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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一棵树的树叶,先于花朵和果实而生—地球不是化石,而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所有的动植物都只是寄生在地球上。一场剧烈的地震就能把我们的尸骨从坟墓中抛出。你可以将金属熔化,锻铸成你喜欢的美丽形体,但却无法像大地溶液生成的图案让我兴奋不已。不仅大地如此,而且所有的制度都如同陶器工人手中的黏土一样可塑。
没过多久,不仅湖畔,而且每座小山、平原和洞窟,都会身披一层白霜,如同一只四脚动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在奏鸣声中去寻觅着海洋,或者要消逝于云中。柔和的融雪的力量比携带锤子的雷神大得多。温柔使物体渐渐溶化,而猛击却使物体粉身碎骨。
一部分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消融,接连的几个温暖天都把大地晒得足够干燥,这时再看新的一年中万物复苏的柔和景色,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尤其是同那些走过冬天,依然翠绿的植物相比较—长生草、黄色紫苑、针刺草和其他高雅的野草,常常在这个时候显得比冬天更加鲜明,更加有味,仿佛它们的美非得经过严冬的考验才能到达成熟期似的。棉花草、猫尾草、毛蕊花、狗尾草、绣线草、草原细草,以及其他枝茎强健的植物,为早春的飞鸟提供啄之不尽的粮仓—至少这些有模有样的杂草,是大自然走过严冬的点缀。我尤其喜欢羊毛草穹隆状像禾束一样的顶部,它将夏天带进我们冬天的记忆中,那也是艺术家所喜欢描绘的形态,而且在植物世界里,它的形态极符合人类的想象力,如同星象学与人心智的关系一样。它的古典风格比希腊和埃及更古老。冬天繁多的景色往往暗示了不可言说的柔和和精致。冬天常常被人们描绘成粗暴狂烈的君主,实际上它正用情人般的温馨之手给夏天的树木精巧梳妆。
春天来临时,成双成对的赤松鼠窜到我的屋檐下。在我静坐阅读和写作之时,它们就躲在我的脚底,连续地发出奇怪的叽叽咕咕的叫声,要是我蹬几下地板,它们长嘶短鸣的叫声就更高,丝毫不畏惧人们,无视人类的禁令—你不要叽嘎叽嘎地叫—对于我的训斥,它们丝毫不理会,甚至对我破口大骂。我对此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新年又要在更加崭新的希冀中开始!最初一部分光秃秃、润湿的田野传来了青鸟、篱雀和红翼鸫微弱的啁啾声,好像冬天最后的雪花在叮叮当当地飘落!这时,历史、编年纪、传说和启示录的文字意义何在!小溪迎着春天高唱赞美诗,苍鹰在原野上飞翔,已经开始寻觅苏醒的脆弱生物。在山谷中能听到融雪的滴答声,湖上的冰块悄然融化。野草像春天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仿佛大地
将内在的热力释放出来,迎候太阳的归来。
但是,火焰不是黄的,而是绿的—那是永恒青春的象征,那草叶像一条长长的绿色飘带,从泥土里冒出,飘入夏季。是的,它曾被霜雪压过,但它不久又从地下发芽,在去年干枯的长茎中勃发出新的生命。它就像泉源的水汩汩地从地底涌出。小草与小溪几乎融为一体,因为在六月炎夏中,小溪渐渐干涸,草叶铺满它的小道,岁月轮回,无数的牛羊在这永恒的绿色溪流上饮水,到时候,人们在此割草以备冬日之需。即便人类生命销声匿迹,野草也灭绝不了根,新的生命仍能茁壮生长,像绿色的草叶一样永恒。
瓦尔登湖已经全部解冻融化了。湖畔的北边和西边有一条2杆宽的运河,东西两边更宽阔。大部分的冰已从冰层分裂开了。我听到湖畔灌木丛中传来篱雀的唧喳叫唤声:“噢里、噢里、噢里—唧喳、唧喳、唧喳、恰—恰、喂食、喂食、喂食。”它们也为冰块破裂呐喊欢呼,冰层断裂的曲线多么美丽,跟湖岸的曲线遥相呼应,但是冰层的曲线很规则!因为最近曾有一段极短的严寒时期,所以冰层异常地坚硬,冰面上结起的波纹宛如一座王宫的地板。春风拂过冰块的表面向东吹去,直把远处的水波吹起一片涟漪。湖水宛如缎带一般在阳光下闪耀,晶莹闪亮,光辉灿烂,湖面上荡漾着青春和快乐,仿佛鱼水之乐以及湖岸细沙的欢乐都蕴含其中。闪闪的湖光宛如鳞片,整个湖仿佛就是一条快乐的鱼。冬春季节的不同就在这里。瓦尔登湖死而复生,而且今年春天湖水融化得更为漫长一些。
从天寒地冻到和风习习,从冰冷黑暗到春光明媚,这种改变宣告着所有事物都值得纪念。最后它仿佛一夜就席卷而来,突然温暖的光明把我的屋子照亮,尽管那时黄昏将近,并且天空还布满了冬天的灰云,屋檐还低落着雨雪融化后的水珠。我从窗口望出去,看!昨天那个地方还是灰色的寒冰,今天已变成一泓如镜的湖水,正像夏天的傍晚一样平静,充满了希望。在它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映照出夏天的黄昏,尽管上空并未漂浮着这样的云彩,但它仿佛已与远方的天空息息相通了。我听到远处一只知更鸟在啼叫,我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它的啼叫了。即使它的啼声已过了几千年,但我依然铭记在心—
它
的歌声依然甜蜜而高亢,和旧日一样。啊!在新英格兰的夏夜天空下,夕阳暮霭中的知更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它栖息的树枝!
我房子周围林立着枯萎很长时间的苍松和矮橡树,突然间它们又焕发出勃勃生机,看上去更鲜亮、青翠、挺拔、生机盎然,仿佛它们被雨水清洗过重新容光焕发了一样。我知道再也不会下雪了。因为森林中每一个枝丫上都不再有积雪,而且从那堆逐渐减少的燃料上推测,你就能判断出冬天有没有过去。天色渐晚,我被低飞过森林的大雁惊起,它们像从南方湖上飞来的疲倦旅行者,匆匆而至,相互安慰、诉苦。我站在门口,能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它们向我的房屋方向走近时,突然发现灯火通明,喋喋不休的声浪忽然安静下来,继而它们盘旋而去,飞往湖畔。于是我走进屋中关上门,在树林中度过我的第一个春宵。
翌日清晨,我望着雾霭中的大雁在50杆以外的湖心徜徉,它们多而杂乱,瓦尔登湖仿佛成为它们嬉戏的人造池。但当我走到湖畔,它们的领袖立即发出信号,于是29只大雁全体扇动翅膀立马起飞,列成整齐的队形,在我头顶盘旋一圈,直飞加拿大。它们的领袖每隔一段时间便发出一声鸣叫,似乎是通知它们早饭的时间到了。于是一大群野鸭也同时起飞,随着聒噪的大雁向北飞去。甚至有一周,我能时常听到一只掉队的孤雁在雾气蒙蒙的清晨中盘旋、试探、啼叫,寻觅它的伙伴,它的哀鸣使森林都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悲哀。
4月里,鸽子一小群一小群地飞来。此时我听到林中空地上燕子唧唧喳喳的叫声,它们并非燕子在乡镇太多才飞到我这里来的。我认为它们或许是古代鸟类的后裔,在白人来到这片土地上之前,它们就栖息在树洞中。无论在哪个环境里,乌龟和青蛙往往是春天的前驱者和宣告使,而歌唱的鸟雀则扑闪梳理着羽毛,植物破土而出,花朵争相怒放,春风也和煦。这些似乎都为调节两极,维持大自然的平衡。
在我看来,每一个季节都各尽其妙。春天的来临仿佛混沌初开,宇宙创世,如同黄金时代的重现—
当东风退到奥罗拉和纳巴泰王国,退到波斯和清晨曙光下的山冈。
人诞生了。究竟是万物创造主,
为了使世界更美好,因而用神的种子创造人;还是新近大地刚和高高的太空分离而将天上的同类种子保留在大地之上。
一场和风细雨使得青草更加青翠。当更美好的思想融入我们的脑中,我们的未来便会更加的光明。假如我们经常生活在当下,对身边任何事情都能珍惜利用,就像青草不会浪费最小一滴露水在它身上的影响。我们不要惋惜已逝的机会而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中,而要认为那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春天已经来到,我们为何还要停留在冬天?在一个快乐的春天早晨,所有人类的罪恶全部得到宽恕。在这样的日子里,罪恶全部消融。阳光如此温暖明亮,即使罪恶之人也会悔过自新。因为我们自身恢复纯洁的缘故,我们也看到邻人身上的纯洁。或许昨日,你还把你的邻居看做小偷、酒鬼、好色之徒,不但可怜他,还轻视他,同时你的世界观也会变得非常悲观。但当光亮温和的太阳升起,在春天的第一个黎明中普照着重新创造的世界,你遇到正在做清洁工作的他,看到他衰败纵欲的血管中满溢着愉悦和欢乐,在静静地祝福这个新鲜的春日,宛如纯洁的婴孩一般感受到春天的到来,你就会一下子忘掉他所有的错误。不仅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善意,甚至周围还环绕着一种圣洁的风在寻找机会表现出来。也许这种感觉有些盲目和徒劳,但似乎是一种新的本能。须臾间,向阳的山坡上粗俗的笑声便不再回荡。凹凸不平的树皮上生长着一些纯洁的枝丫,寻觅着一种新生活,树叶的颜色柔和而新鲜,有如一棵幼树。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上帝恩赐的喜悦。为什么狱吏不打开牢狱之门?为什么法官不撤销手上的案件?为什么布道的人不宣告布道结束而让公众散开?这是因为这些人不按照上帝的指令行事,也因为他们不打算接受上帝赐给所有人的宽赦。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黄金时代初创之时,世上并无复仇者,没有法律而人们自动遵守忠诚与正直,从来也没有惩罚和恐惧,
也没有高高挂起的黄铜上的恐吓文字,恳求的众生对法官的判词也不焦虑,世上一切都很平安,世上并无复仇者。
高山上生长得茂盛的松树从未被砍伐,水波可以任意地流向异国的世界,人类只知道自己的国家
并不知道其他异域的存在。
这里的春光永恒存在,永不消逝,徐徐的和风温暖地吹拂着,
那无须播种就自然发芽的鲜花。
4月29日,我到九亩角桥附近的河畔垂钓,站在有麝香鹿出没的摇曳的青草和柳树根上。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动声,就像小孩手指敲打木棒发出的声音,抬头一看,我看到了一只小巧美丽的鹰,时而如水花似的飞旋,时而猛然一下翻身俯下一二杆,如此轮番交替,在阳光下展示它翅膀的内侧,闪闪的像一条缎带,还像贝壳内层闪亮的珠光。这一情景让我想起鹰击长空、捕捉禽鸟的技术,多少诗人曾为此运动写下过诗歌啊!这种鹰好像叫灰背隼,我倒不介意它的名字是什么。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矫健的飞翔。它并不像蝴蝶那样翩翩起舞,也不像巨大的鸷鹰一样扶摇直上,它自豪地在天空中嬉戏,发出奇怪的咯咯声,飞到高空再自由而随意地优美地俯冲,如鸢鸟般连连转身,继而直冲云霄,仿佛从不愿意降落大地。
看来在整片天空中都没有它的同伴,它独自在那里嬉戏,有空气和黎明相陪,它仿佛也不需要伙伴陪它一起游戏。它并不孤寂,反而下面的大地异常的孤寂。它的母亲在何方呢?它的伙伴还有它的父亲呢?它在天空中居住,似乎它和大地唯一的关系就是它曾是一个鸟蛋,在岩石的缝隙中被孵化。也许它故乡的巢穴就在云中一角,用彩虹做装饰,以夕阳天为背景,并且地面浮起的仲夏薄雾还围绕着它?也许它的巢穴就在悬岩般的云中。
此外,我还捕到了一堆稀有的闪闪发光的金银色杯形鱼,看起来极像一串珍宝。啊!我在无数个早春的清晨走近这些草地,在小山丘之间蹦蹦跳跳,并在很多柳树根之间来回走动,纯净、璀璨的阳光照耀着壮美的河谷和森林,假如死者真如其他人想象的那样,只不过在坟墓中长眠,那他们肯定会被阳光唤醒。根本不需要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不朽!万物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啊,死神,你的光芒在何处?啊,坟墓,你的胜利又在何处?
假如没有原始的森林和草原围绕着村庄,那么我们的乡村生活将是多么乏味而无聊。我们需要旷野的滋润—跋涉在隐匿着山鸡和鹭鸶的沼泽地区,倾听着射鹬的叫唤声,嗅着薰衣草的气息,那可是一些更孤独的鸟筑巢的地方,而肚皮贴着地的貂鼠爬行着悄悄过来。在我们热情地学习大自然知识的同时,我们多么希望万物永远神秘无法考量,希望大地和海洋永远具有野性,未经勘察也没法测量,因为它们是深不可测的。我们对大自然永远也不会厌倦。我们必须从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中以及巨神似的形象中得到力量,从海洋以及海岸的残舟碎片,从无垠的生意盎然的旷野上以及生长的腐朽林木中,从生出雷电的乌云,从连绵不断地降雨三周而致成的水灾中,从所有这一切中得到力量。我们必须超越自己的极限,必须在一些从未去过的牧场上舒畅地生活。
当我们观察到鸷鹰吃掉令人作呕的腐尸,并能因此得到力量和活力时,我们该雀跃不已。在我回木屋的路途中,有一匹死马一直躺在洞穴里面,它散发的气味往往逼迫我绕道而行,尤其在夜晚空气沉闷之时。现在我得到了很好的补偿,我相信大自然强壮的胃口与不可摧毁的健康。我喜欢大自然勃勃的生机,它能经受得住无数生灵相互搏斗厮杀,力量薄弱的动物就像软浆一样被榨掉了—
苍鹭一口就吃掉
了蝌蚪,乌龟和蛤蟆在路上会被车轮碾成烂泥,尽管有时这样的残杀尸陈遍野、鲜血淋淋!周围险象环生,但我们也应该明白不必过分在意。在智者的眼中,宇宙万物是清白无辜的。毒药不一定有毒性,遍体鳞伤反而不一定会致命。怜悯之心永远不可靠。它稍纵即逝,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
5月初,橡树、胡桃树、枫树和其他的树从沿湖的松林中长出新的枝叶,像阳光一样给风景增辉,尤其在多云的日子里,似乎太阳撕破云雾,微弱地照耀着这片小山。5月3日或4日,一只潜水鸟在湖中上下潜伏。在这月的第一周,我听到夜莺、棕鸫、威尔逊鸟、美洲小鹟以及其他鸟类的叫声。我早就听到林中棕鸫的叫声,而小鹟则不时地飞到我的窗前张望不已,看看我的木屋能否做它的圆桌,它一边急促地拍动着翅膀,在空中停留,一边紧紧地抓着爪子,仿佛空气在托着它似的,同时还不忘仔细地打量我的屋子。苍松硫黄色的花粉很快就铺满了湖面,圆石以及湖畔腐朽的树木上也都被撒得到处都是,你都可以装满整整一桶。这就是我们曾听说的所谓“硫磺雨”。甚至在迦梨陀娑的剧作《沙恭达罗》中,我们也读到了“荷花的金色粉末染黄了小溪”。季节就这样流驶,夏天时,人们在越长越高的草丛中漫步。
我第一年的林中生活就是这样,第二年的生活和它相差无几。最终在1847年的9月6日,我告别了瓦尔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