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 (2/2)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再去多想。
卓昂害怕无法给她足够好的未来。
4
卓昂并未动卡里的钱。
他开始不分昼夜地接活,拾起老本行赚快钱。在工作走上正轨后,他却再次放弃安稳的当下和看起来一片光明的前程,几乎是赌上了所有,不顾一切地开始第二次创业。
他撞到了时下风口,出乎意料地顺利,迎着风口大赚一笔。
此时洪幼弋已经顺利念完文学博士,并决定留在母校当教师。
然而,稍显靠近世俗定义的成功背后是无休无止超负荷的工作。因为没有资本,没有关系,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自己一一打通。卓昂身边的合作伙伴通过金钱排解压力,例如制造混乱的男女关系,疯狂购物或者惯性的买醉。但他依旧是作风干净利落。在偶尔的间隙高度自律,保持健康作息。在来回的飞机上,在临睡前,读一读文学的书籍。他爱看海子的诗,偶尔也写写小诗,虽然写的很糟糕。他的心里有一片雾气弥散的白色秘境,似乎没有任何除他自己以外的人可以闯入。
他是个复杂的人,相较于洪幼弋的简单纯粹。他偶尔会想起,洪幼弋关于理想主义的辩论赛,洪幼弋突如其来的哭泣,洪幼弋悄悄塞下的卡片,洪幼弋爱穿的鹅黄色连衣裙,粉色风衣……她带给他片刻的简单是其他人给不了的,摇摆的,不自主的心情。她其实有打动卓昂,但他分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情。是爱么,是感激么,还是一种自我缺失的投射呢?但的确是这种感情让他有窥探洪幼弋生活的欲望。他隐秘地关注了她的所有社交软件,像她以前关注他那样关注着她的近况。她的生活无异于往返于家,学校和图书馆,三点一线。唯一热衷的就是去世界各地做义工。她去过非洲做教师,到大西洋上捡垃圾……她仍是这样理想主义的活着,随性潇洒。但她和他一样一直单身,他是工作繁忙,而她不知道是为何。
洪幼弋依然每年准时给卓昂发去的生日祝福,只是不知从何时,结尾变成了:身体健康,一切顺利!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卓昂发觉自己在惶恐,有一种不可控被依赖的力量流失了。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刷新洪幼弋社交软件的界面。
卓昂在社交软件上得知洪幼弋近期准备去第三世界做访问,特地提前了飞往美国的行程。他铺陈了一场在机场的“久别重逢”。卓昂很久以后都记得那天相遇时洪幼弋穿着极具民族特色的蓝色粗布棉麻长裙,腰侧绣着一朵艳丽的玫瑰。她黑了,也瘦了。眼神不再温吞,有一种熠熠发光的野性,充盈着对一切的爱与破坏力。看到他,洪幼弋不可置信地疯狂跑起来,气喘吁吁地冲到他面前,只是耐心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荡开笑,“真巧啊,卓昂。在这里碰见啦。”卓昂也微微笑着,假装不知地问起她的去向,她笑着说起准备前往越南做访问,问他准备去哪,顺便客气地恭喜他公司的名气愈来愈大。是他使她变成了一个不那么单纯的人。“你想去美国做访问学者吗?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仓促地贸然询问,没头脑的。她沉静地摇摇头,眼睛里像蓄着大雨后水泥地蒸腾而上的水汽“不用。我更喜欢第三世界……他们更需要我。”卓昂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和她的人生追求从来都是相背而驰。
他们聊了起来,像老友那样讲一讲境况。没人再提关于爱的一切。直到卓昂乘坐的飞机将要起飞,播音员在广播里喊起他的名字。卓昂展开双臂,颇绅士地拥着她,像她在出租车前临别拥抱的礼貌距离。
飞机起飞时,洪幼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卡片。那张她曾经偷偷装到他口袋的银行卡。她像是一觉惊醒,开始怀疑与卓昂的碰巧遇见是一场拙劣的精心策划。她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她开始明白自己永远等不到他。他不需要她,她始终游离于他的生活之外。他心底的缺口,对爱的冷漠和不信任,对权力和金钱的无限狂热,她无法改变。也是因为他,她发觉自己没那么相信爱了。她傻傻地望着那张卡片,“我们之间只能用它来产生联系么。”空虚的,无力的,啃噬她,瓦解她。
于是,洪幼弋开始相亲,一年后,和各方面实力均衡的相亲对象结婚,一名三甲医院的牙科医生。这一年,卓昂没再收到生日祝福了。
5
又过了两年,洪幼弋与丈夫孕育了新的小生命。而卓昂的生意遇到了危机:身边的得力下属被竞争对手连连挖走。曾经的下属兼朋友在媒体面前控诉卓昂高压连轴转的工作要求。卓昂首次试水投资的电影也因主演的绯闻而赔得一塌糊涂。因此连带着卓昂在舆论面前的公众形象一落千丈,公司股票连连跳水。这个月以来他几乎没有沾床睡觉,困的时候趴在办公桌上,醒来继续工作,他经常是被自己一激灵震醒,显然,在梦里他也得不到安稳。同时,他丧失了感知饥饿的能力,昼夜颠倒,饮食极度不规律。这天晚上,他只是觉得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他不知往哪儿去,也不知哪儿可以去。已至深夜,车辆稀疏,偶摘得路灯一片星辉。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看了那片白色的光,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当下他只想前进,这种不可控的渴求驱动他踩下油门,猛地冲像围栏,回过神的他,急速扭转方向盘,刺耳而尖锐的摩擦声挤压着他的神经,所幸车子停了下来。他一下子清醒,后背惊了一身冷汗。他终于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一点一点地下滑,随即,他哭了。失声的。仅眼泪潮湿地打在了皮质座椅上,留下肮脏的深色印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四周依旧寂静空荡,只留他形影单只。
没有人去拯救他。
他甚至想到了用下三滥的极端手段招数挽救脆弱的资金链,他一时间想起很多他没有选择的捷径,例如迷恋他容貌的税务局局长的女儿,曾三番四次表达爱意,甚至局长也为此单独找他,暗中拉拢并表达看好之意;例如可以利用职务之便洗钱的灰色地段;例如可以趁职务之便,极尽满足酒肉之欲……太多了,数也数不尽。以前他从未后悔过。然而现在,他发觉原来仅凭自己的实力成功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他仰起头,沉沦在暗色的车顶里,扭伤的手肘传来的疼痛却提醒他要愈发清醒。
卓昂后知后觉地发觉。原来,他从没有把洪幼弋当作捷径。他在感情方面也是如此天真,他爱她,他想配得上她。
他习惯了压抑,压抑感性,压抑欲望,压抑爱意,到最后真爱降临,他也习以为常以贯之地压抑。
6
再次醒来时,卓昂已是失去左腿的男人。他决定暂停公司扩张,减轻工作任务,决定利用复健的时机,给自己思考的契机。他一直在往前走,很少停下来往回望。他无心为自己的残缺悲伤,全心投入复健,练习戴义肢,并且勤勉。他发觉自己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但他也讲不出哪里不一样。他细细回想起自己得知洪幼弋即将结婚后,幼稚而可笑地删去所有关于她的联系方式;想想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心扉;想想看到她打辩论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将一切行为背后的逻辑一一推理。他突然很想见洪幼弋一面,甚至偶尔会冒出盼望着能听到她离婚的消息的心愿。但洪幼弋的生活似乎很圆满,他并没有理由插足。
五年后,卓昂曾经的下属被卓昂用重金和宽裕的休息时间为条件返聘回他的公司。他的公司开始扩张,他变得积极果敢,有人情味,事业蒸蒸日上。
洪幼弋婚后的家庭生活并不算糟糕。丈夫是踏实上进的优秀青年,很是照顾她。这一场婚姻从开始就是双方对责任的承担,日子平淡乏味。洪幼弋并没有很大的物欲和野心,一直辛勤地经营家庭。对于稳稳的幸福,她已知足。
然而卓昂时常会在洪幼弋的梦中出现,甚至有一段时间,她一入睡便能看见卓昂的脸。他落入低谷,满身酒气,胡子拉碴,问她,为什么不等他了。她不知怎么去回答。是爱被时间冲淡了呢,还是家庭对于现阶段的她更重要了呢。洪幼弋不敢笃定也不再愿去探索未知。她呆在一个温温的舒适区,没有什么理由使她应该离开。
7
卓昂决定偷偷去见她。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他想。
卓昂在学校门口等着,从汹涌的人潮中逡巡着。一波又一波,他失了神,直到身后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头,是她。洪幼弋好像没有变,又好像变了很多。“我顺路过来看看,本来想着……好吧,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事……可能是人老了吧……”他找到了宣泄口,不计后果地掩饰着,也时时坦诚。半真半假,不过是想以更合适的姿态靠近。他静静看着她的回应。她似乎是想笑但用力憋了回去,形成了某种扭曲的骇笑,只是说“你应该知道的,我已经结婚啦。女儿两岁了,叫多多,多多益善的多多,她很是可爱,总喜欢趴在我的身上睡觉……”她像是陷落入某种幻觉中,不可自拔地露出母性柔软的一面。“丈夫呢……”他好像想要验证猜测,她迟疑着开口“是很合适的人。”她沉默了一阵“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仿佛觉得对他的伤害还不够似的,无意识地添了句“你应该也结婚了吧?”“没有。”他随口快速答道,指关节轻轻敲击着裤缝处,形成了微微凹陷的漩涡,“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她心里微微触动,抬起头看他,又觉得看不够。“你会有很好又合适的妻子,很快的,很快的……要抓紧呀。”她几乎是啰嗦地念叨着,说完后猛然一怔。她明明是有窃喜,为何统统是反话。一种作茧自缚的负罪感爬上了她的心头。卓昂极力忍耐着,俯下身对她讲,“我不需要合适。”她直直望着他,愣在原地,凭空张着嘴,看起来有点蠢笨。洪幼弋发现他的眼睛是闭上的,眼珠微微转动。卓昂抢先了一步发声,以前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先一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我一直错了。我以为我成功后就会轻而易举地等到那个合适的契机,然而……感情并非……是很多种复杂的情绪填在一起,用力搅拌再发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怎么能提合适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正视直射而来的阳光。他本想讲起他的残缺,他的心悸,企图博回她那颗感性的心。在片刻的迟疑后,他并未继续说下去了。洪幼弋不敢看他,往后退了两步,向内缩了缩脚尖。她抿着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像往常一样蹩脚的,以转换话题的方式,傻里傻气的逃避“这是你的生活方式。你说的没错……过去的我和过去的你的确不合适……但现在,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呢。卓……总,卓昂。”她笑得非常灿烂,像被曝晒过度的向日葵。卓昂向前几步,紧逼她,又慢慢挪开步子。“我……”他垂下头,又抬起,恍然盯着她的脸。这次碰面洪幼弋自始至终未与他对视,他在她别过去的脸上看不见他的倒影。“你之前有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那家养老院,”他勉强自己却又是在偏偏笑着“我的外婆住在那儿……那已经是当时的我能提供的最好条件了。”他紧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我……如果……”她似乎明白了那个她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洪幼弋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太多的表情在她脸上转换,来不及被捕捉下,就归于平静了。“人生没有如果。现在……也不错。”她终于和他对视,薄薄的笑盖在脸上。
现在,即使没有和我在一起,也不错。
你得到了可以证明你自己的一切,卓昂。这样光彩熠熠,这样光明磊落,这样……的好。
8
卓昂很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维持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理智。转过身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落泪,像一座被他人塑造成的铜像,凝固着。他已经很久不会为自己落泪了,只觉得赤身裸体浸泡在冰水中,他想要呻吟,想要大声呼救,却被封在厚厚的冰下;他竭尽全力挣扎,却无尽下沉。
终于,他失去了她,便失去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欣欣向荣,纯粹得只剩下“感觉”的爱,不需要经营便可以顺其自然地茁壮生长。
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冒险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