹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朦胧之中,天亮了。

    棚外的人、棚里的人,都吁出一口长气。

    老头已经下地干活了,给两人又煮了一锅苞米。常昊领着钟荩到山涧简单梳洗了下,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但是眼神没有一点交会。

    吃完苞米,两人就急忙上山。山中有被路人踩过来的小径,弯弯曲曲伸向山林深处。常昊走在前面,折了根树枝,边走边拍打着两边的灌木丛,给蛇虫提个醒。钟荩也不敢大意,集中精力跟上。

    一共翻了三座山峰,站在半山腰,看到山下炊烟袅袅的房舍,两人都已是汗如雨下。

    常昊回过头看钟荩,“终于到了。”

    钟荩头发湿湿的黏在额头,她疲倦地舔舔干裂的唇,“是呀,我都快体力透支了。”

    常昊汗湿的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朝她伸过去。

    钟荩摇摇头,“你还受着伤呢!”

    “再受伤,我也是个男人。”他的手固执地举在半空中。

    钟荩犹豫了下,落落大方把手递给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点别扭了,如果她再刻意回避,那么以后就无法自然相处。就当什么都没察觉吧!

    常昊也没多想,只是下坡非常谨慎。那条伤臂仿佛滋生出无穷的力量,一点也不疼了。

    下湾镇说是镇,实际上是个山民的聚集点,大部分人家都分居在山里各处,镇头到镇尾,数得过来几户人家。

    常昊向镇头一户人家打听,这里有没有一户姓凌的人家。山民愣愣地看着他,他忙加了一句,他家有个姑娘做教师的。山民笑了,呶,就是他家啊!

    这家院中晒着几大匾药材,大门敞着,两人在门外叫了声,没有人应答,走进去,屋子里也没有人。

    难道上山采药去了?常昊自言自语。

    钟荩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墙上的一个照片框上。

    照片框是红木做的,古色古香。里面放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些都发红,里面的面容都模糊了。有几张是彩色的,有一对年老夫妇抱着一个男孩,有男孩背着个小书包站在院中拍的。拍的时候迎着光,男孩眼微微眯着,一对浓眉轻拧着。最后一张是一位三十多岁女子和男孩。男孩长大了些,眉宇间的英气遮都遮不住。可以想像日后他是多么的俊朗阳光。女子没有看向镜头,而是俯首凝视着男孩,表情温柔、怜爱。

    “这男孩和戚博远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常昊沉吟道,“他......还有一个孩子?”

    钟荩缓缓闭了闭眼,倏地一下,用力睁开。

    她把照片从下向上,又看了一遍。

    “钟荩!”常昊看着钟荩身子突地往后倒去,他冲过去,伸手扶住。

    黑暗还是像座山压过来了。

    在杭城,她以为是错觉,除了年纪不同,天下怎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人呢?

    在江州,他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把孩子打掉吧,他不会希望有我这样一位父亲的。

    谁在她耳边说过:心理学家就是一疯子。

    她走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找的就是这一个答案么?

    没有人回答,黑暗越来越深,钟荩两眼一闭,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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