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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8日
伏施林尼共和国
诺文斯克新经济特区,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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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科夫郊外的晚上静得烦人,五月都已经过了一多半,山林里却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明亮的月光在松林下投下了一片晃动的黑影,然而除了树冠晃动时划出的风声,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听到。”李均说。
说起来有些奇怪,李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车队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们通过朋友介绍,或是猎头主动接触,最终聚集到了德国波恩郊外的一座大宅里,在那座大宅里,他们获得了一份合同。
在合同上签字之前,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一些人在退役之后经历了许多年的蹉跎,国际安全援助部队的经历对他们的平民生活没多大的帮助。一些人欠下了还不清的债,一些人需要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还有些人怀念每周都能杀人的日子。他们都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除了李均。
他的全部记忆始于婆罗洲一座没有名字的山峰,具体说,他记忆中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于狙击镜的背后,施密特-本德12-50倍镜纤细的分划线正压在一张书桌上。
不知为什么,分划板上的密位被设定在了第一焦平面上,在最高的倍率下,就算1/8MOA的刻度也显得过于稀疏。书桌上爬满了苔藓,不知道已经在那里放了多久。一张椅子歪倒在桌边,就像书桌的主人刚刚才突然起身离开,还没顾得上把它扶起来。
这就是李均记忆之初的场景,在那之前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基在何处,自己是怎么成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何处接受的训练。他想不起与训练相关的人物和场景,这说起来真够古怪的。
李均无论如何都应该记得一个教官,教官脸颊上留有一道狭长的刀疤,自称是在海湾战争时期留下的,实际上只是他患有双相障碍的前妻留下的纪念品。他应该记得靶场的第三条靶道,有一个新兵据说在那里被走火的手枪炸掉了下巴,在混凝土掩体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污渍。他应该记得他的新兵营,应该记得地狱周的折磨,应该记得所有濒死体验的经历。
李均应该记得很多故事,但是他的记忆始于婆罗洲的一座无名山峰,在他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延伸至科隆-波恩机场行李提取处的传送带前。他的感知则开始于困倦和腰部的一阵酸麻感。当时整个提取处空无一人,关了一半的照明灯,大厅里安静得吓人——透过传送带发出的嗡嗡声,李均还能听到洗手间里的水声和提起拉链的声音。
他在传送带前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期间巴拿从洗手间出来看了一眼,发现传送带上空空如也,晃荡着又跑去找自动售货机去了。
李均把他们两人的登山包放在推车上,叠在一起,又愣愣地等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艾德临阵退缩放了鸽子,和他一起来德国的其实只有巴拿一个人而已。
他们的背包里没有什么违禁品。包里装着好几双适合户外运动的登山鞋、ViveSole的凝胶鞋垫(8块9毛9一双,绝对值得这个价)、STX牌的冰球护肘和超市卖场打折时买的滑板护膝……都是些他们用惯了的设备。
李均就是在那里开始陷入回忆的,人类大脑的随机活动极为复杂,就算是他本人也无法解释自己的思路是怎么运行,又是怎么撞上那堵横亘在记忆中的墙壁的。
也许,那会儿他正在试着回忆自己的童年,而他之所以开始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又是因为艾德放了他鸽子,李均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在疏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单靠其他人的叙述和李均屋子里的蛛丝马迹来判断,艾德可能是他的那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童年好友,因为从小学到高中的每一本年鉴里都能找到两个人的合影。
相册里还有一张军装合影,拍摄于2004年,就在德国。
只不过,李均实在是想不起任何早于2017年3月11日的事件。
除此之外,李均觉得自己还算是正常的。他只是记不得具体的事件。就好像他的大脑变成了一架用机械臂取放唱片的那种最老式的点唱机。隔着机身的玻璃罩,他知道那些唱片都好端端的摆在架子上,曲目菜单上的歌名暗示着他从未听过的曲调。他知道所有的音乐都储藏在机器里,他知道其他的机器是怎么工作的,只是他这一台发不出任何声音。
3月13日早上,巴拿来接李均下山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位搭档又一次发病了。在下山的路上,他只能对李均重新解释所有的事情。从李均的病,到他们被困在婆罗洲腹地的原因,花了他好长时间。如果李均再发一次病,也许巴拿也会放弃这个好用的搭档,像艾德一样离开。
李均的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而巴拿还非得把每一处疑问解释清楚不可。李均需要赚钱买药,巴拿需要赚钱,他们至少还有些共同的利益。而且,他们还得绕过保安团的巡逻区,在接应的快艇离开之前上船。那座无名的山峰与海岸之间,隔着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全是些断断续续的烂路。这期间他们总得轮换一下,不然两个人早晚得变成卡在驾驶席上的烂肉。
李均摸了摸头顶上的疤。按照巴拿的说法,伤口是一枚苏制82毫米迫击炮的破片造成的,那枚破片飞出了一公里多,越过前进基地的围墙,落在了李均的头上。
李均最终没能混到一枚紫心勋章,因为爆炸的苏制迫击炮弹并不是塔利班发射的,而是来自于正在附近训练的阿富汗国民军的新兵,所以李均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被归纳为“意外事故”,好让军官们的报告略微好看一些。
在这一次发病之前,李均还经历过一次更为严重的发作。
巴拿不知道那一次发病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按艾德的说法,李均当时“不是打比方,字面意义上来讲,脸朝下躺在一坨屎里面”。他老婆明迪带着儿子跑了,不过这样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李均的语境型退行性记忆障碍把他困在了一场最黑暗最吓人梦魇之中。
对一个带着五岁大小孩的女人而言,李均的癔病是她没有胆量面对的灾难。
那时候李均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没法将“语境”推进到他回国之后,反而被锁死在了那个该死的“菠萝哨站”。
哨站立在兴都库什山脉上一个没什么人在乎的角落,美军占领它,只是为了不让塔利班在喀布尔城北建立一个视野太好的防空观察哨。而ISAF显然不需要乘着直升机进行更多的突然袭击,他们关心的只是平衡北约盟国之间的任务负荷和总体开支,所以这个观察哨依旧由李均这样的倒霉蛋驻守着。
在那些绵绵无期的夜里,大头兵们透过PVS-7夜视仪绿油油的视野,盯着山坡上岩石缝隙间月光投下的阴影,只怕从阴影里看出个人来。
那些睡着了的士兵并不见得就能获得解脱,至少李均没有。同一个排的弟兄们吃着一样的伙食,看着一模一样的石头,甚至连做的噩梦都差不太多。
李均就被困在了一个“菠萝哨站”中最常见的梦魇里。他思维的语境和现实环境彻底脱了钩,总以为自己还躺在“菠萝哨站”满是尘土的行军床上,总做着同一个梦,以为自己在夜袭中被抓住了,蒙着头被拖到了一面黑旗前割断了喉咙。
识别平时和应激环境中突然出现的新物体,预先判断其可能带来的威胁,是人类大脑的一种高级功能。这种功能帮助人类适应了自己造成的环境变化,也使得他们在那些远古巨物面前显得驯服。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排除掉那些最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免时刻处于应激状态,反而无法应对真正危及性命的威胁。人们不会在万圣节的晚上被化了妆的小孩吓到,因为在万圣节的语境中,人类心智默许身高不超过一米五的小小木乃伊站在大门口要糖吃。然而就算在万圣节的狂欢中,普通人也不会忽略提着手枪的女友前夫能带来的威胁。可以说,你们所理解的整个世界,都是由一个一个相对独立的语境构成的。
人类创造了不同语境的区别,有时候只用一些最为简单的仪式——一次祈祷或是一次深呼吸——就能将自己的心智转换到合适的语境下。然而李均无法进行这种区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噩梦中无法预知的恐惧。
实际上,MRI检查的结果也非常不乐观,医生只知道颅外伤带来的冲击似乎影响到了颞叶的一部分,影响到了长期记忆和生成记忆的功能。但是他们也说不好这种状态将持续多久,有没有可能发展得更为严重。
医生们说这种病变不存在经过FDA认证的特效疗法,也建议他们不要去尝试那些没什么具体作用的替代疗法,因为“就算存在安慰剂效应,也不可能在李先生身上表现出来”,最好还是“送进专门设施,配置全天陪护,以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
退役军人事务处当然不会为全天陪护的账单买单,山姆大叔根本不承认李均的神经问题和他的服役经历有任何关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李均抬起手腕看了眼表,现在是凌晨1时,距离上一次服药大概已经过去了两天。现在,李均能感觉到他的记忆正开始穿过兔子洞,即将陷入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该吃药了。
他拉开左肩上的维可牢搭扣,从口袋里抠出一个扁扁的塑料药盒,用大拇指推开盒盖,一枚半透明的小药片落在他的手掌中。
李均小心翼翼地捏着药丸,先确认盒盖盖上了,这才把药片吞了下去。这一盒“新锡安疗法”的药片价值不菲,不算偷运进德国境内的花费,50片NZT99的价值就超过了两万美元,他可不想把这些小东西随便撒在车厢里。
当然,在服药之后,重…新……捡………起…………所………………有…………药………片………并……不…困难。
药劲上来得真快。
李均感觉自己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欣快感充满了他的身体,好像托着他从SUV黏糊糊的座椅上飘起了正好一公分。
整个世界也变得稍微温暖了一点点,有那么几秒,看上去像是蒙上了一层赛璐璐风格的滤镜。
格栅灯罩遮盖下的车头灯细细地滤过地面,李均看了一眼,认出了道路两侧地形的起伏,记忆中的卫星照片和苏联时代的等高线地图叠加在一起,形成了极为清晰的位置感。他看到露珠从松针上滴落,看到一支菌子正在轻微地颤动,他知道自己正陷入无数细节构成的陷阱中去,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李均听到了发动机气缸里接连不断的震爆,听到了活塞轻轻敲击气缸壁时碰出的噪音,这台2003年的路虎揽胜已经受够了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瘫痪在路上。他想了想,记起了一段电视节目,大约是在第一次发病之前看的。发动机敲缸,故障诊断,维修……他静下心来,侧耳细听,活塞连杆润滑不良,转轴处已经过度磨损了,每当连杆折叠时,就会发出轻轻的刮蹭声,接着,才是活塞敲击气缸的——“叮!”
NZT99冲进李均的大脑里,填充进大脑中受损的区域,重新建立起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模式。新建立起来的模式与旧有的记忆不同,但是很相近,将一些被分割包围开,正要开始衰退的区域连接了起来。
这辆车的引擎还能撑上大约1670公里,水箱会比气缸坏得更早,如果他们还要继续用这辆破车的话,最好停下来修补一下岌岌可危的水箱。
他开始嗅到车厢里的气味:血腥味,不超过3天,滴落在整个后排座椅和脚垫上,除此以外还有一种用来掩盖次氯酸钠气味的香料。他开始嗅到机油味和除臭剂的气味,所有的气味连进通感,幻化成带着各种色彩的轻雾,飘荡在车厢里。
李均顺着一股从来没有见过的气息抬眼往上看去,伸手翻开了副驾驶席前的遮阳板。两根捏得歪歪扭扭的纸烟从遮阳板后落下来,拖出一道四氢大麻酚色的轨迹。他把那两根纸烟塞进AVS模块化携行具的一个侧兜里,和一盒散装的5.56x45mm步枪弹放在一起,都是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用得上的东西。
李均转过头,重新望向森林幽暗的深处,糊成一团的阴影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新的感官尺度开始调用视网膜上传来的原始信号,组合成更为合用的信息。
NZT接管下的人类大脑,已经不是原来那副在淘汰筛选中侥幸存活的幸运设计。它很清楚自己能同时处理多少数据,不再为了迁就迟钝的智人大脑而牺牲数据的完整性。阴影开始闪烁,爆发,又被归类,层叠,黑夜中不再有任何秘密了。
车辆即将要颠簸一下。李均的身体提前做好了迎接震动的准备,绷紧了几条需要绷紧的肌肉,同时又放松了另外几条。揽胜碾过了道路中间的一块石头,右后轮又砸回了泥泞的土路上,在这下落失重的零点几秒之中,后备箱里的夜视仪包装箱先是悬空,又砸回了后备箱的地板。
李均想到,这时候巴拿会哼一声,他不信任装备的外包装,因为那些包装只“适合放在商店的货架上”。如果设备出了什么岔子,巴拿只会怪罪没把设备固定好的人。
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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