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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3月10日

    北加里曼丹省,塔拉坎

    000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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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肖小姐用枪指着胡里奥,押着他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时候,超级秃头人回想起许多年之前,他被李小道士缠得不行,带他去参观赶尸的那个午夜。那时候他们在永修县城外,陪着殡葬物流业者走了一路,听他们和尸体聊京里变幻的风云,听走在队伍前面那位死去的小公务员不停地为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臭气道歉。

    殡葬业和物流业看起来都很有潜力,但是结合在一起就显得很糟糕。赶尸匠们当时还没有发展出库存管理理念,所以大部分客户(或者说货物)往往在仓库里被放了太久,在发货的时候早已经变得像一张年度细菌精选专辑一样了,味道当然难闻得很,赶尸人的工作环境可想而知。除此以外,长期出差和连续夜班工作在任何时代都是毁灭爱情拆散家庭的元凶,有些赶尸匠出差三四个月回来一看,老婆都开始显怀了。

    可怕的气味和工作的艰辛吓住了李小道士,在他最终变成老李之前,这孩子坚定了决不凭自己的劳动挣饭吃的信念。

    今天他们走的路线就很像那个晚上赶尸匠们的选择,绕开了新城的灯光,沿着帕慕先河的西岸在黑暗中行走。这条河的上游穿过了塔拉坎旧城的南边,那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油罐的残迹,就在塔拉坎旧城舒适宁静的居民区边缘,老驳船码头的后边。

    1945年5月1日,在澳新联军登陆塔拉坎,展开对婆罗洲北部的进攻时,参与进攻的澳大利亚第九师26旅就绕开了这一片泥泞的三角洲。这片区域几十年来几乎毫无变化,安然地在人类不断膨胀的城市边缘维持着原样。

    超级秃头人跟着肖立荣和胡里奥正穿过最后一片水田,走向那片红树生长的湿地。在他们西边,城市的灯光隐约可见。昏黄的路灯光线就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显得有些冷清,失去了原本能温暖人心的力量。

    超级秃头人好奇地看着那两人踩着水田里的积水,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像两朵云彩一样一路飘飘忽忽地往南走去。他自己一脚踩进田里,泥巴马上就滑溜溜地涌进拖鞋和脚底之间,他稍一用力,塑料夹脚拖鞋就断在了田里。

    这天早上塔拉坎下了一场小雨,疏于料理的田地里水已经没到了膝盖上。超级秃头人轻手轻脚地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但是田里的小动物们还是踩着水,啪嗒啪嗒地窜到田埂上去了。

    好在,这点响动没有惊扰到肖立荣和她的俘虏。

    在黑暗中,肖立荣就像一座现代化的女神像一样,把手枪握在腰侧,押着胡里奥在漆黑的水面上运行。他们很快穿过了三角洲边的农田,走进红树林里,那些枝桠横生的混沌不断把更深沉的阴影投射于黑暗中的两人身上,却根本阻拦不了他们。

    “上面那么一点地方,现在都建了两座清真寺了。”沉默了半晌的胡里奥突然开口,他指着右手边一座小丘的轮廓:“我以前就住在那上面。”

    肖立荣忽然善解人意起来:“你想回去看看吗?”

    胡里奥沉默着摇了摇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以前住在那里,后来出了海,再也没有回到那片棚屋里去。

    住在这些棚屋里的男人多半是这样的,有一天,他们忽然离开自己的那一小片屋顶,在外面发了财或是死了。几个月之后,总会有新的住客走进来,理所当然地把棚屋里的一切都据为己有。

    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街坊们都知道,离开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了。

    超级秃头人远远地望向那座小丘,那里曾经有过一座荷兰人修建的炮台,正好能封锁任何驶入三角洲地区,沿帕莫先河逆流而上直抵塔拉坎镇的船只。1942年,在荷属东印度军队灾难性的溃败中,塔拉坎岛上的守军既没有破坏机场,又没舍得破坏油田,岛上的设施一直被保留到了战争的尾声。

    那座荷兰炮台也一直保存到了1945年4月,最后在盟军登陆之前漫长的袭扰和火力准备之中被一颗1000磅航弹炸上了天。炮台下的米尔科小丘在同年5月的登陆战中又挨了几发舰炮,被爆炸生生地挖掉了一块,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超级秃头人决定不再往前走了,死者的领域就像一场持续不断的梅雨,或者永远好不了的过敏性鼻炎,对超级秃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再说他可不是什么能在水面上飘着走的玩意,红树林下的水又有些深,超级秃头人还不想把自己的花衬衫给弄脏了。他站在水田边的土路上,遥遥望着肖立荣和她的死魂灵走进更深沉的黑暗中去。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胡里奥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就会变得很容易理解。像胡里奥这样的普通人所熟悉日常生活,其实是建立在像一块巧克力奶油夹心饼干似的的结构上的,

    在这块饼干的最顶上,是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现实,是由账单、税款和应收账款堆积起来的一层巧克力色的壳子。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快乐和温馨的点缀,但是其他部分,客观地说,只是一块硬得有些磕牙的饼干罢了——大部分活人都不曾尝到现实真正的滋味,仅仅是在那坚硬粗糙的表面上碰得头破血流而已。

    在这块夹心饼干的中间,则是一大团又滑又腻的幻想。如果每个人早上睡醒前消散前的梦境能够留下点什么,最终都会落到那里去,融进世界上所有生活过的人的想象里。

    肖立荣刚刚走下了世界坚硬的表层,巧克力色的现实世界正渐渐淡出,她正领着胡里奥走向饼干和奶油之间的空隙。

    胡里奥剩下的部分需要在这里适应一下,免得被留在现世与死后世界之间,像小丘上那两个丢了脑袋的倒霉鬼一样永远找不到出路。

    超级秃头人朝小丘上无头的鬼魂招了招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倒很正常,那两货穿着一身殖民地式的卡其色短袖制服,打着绑腿。他们的死因也不难猜到,因为,首先他们都丢了脑袋,其次,这两位倒霉鬼一人分得了一条白麻绳,被绑着手拴在树上,大致可以推测出他们的死亡时间是1942年到1945年之间某个日本人心情不好的时候。

    超级秃头人猜想他们俩是被自己的执念束缚在横死之地的,现在这两个鬼魂自己都可能忘记了自己徘徊不去的原因。

    而且他们俩表现得……总体上来说基本无害,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片棚户区边缘没人在意的地方,看样子他俩连声像样的嚎叫都没有发出来过,大约是彻底被当地的有关部门遗忘了。

    就在超级秃头人琢磨婆罗洲松散的亡灵管理制度时,肖立荣已经押着胡里奥穿过了整片红树林,面朝着平静的海面。在更南边一些的地方,隐约还能看到远处几座海上平台影影绰绰的轮廓。

    胡里奥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摸了摸胸口的弹孔,衣服上的破洞和破洞里翻卷而出的皮肉摩擦着,让他感觉痒痒的。

    肖立荣没有再拿枪指着他,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这件道具也不再有必要了。她站在一条柳叶般的小舟边等待着胡里奥,那条船的船首上只挂了一盏暗淡的提灯,几乎什么都没有照亮。

    “这种船可出不了海。”胡里奥笑了笑。

    “这不是出海。”肖立荣只是淡淡地说:“我们不用出海。”

    胡里奥摸了摸背后和胸口对应的位置,背后好像没有弹孔。他苦笑着回想了一下之前的逃亡,忽然觉得他那两个堂侄死得毫无意义:“杀我的人就在巷子的另一头……那么远。”

    肖立荣只能宽慰他说:“至少你没感觉到什么痛苦……”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有些像超级秃头人,终于还是按照岗前培训的内容硬着头皮说下去:“……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没感觉到什么痛苦。”

    胡里奥想想也是,他只是稍微有些不甘心:“就这么完了?”

    这是一个许多人在最后时刻都会问到的问题。

    “对,就这样。往好的方面想……”肖立荣撇了撇嘴角,,当一只鬼经过了一系列考核和选拔,获得接引使者职称之后,她日常工作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内容,就会变成回答这类其实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按你的体重和生活习惯来看,这可能还是一种相对不错的结局。”

    这倒也不完全算是糊弄。

    肖立荣接着安慰他说:“你就把这当成一种终极退休好了。”

    “就当成退休好了。”胡里奥点点头,一些滑腻的东西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滴进海水里。

    他在水面上走了两步,坐进那叶狭长的小舟里。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深夜的海平静得吓人,就像一块铺展开的深色的绸缎。

    “希望我能帮到你。”胡里奥在船上朝肖立荣点了点头:“很抱歉我一直喊你矮子精。”

    他没有注意到肖小姐表情在那一瞬间的抽搐,只是转过头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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