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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几乎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起了点‘出嫁从夫’的念头,可是……她心中微微一叹,喝下了这一杯酒,把那一点点苦涩也埋在了酒杯里。
这件大事一经宣布,满座皆欢。强敌已去,大家一时也忘却了自彼此间的恩怨尔汝,不由一时开怀起来。那是压在心头生命之上的重厄一旦解脱后的轻松。杜方柠笑向韩锷道:“韩宣抚使,咱们这就传命叫宣抚司的衙门,并托古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联名发榜,宣告下这个消息吧,叫十五城中的百姓也开心一下。”
她笑意浅浅,大是温柔。韩锷也觉心中一荡,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丝笑意。杜方柠知此时正是扬威立名之机,当即吩咐手下去办理。不一时,伊吾王来贺,朴厄绯的使者却也在伊吾城中,也来相贺,加上十五城中不少城都有使者在伊吾,也都来道贺。
此外官商缙绅,人人来贺,一时满城喧腾,城中街上更有百姓开了酒瓮,载歌载舞。——白骨之上满欢颜,韩锷与古超卓走到门口,杜方柠也跟了上来。古超卓知机退开,两人看着满城欢庆的气氛,只觉自己轻生搏命而求得的一击,却也不虚了。
两人心意相通,相视一笑,只是,大庭广众中,纵再心意相通,韩锷却无法轻轻一牵杜方柠的手。此时虽快乐满胸,却更觉手心空空的一点缺撼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
韩锷不爱热闹虚文,可酒筵之后,发来的贴子好多,接下来的怕就是宴请不断。杜方柠一力操持着,似乎满心快乐。韩锷也情知,这一番热闹在汉家朝廷对十五城中人的政治策略中也是不可免的,无奈他就是无心与会——这里面似乎还有一层别的原因,因为他的快乐并非杜方柠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感受到这一点,回去接待了一回道贺的人后,不及洗浴,他就对杜方柠道:“我想到连城骑那边看一看。”
杜方柠一愕,眉间升起一抹轻愁,但转瞬不见。她跟韩锷的性子是太不同了,沉吟了下,也不好拦他,点点头,然后展颜一笑:“去去也好,我们走得时间也长了,我刚回来一时也不方便问,不过,以我所料,咱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怕古超卓一定没少花力气想把连城骑收归他的麾下。”
说着,她一扬头:“不过,你一回,嘿嘿,我不信他的工夫就不白费。”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心中也知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但……他不想去想这些,也不想败坏方柠难得的兴致,扯淡笑道:“你就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杜方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已感觉到他刚才一怔的心思,却也不愿提起,也岔话笑道:“我们韩宣抚使百战功成,在军中声望,有如神灵,那只怕可不是吹的了。”两人虽还笑着,却也觉得,那彼此间同心协力,所想所思俱无间隔的时光已一去不可返了。
韩锷放马出了城门。
才一出城,摆脱开喧嚣,他的心境就开阔起来。长了这么大,他还是不习惯别人对他当面的夸赞,哪怕那还算是由衷的。他的心已飞了起来,因为,可以见到……小计了!
他唇角微微一咧,自己也不觉得的就咧开了一抹笑意。心想:那臭小子,不知可又长高了些没有?自己留书而别,被他骂死了没有?还有,他肯定担心自己,这么多天,不知身子担心得瘦了没有……
他在心头乱猜着,不知不觉,就驰骋了一夜。早上天明时,他已到了石板井地界,远远可以看到连城骑的帐蓬了。他一抬眼,只见晨光熙微中,远远的路旁,似乎倚马而待的有一个人。其实还看不清身形,可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小计。
他也不知猜得是不是,却打定主意要跟小计开个玩笑,一翻身就下了马,把斑骓岔在路边让它伏下,自己却大大地兜了个圈子,从后边绕上。
他蹑手蹑脚,晨光还不太明,近到百步之内时,才发现,那路边的人果是小计。——他是在等自己吗?韩锷微微一笑,悄悄从他身后靠近。只见余小计骑在马上还欠起身子手搭眼眶上向前眺望。他保持这个姿式,半站在马蹬上,想来不会舒服,却半天都没动。好久他才颓然坐到鞍上,嘴里嘟囊道:“刚才好象还看见有马,怎么不见了?难道我的眼花了?”
他说着似乎就大是丧气,闷头闷脑的坐在鞍上不吭气,嘴里嚼着个草根儿,恨恨的,好半晌才自语道:“锷哥哪里这么快就会来的,城里不知有多少绊脚的事呢……”说着,他的口气恹恹的,韩锷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话里听到些哀愁,心里隐隐一阵心疼。他把手放在草根的雪上弄得冰凉,然后轻身窜起,在小计脖梗后就轻轻一贴。
余小计大惊回身,喝道:“谁?”
韩锷在他回头时早转入了他马腹之下,余小计看不到他,以为搞错了。韩锷轻轻一翻身,又在余小计后颈上摸了一下。余小计身子打了个机灵,叫道:“锷哥……”
韩锷仍不现身,却也觉小计身子竟灵便了好多,转侧之间,大是迅捷,自己几乎有几次就避他不过,看来这小子功夫没有放下,反而精进了。余小计相当自信,转了几次身没看到人后,就以为是雪花飘到脖子里了,不信有人能欺近自己身侧自己还不觉,喃喃道:“真的是见鬼了!什么雪,老往人脖子里飘。”他又正身坐在马上,韩锷一腾身,也就在他身后坐了,看着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只觉心头一片温暖,伸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是见鬼了,一个漠北归来的冤鬼来找你了。”
他有意弄得声音惨惨的,有如鬼啼。才吐气时,余小计就已大叫回头,韩锷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反吃了一惊,只听余小计抖声道:“锷哥,你别吓我,你真的变成鬼了?”
韩锷这下再也躲他不开,腰一下就被余小计搂住了。余小计的眼近不足寸地直直地盯到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刚才还满是惊恐惧怕,想来这些日子没少为韩锷担心,一张脸儿已全是一个已历风霜的少年人的模样了,只有那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还显出点稚气。
下颏下面,韩锷才发现他的喉结已全长出了,一耸一耸的,有点硬扎扎的青涩。只是人瘦了好些,脸也苍白。他这才后悔跟小计开玩笑,没待他开声安慰,余小计已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怒道:“还有热气——滚下去!尽会骗我!”韩锷一脚被他踹下马来,却开心起来,心道:妈妈的,这世上,也就你个小鬼敢打我!
余小计板着脸,一声不吭,松了松缰绳就要走。韩锷也看不出他要往哪儿去,想来真的恼了,只有贴身跟上。但才跃上马就被他踢下来,不由大冤道:“我一回来就马上飞奔来看你,怎么着,还生气呀?一见面就生气,以前你可不这样……小计!”
余小计看他一眼,怒道:“谁让你装鬼骗我?你不知道,这三个多月,我多少次半夜梦见你浑身是血变成鬼了……”他声音一顿,韩锷怔了怔——确是自己不好,这小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却见余小计一踢马腹,放骑奔跑起来。韩锷猛地心里一空——好久了,有好久了?从长安城外那惨白的冬以后,那坟前的一哭成哑之后,自己一直要强,一直不再去相信什么,好久没再有过这么被抛下的感觉了。
自己当初抛下小计时他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空茫难受?他一直看小计象个孩子,这时不由苦笑的想,自己某些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个孩子?
余小计已奔出十丈开外,这时一回脸,看见韩锷木呆呆的样,展颜一笑道:“算了,不跟你呕气!真真是不禁骗,一骗就上当,亏你还算我哥呢。”韩锷只觉好久没看到这么灿烂的笑意了,心情大开,低啸一声,踏歌步有如飞跃,直跃坐到那马的鞍后。小计一抖缰,并不回营,载着他就向他们平日玩惯的黄茅障奔去。
两个人在枯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眼看着天上的光景:云彩因为太阳出来了时时的变幻,只觉心里一片安然惬意。余小计拨了一根草根,辟了一半给韩锷,韩锷一嚼:小计这小子果然门道精——是甜的。那草根里还有青草的气息,好半晌,小计道:“锷哥,你真的刺杀掉了羌戎王了?”
韩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不过,如果没有大敌当前,以乌毕汗那等身手,陈果子随便也杀不了他的——也就算自己杀的吧——即然陈果子永远不想人知道,也不想对他自己个儿承认,他是违心地杀的乌必汗。
韩锷点了点头。余小计一下坐起,满眼热情地看向韩锷道:“锷哥,我就知道你准行的!这样的事,别人不行,你准行。”
他的夸赞却让韩锷听来极为舒服。他懒懒地伸了下腰,伸手刮了下小计的鼻子,笑道:“才还说天天梦到我浑身是血变了鬼呢,这会儿又来骗我?——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事败身死,魂游不返?”
余小计沉默了下来,鼻中闷哼了一声,又自躺下,闷闷道:“想过。”
韩锷一愣,见他闷闷的,侧过身子看着他,继续调笑道:“那锷哥要是死了你打算怎么样?有没有打算以后多生个孩子,让他跟你锷哥的姓,也算全了咱们兄弟之义,继续我们韩姓一脉血脉?”
他本以为余小计一定大笑。没想余小计却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没那么想过。我只想,一定要好好练工夫,无论是谁杀了你,等我功夫练好后,一定要给你报仇!”
他的话里有一股凛凛的血气,韩锷也开不下去玩笑了,仰躺在地,只觉得心魂都安生了——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面临绝境时一点都不怕,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会记得自己的名字,他也必将为自己招魂。他轻轻攥住了小计的手,小计的手却在他手心握成了一个拳头。
至晚,余小计与韩锷才回的营。连城骑中也都传遍了韩锷剑斩天骄的事,满营兴奋。连一向老实朴拙的高勇一张黑脸上见到韩锷时也全是笑。韩锷只道:“大家别高兴,左右贤王已脱控缚,以后散兵游骑必多,咱们还有的仗好打,只怕更难缠些。”他为军中之帅,加之生性淡定,轻易不见喜怒,有他在上面绷着,连城骑中的欢乐也只是压着声的欢乐。
众将见到韩锷都极高兴,都是生死袍泽,韩锷在军中于是也便可以一畅心神。余小计却背地里埋怨韩锷道:“锷哥,你也不要太绷着了。刺杀羌戎王的事儿,就算你不爱热闹,也不能拦着不让大伙儿热闹,大伙儿不就难得一高兴吗?”
韩锷笑笑,倒听了他的话。深宵与众将士齐开夜宴,却还是先把守卫之事派好了。众人你敬一碗,我敬一碗,竟吃得韩锷大醉。不过这酒也是韩锷吃得最畅快的一次,小计的量好象比他还大,给他挡了不少酒,却反没醉。韩锷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被小计扶到帐中,耳中听他笑道:“比猪还沉!”本来想反击他一句的,没想头一昏,竟自睡着了。
半夜酒渴要水,水却就在床边。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韩锷每在军中,本有早帐的习惯,心下一惊:这回可迟了。却见小计已笑嘻嘻正在自己帐里。他看见韩锷脸上的神色,一撇嘴笑道:“韩帅,您就别懊恼了。虽然主帅大醉,满营将士可还是勤于职守的,没哪个敢真个睡到太阳照到屁股才起来。一清早,高将军就已升过早帐了,您继续高卧吧。”
韩锷听他调笑自己原是惯了的,也不理他。只听余小计一笑,拖长声音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韩锷扑哧一笑,笑问到他脸上道:“什么不早朝?我跟谁不早朝?我估计昨儿倒是有个小猪儿在我这帐里挺尸的,要水时我就知道。”余小计哪里会让他?嗤声笑道:“我哪知道跟谁不早朝?——还不知跟哪个高门大姓的一路上缠了三个月,辛苦辛苦,累得回到军中都升不起早朝了。”
韩锷恨恨地看了一眼他的红嘴白牙,知道再斗下嘴去自己还是照旧必输无疑,老老实实不开口装闷才是最好的对付他之道。却见那东边的太阳已红通通的挂在帐门口,心里也觉开心起来。
可接下来的日子就不是很开心了。高勇与他细诉他不在时这数月以来的军中之事——古超卓果曾数度前来,露出了收编连城骑之意。朝政之争,延伸入军中,本最为韩锷所不乐见。他也曾问过高勇关于漠上玫的事,高勇一愕,说只是一股马匪,与连城骑倒无冲突,只是小计游骑时曾碰到他们,部队无险,小计却跑散了,不过后来也平安回来了。
韩锷不由略略发了一回闷,心里隐有疑惑:小计怎么没提这回事?以他一向爱说话的性子。但小计不爱说的事,他也一向尊重的不问。接下来,就是库赞前来,带来不少伊吾城中的消息。杜方柠与古超卓表面上很客气,但内争似乎正烈,种种烦难杂乱,一一说不过来。韩锷闷闷地听着,不想卷入其间,倒一直就呆在连城骑不曾回去。
他这回在连城骑中,却颇自在。军务高勇料理得极为妥当,韩锷也不需收回重管,连每日的早帐也交给高勇了。他与小计倒得了不少空暇,督导些小计的功夫,玩玩闹闹,日子也就过了下去。半月后又有王横海将军来信,说道已知韩锷剑斩天骄,道贺了数句,又说左右贤王明年开春后只怕一失控制,对边塞侵扰反而更甚。虽已非大患,但犹有可虑。他们彼此筹划,书信来往,韩锷从此只理事军中,并不参与庶务了。
这日听得杜方柠已以宣抚司衙门印信征召了塞外二十余城的使者,要入朝进贡。她这事风风光光,好大的声势。又准备了诸般宝货,当真珍异齐集。
消息是小计带来的,当时两人正放马慢走,韩锷一时勒住了马,半晌叹了口气,问:“内中有没有女人?”
小计看了他一眼:“有”。
他闷闷地抬头:“听说有十五城里绝色的乐伎。另外,还有抓来的许多羌戎人的小孩子也都被贬斥为奴,进献了给朝廷去——听说皇上最喜欢的就是文成武功,赏些异族战俘与各大臣为奴了。”
他说起这事时满心里的不对劲。韩锷的脸上也一片阴暗,半晌才道:“当真是……万国归心有女臣呀。”
他口气里也不知是赞是讽。余小计一呆,却见韩锷一抖缰,放马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