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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竟敢与寡人为敌。今日居然被他逃了,下次若擒住他时,寡人必定当众斩杀,以免吴人有样学样。”

    范蠡叹道:“夫概中了十余箭,尤其是大王亲刺的那一矛,入腹半尺有余,这人虽然逃了,但必死无疑,只怕等不到我们擒他了。”

    伍封听说夫概受伤,心中大急,正向与楚月儿悄悄离去,忽听文种道:“夫概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龙伯。这人剑术惊人,诡计多端,若他也赶来,必定难以应付。”

    范蠡道:“他失踪了年余,只怕已经葬身大海了吧?”

    勾践道:“未必。这人不忌水火,决不会死于水。不过这人最重情义,必定不会弃妻妾而逃,说不定眼下他困在海上,照拂妻妾。何况就算他来了,寡人也有方法应付。哼,这人不来倒好,来了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伍封和楚月儿听他说得凶恶,暗暗惊骇。二人知道这勾践绝非口出大言之人,他说有法子对付伍封,必然已经有所安排。

    文种道:“是啊,只要王子不疑回来,龙伯何足为虑?”

    勾践道:“哈哈,全赖文大夫的妙计。”

    伍封忽觉心惊胆战,勾践将颜不疑派出去肯定是对自己不利,但他究竟是干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入帐,道:“大王,吴王夫差派了王孙骆前来求降。”

    勾践呵呵笑道:“他七番求降寡人都未准,今日为何又来?带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伍封便听勾践“咦”了一声,又听王孙骆的声音道:“大王,寡君不愿意复国,宁愿以吴国为越之附庸,以全社稷,求大王恩准。”

    勾践笑道:“你肉袒膝行而至,就以为寡人会答应么?”

    王孙骆道:“大王无非是想灭吴以报当年之仇,如今吴甘愿降爵为附庸,实则已灭。大王如想进伐中原,有吴为前驱,齐楚东南而下,有吴为门户。大王既报仇,又示惠于吴,向天下展示恩恕之意,岂非两全其美?”

    伍封听在耳中,觉得这王孙骆的口才的确不错,无怪乎夫差用他为大行人,专司外交应酬。

    勾践似乎略有心动,“嗯”了一声。

    范蠡笑道:“夫差何其迂也!大王负仇而归,早朝晏罢,兢兢业业二十年,正是为了灭吴报仇。如今吴国已灭,仅余一吴王,若依大行人言语,岂非又将吴地赐还?”

    王孙骆道:“当年鄙邑得罪大国,侥幸夺得越国,扣大王于吴,思之汗颜,诚鄙邑之罪也。然而大王在吴,寡君始终未曾加害,最终还将大王放回,还加赐八百里地,增益越地。今日大王能效之,岂非天大恩德?悠悠众口,其说纷纭,大王何不为世人留下以德报怨之美名?”

    文种咄了一声,大喝道:“当年夫差放我大王,虽然伍子胥苦谏,仍然一意孤行,是其之蠢;吾王天纵英明,今日怎会效夫差之愚行?”

    勾践哈哈大笑,道:“大行人请回。你告诉夫差,今日吴亡,并非亡于勾践,而是亡于夫差。夫差先有相国伍子胥之忠义智识,后有龙伯伍封之神勇胆略,这父子二人有大功于吴,夫差反而忍心加害。伯嚭奸险小人,寸功未立,专行奉承,夫差却用之不疑。昔日吴军入越,是上天将越国赐吴,夫差却不肯接受,今日上天将吴国赐于越国,越国怎敢逆天而行?”

    王孙骆放声大哭,勾践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寡人念昔日之旧情,便将夫差置于甬东,赐户五百以终老。如何?”

    文种“哼”了一声,道:“不可,这样必养虎为患。夫差不死,吴人心思不绝。大行人,听说夫差有属镂之剑,每日悬之,当日相国伍子胥死于此剑,夫差何不以此剑自裁?难道非要我们越人攻上山去,以刃相加于身?”

    王孙骆自知无望,一路哭泣而去,伍封和楚月儿不禁心下恻然,正想离去,又听一个越卒来报:“王孙骆遗下二书,分交相国和文大夫。”

    文种道:“拿来我看。”

    范蠡却道:“书中必无好语,请大王阅之。”

    文种似是沉吟片刻,道:“正是,大王请观。”

    便听勾践道:“嗯,这是夫差的亲笔,是写给二位的。”

    范蠡笑道:“一国之君下书敌臣,不是笼络,必是反间,书中内容,臣等不必知道。”

    勾践长笑一声,道:“寡人读给二位听:‘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吾久闻之。敌国如灭,谋臣必亡,何不留吴一线,以自为余地?’哈哈,夫差还是有点小聪明,可惜不能用于国事。”

    范蠡笑道:“夫差是以己论人,以为列国之君都与他一样。大王不是夫差,臣等也不是伯嚭。夫差何其愚也!”

    勾践笑道:“文大夫,你怎么看?”

    过了好一会儿,便听文种道:“这是夫差临死之反间,微臣权当未闻。既然夫差有书来,微臣想作书以回,包管夫差阅书之后,立即自裁。”

    勾践喜道:“妙极,文大夫请作此书。”

    过了好一会儿,勾践哈哈大笑,道:“好!好文字!看了此书,夫差怎还有颜面活在世上?”他叫了个小将,道:“将此书送到山上,交给夫差。”

    那小将在帐前备车,伍封在楚月儿小手上轻捏,楚月儿立时会意,随伍封轻轻在地上滚过去,藏身在兵车之下,二人手抓车轴,缩身悬于车下。

    片刻之后,兵车出了营寨,往山上而去,那小将一路大呼道:“文大夫有书交付吴王!”这小将颇为知礼,知道吴王在前,一日未死,一日仍是王,趋车直向大为不敬,遂将停在中途。这小将下了车,步行上去。

    伍封与楚月儿由车下出来,也跟了上去。本来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对付这小将是轻而易举,但这小将身为使者,杀之无辜。若在小将前露面,这人回去禀告,勾践便知道自己来了,更是不好。是以二人悄然在山中跟行,不让那小将知道。

    走了百余步,便见前面有一堆营火,二人正守在营火之前。那小将走上前去施礼,道:“大王,文大夫有书送上。”一人喜道:“快拿来,寡人看看。”听声音正是吴王夫差。

    伍封远远看去,正见火光之旁,夫差王冠不知道丢在哪里,头发披落,满脸灰尘,身上的金甲也是残缺不全。

    夫差在火光下打开了帛书,读道:“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相国伍子胥,大过一也;忌义勇而害龙伯伍封,大过二也;伯嚭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夫差读到此处,垂泪道:“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孙;戮相国而害龙伯,为不义之君;宠信伯嚭、颜不疑,为不智之主。天之弃吴,全因于此!”

    他大哭一阵,续读道:“有此六大过者,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必受之,不敢效王之逆天耳!”读完此书,不禁放声大哭。

    那越国小将告辞而回,这时一人晃晃悠悠由地上站起来,道:“哭什么?阖闾当初何等豪迈雄略,怎会有如此愚昧懦弱之孙!夫概再杀下山去,助你破围。冲不出去,大不了君臣同死于越人之手。”那人浑身血迹,正是夫概。

    伍封和楚月儿等那越国小将远离之后,急忙上前,道:“大王,舅爷爷!”

    夫差等人大吃一惊,抬头看见伍封和楚月儿,各自脸上变色。夫差是又惊又惭,王孙骆是又喜又忧。

    夫概哈哈大笑,道:“封儿,你终于来了,哈哈!”笑至一半,猛地倒下去,伍封闪身上前将他扶住,见他身上仍插着十余支箭,浑身被血染得通红,不禁垂泪道:“月儿,快来!”

    楚月儿为夫概搭脉片刻,摇了摇头。

    伍封见夫概双目圆睁,白须戟张,叫道:“舅爷爷!”

    夫概却毫无回应,楚月儿为夫概阖上双目,道:“舅爷爷已经亡故了。”

    伍封点了点头,将夫概放下来,流泪道:“舅爷爷不愧是吴王一脉。”

    伍封低垂着头,小心为夫概拔出了箭,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知道时间紧迫,须得尽快将夫差救走,夫概的尸首越人自会安葬,无暇理会。起身道:“大王,西施姊姊在何处?”

    夫差摇头道:“城破之际失散了。”

    伍封想起他由城中逃走时必定是说不出的狼狈,怒气暗生,寻思你连夫人也不保不住,不说是吴王,便连寻常百姓也不如。旋又叹了口气,心忖夫差连吴国也保不住,又怎能指望他保护西施?缓缓道:“大王,离此不远有一山洞,名曰干隧,可通于山下。山下或有越军,但微臣和月儿可以尽力一搏,将其杀退,海上有微臣的大舟,可以救大王逃生。”

    夫差想不到伍封不记前嫌,竟然赶来相救,满面羞愧,叹道:“寡人当真是愧见王弟,今日唯死而已,王弟与月公主自行脱身。王孙骆忠心耿耿,便请王弟带他逃脱。”

    伍封一把托住夫差的手臂,道:“吴国虽亡,只要大王仍在,未必无复立之机会。”

    王孙骆本来担心伍封是来报仇,见他如此,大受感动,道:“龙伯所言极是。”

    楚月儿从地上拾起数根燃着的松枝,道:“月儿在前开路。”

    伍封和王孙骆不由分说,架着夫差,随楚月儿往干隧而去。不一会儿到了干隧之前,楚月儿拨开长草,露出那窄小的山洞,先扔了数根松枝进去,过了好一阵,四人入了干隧,行走一阵,夫差脚下一软,往下跌坐。

    伍封叹了口气,将他放下来,道:“大王受伤了么?”

    夫差摇了摇头。

    楚月儿道:“大王必是肚饿了。”她取出干粮来,给夫差和王孙骆。待二人食用了些干粮,楚月儿小声问王孙骆与西施失散的经过。

    王孙骆叹道:“那夜水荡胥门,听说是伍相国显灵……”,夫差忍不住道:“伍相国怎会相助敌人?这肯定是范蠡文种之谋,以乱我们士卒之心。”

    楚月儿点头道:“的确是如此,先前我们在勾践营中听得清楚,这是范相国之谋。”

    王孙骆道:“胥门是吴都外郭,外郭一破,内城便十分危急。伯嚭狗贼本来一直称病不出,那时忽然带家勇来守城,谁知道这人乘人不备,开门将越人引进来。越人入城,大势已趋,小人率家勇保护大王和西施夫人匆忙出宫,不料王子不疑竟然倒戈相向,要擒拿大王,小人命家勇上前死命抵挡,与大王急逃,匆忙之中,西施夫人便与我们失散了。”

    夫差恨恨地道:“不疑只怕是失心疯了!”

    伍封摇头道:“颜不疑并非大王之子,而是勾践的儿子!”

    夫差不信道:“什么?”

    伍封将颜不疑的身份仔细说给他听,道:“大王之子早就被越人暗中加害了,颜不疑是冒认的。”夫差一时愣住。

    王孙骆叹道:“怪不得王子……颜不疑倒行逆施,将吴政搞得一塌糊涂。想来伯嚭开城投越也是他授意的,伯嚭这人狡猾得紧,未得越人承诺,怎会擅自开城?”他碍于夫差面子,将吴政之失尽数说在颜不疑身上。

    夫差面色黯然,道:“幸好越人围城之际,寡人怕这仅余之子陷于城中,又见他身手高明,使他潜出城到齐鲁楚三国求援,若让他引军守城,吴都怎能支持到今日?”

    他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道:“寡人生存至今,尚存一丝希望在颜不疑身上,谁知道这人竟是勾践之子!寡人国破家亡,四子俱丧,何以生为?好个颜不疑!好个伯嚭!”忽然脸色大变,眼睛直直地看着石壁,手上干粮跌落地上。

    伍封循其目光看去,只见那石壁上刻着“夫差”二字,字上还插着两支箭矢。想起这是当年颜不疑火焚阳山谷,自己预先逃出来,藏身在干隧,那时人人愤愤不平,自己在石壁上刻下夫差的名字,与楚月儿各射了一箭。如今刚好停在此处,让夫差看见。

    伍封道:“这是当年颜不疑火焚阳山谷时,微臣一怒之下,刻下大王名讳,用箭相射以泄愤,大王无须在意。”

    夫差羞惭无地,缓缓站起身来,“呛”的一声,由腰间拔出了那口“属镂”剑,猛地横在颈上。

    伍封和楚月儿齐吃一惊,道:“大王!”想伸手去抢,又怕夫差急了自戕,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夫差看着石壁上的字,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王弟,寡人四子俱丧,生无所依,又无颜再见世人,今日便死于此地,王弟切勿阻拦。”

    伍封道:“大王……”,夫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王弟,世无万世之君,也无不灭之国。寡人多行不义,就算今日不死,日后也必遭天遣。与其苟活于世让人耻笑,不如一死以谢吴人。百世之后,或者仍有人将寡人与夏桀、商纣相比,以为千秋万代之明镜。”他顿了顿,又道:“吴祀是否能存,吴国是否能复,全在王弟身上,寡人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有王弟和王姑了。小施儿对王弟一往情深,若仍在世,盼王弟能够救她。寡人死后,请用巾三重,覆寡人之面,寡人死后也无颜见伍相国矣!”言毕剑光一动,鲜血喷射而出,溅在石壁那“夫差”二字之上。

    伍封上前扶住夫差,只见他颈上创口长有半尺,眼光散乱,伍封道:“大王放心,微臣必会去救姊姊,再杀伯嚭,报大王之恨!”夫差眼中露出宽慰之色,当时气毙。

    伍封缓缓将夫差尸首放下,对眼前这人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怜,对他的死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该欢喜,脑中闪过自己一家与他的恩怨恩怨,心中一片茫然。

    王孙骆解下自己的衣服,覆在夫差身上,又扯落内衣,果然折成三重覆在夫差面上,这才伏地大哭。

    过了良久,伍封叹道:“大行人,我们走吧。”

    王孙骆缓缓摇头,道:“身为臣下,既不能使大王纳忠除奸,又不能助大王临阵杀敌,在下愧食王禄数十年。今日大王既然身死,在下也要相陪九泉。吴祀之事全赖龙伯,身死以谢便由在下来承担。”

    楚月儿愀然道:“大行人何必如此?”

    伍封知道王孙骆死意已决,叹了口气,道:“大行人欲以死全其忠名,在下不敢阻止。唉,可叹吴国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忠臣不得其死,奸佞反倒保全。月儿,我们走吧!”

    楚月儿问道:“去吴都么?西施姊姊失落吴都,以她的身份,越国士卒定不敢擅自加害。如今姊姊多半还在吴都,我们或赶得及。”

    伍封点了点头,道:“除了救姊姊外,我还想杀了伯嚭。颜不疑被勾践派了出去,伯嚭多半还在吴都。是了,渠公老爷子的坟头便在阳山,我来时已经向娘亲问明了地方,先去老爷子坟上拜祭一番再说。”

    二人黯然走出这干隧,觅到渠公那并不大的坟头,哭祭了一回,这才以行天之术离开了阳山,往吴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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