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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三供奉是第七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楔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他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喷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西门望是魔宗的叛徒,是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西门望,或者看着西门望去死。
因为兑山宗和朝阳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兑山宗决意对西门望动手,那么他怎能允许别人插手?
或许会畏惧玄微。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铅华寺。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作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
他是铅华寺传人念冷。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在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念冷的身体。
念冷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弹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念冷的身体上。
念冷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念冷望向夜林深处,看着睫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兑山宗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玄微,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兑山宗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口。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念冷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铅华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天明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西门望推门而入。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西门望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西门望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发暴烈地飞舞。
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都城里的灯火,雁鸣湖畔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西门望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种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梁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许尘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渔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西门望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梁盆景油灯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梁、盆景、油灯。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梁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灯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叶童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潘安,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西门望,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西门望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许尘从侍女手中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