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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思起床,眼前却出现林智笑嘻嘻的脸庞,趴在黛玉枕畔,撒娇道:“姐姐,昨天是智儿做汤婆子。”
黛玉笑道:“丑儿最好了,等入冬了也如此才好。”
不知怎地,林智三岁生日过完,到了年下,一日比一日壮实,不似黛玉虽比从前好了些,也不是大好,而林智却是大好了,先前弱症不在,身上火气极大,去年冬天和黛玉一床睡时,黛玉常常不知不觉地靠近她,睡得甚是暖和。
林智拍拍黛玉的枕头,道:“姐姐放心,我还和姐姐一同睡。”
说笑间,青鹤白鹭等人捧着热水和衣裳进来,道:“姑娘该起来了,老爷今儿休沐呢。”
一听此言,黛玉翻身而起,笑道:“上回爹爹答应我了,要带我出门顽,我倒忘记爹爹今儿就有空。丑儿,起来了,姐姐带你出门。”林如海五日一休,常常还有人请他出门吃酒,多不带黛玉过去,碰到他清闲是极难得的。
林智听了,果然欢喜。
姐弟两个梳洗完,去给林如海和贾敏请安,提及此事。
林如海当下便答应下来,和贾敏用过早饭后,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外面热闹非凡,贩夫走卒叫卖声此起彼伏,黛玉还罢了,十分矜持,林智却是兴奋地大叫大嚷。
林如海哈哈一笑,命无数亲兵仆从小厮团团围着,自己一手牵着黛玉,一手牵着林智,唯恐街上人多,被拐了去。想当初,若是甄士隐夫妇多打发两个小厮和霍起带英莲出门去看花灯,何至霍起小解,致使英莲被拐。
黛玉年纪小,本就不被拘于家中,平常林如海带她出门,多是赴宴,鲜少行走于市井之中,此时看到两边琳琅满目,不觉眼花缭乱。
因见前面人山人海,黛玉好奇道:“前头在做什么?”
听问,一个小厮立时过去打听,半日,回来道:“是崔盐商家在这里设擂台,和吴盐商家斗富呢。”
扬州一带盐商斗富之气极盛,每每挥金如土,引得万人空巷,黛玉蹙了蹙眉,道:“我听爹爹说过,盐商家为了斗富,总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还有重金选丑,为了拔得头筹,便有人用酱油涂面晒黑,可是如此?”
林如海含笑道:“你记得不错。”
黛玉脸上掠过一丝得意,问那小厮道:“这回两家盐商又出了什么主意?”
小厮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笑道:“这回和以往不同,两家盐商附庸风雅,设擂台举办赛诗会呢,各自出了极多极贵重的宝贝,谁做的诗词好,两家都奖东西,比一比谁家的东西金贵,谁家的东西稀罕。”
林如海和黛玉听了,眼里不由得闪过嘲讽。
林如海看黛玉,笑道:“玉儿近来也在学作诗,是否过去试试?”
黛玉摇头道:“我才不去呢,有什么趣儿?再说了,读书又不是为了争名夺利。不过咱们倒是可以去瞧瞧热闹,回来说给妈知道。”
林如海含笑答应,走到前面,果然是人山人海,擂台上崔盐商和吴越分作两旁,均是锦衣华服,骄矜之气大盛,旁边还有他们请来的几个酸儒,倒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但是林如海却知道,愿意成为盐商座上客的,没几个有读书人的风骨。在崔盐商和吴越两人的身后,各自站着许多小厮仆从,捧着托盘,上面皆用红缎覆之。
因四面熙熙攘攘,人越来越多,林如海低头对黛玉道:“咱们到酒楼里坐坐,也能从窗户看到,不必和人挤在一起,免得腌臜气味熏了你。”
黛玉早觉不适了,连忙点头答应。
父子三人带着小厮避开人群,上了酒楼,偏生今儿都来瞧热闹,又是休沐的日子,酒楼里的雅间俱没了,林如海不愿欺人,正欲堂中点座,忽见楼上走下一个小厮,躬身对林如海道:“林大人,敝主有请。”
林如海一怔,问道:“尊主是谁?”
那小厮道:“敝主姓曾,名讳为明。”
林如海吃了一惊,随即道:“曾兄怎地竟到江南了?也不打发告知一声?”
说着,便笑对黛玉道:“咱们有去处了。”
黛玉听了,便知道林如海遇到了故人,只是这位曾明先生她却从来没有听林如海说过,不免诧异非常。随着林如海上了二楼,进一雅间,果见一位先生大笑站起,约莫四十岁出头,儒雅斯文,气度不凡,除了来请他们的小厮外,还有三四个小厮在一旁伺候。
黛玉拉着林智跟在林如海身后,揣测曾明的来历身份,却见林如海拉着曾明的手,盯着他鬓边的白发,叹息道:“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曾明笑道:“总有二十年了罢?”
林如海摇头道:“我今年四十,就是在咱们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再没见过。”
曾明呵呵一笑,道:“二十年不见,你这官儿做得倒好,我来扬州几日,时常听到你们家的事,你身边这两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女罢?我原本想着依你的年纪,怎么着也该抱上孙子了,怎么儿女倒还年幼?”
林如海忙命黛玉和林智过来拜见,道:“命中注定,也不算迟。”
曾明受了黛玉姐弟二人的礼,想了想,摘下腰间的玉佩,又取下腕上的沉香念珠作礼,笑道:“我来扬州时,原不知道你们父亲在这里做官,仓促之间也没预备什么贺礼,这么两件东西拿去顽罢,不喜欢,赏给丫头小厮。”
黛玉和林智齐齐拜谢,转身奉给林如海。
林如海看了一眼,笑道:“你们曾世伯给的,只管收下,他不是外人。”
曾家和林家原非世交,但是曾明和林如海却是同窗,两家因此有了瓜葛,来往亲密,曾明才高八斗,不在林如海之下,然而却因其父的名讳,导致他止步于贡生,再不能更进一步。曾明之父名讳为晋,音同进士之进。世间文人相轻,以此事上书,不允曾明参加殿试。
其时宣康帝不愿错过曾明,偏生文人反对者众,宣康帝只好不许曾明参加殿试,但是同时,在那一年,赐了官职给曾明。他没考进士,因此不必避讳,但是有了实缺,依旧还能做官,可见宣康帝如何看重曾明了。不料曾明秉性恬淡,不耐官场倾轧,知自己若是接了旨意,势必得罪同科之人,就此飘然离去,林如海多年都不得他的消息。
林如海最交好的几位友人中,当以苏黎、顾越居首,郭拂仙则是后来居上,但是让林如海最记挂着的,却是曾明,前世一别后,终生未见,不知为何,他此生竟出现在扬州。
一时落座后,林如海忍不住道:“这二十年,你都去哪里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曾明命人烹茶送上,又命人要了几色细点摆在黛玉和林智跟前,方答道:“大江南北四处走走,东至海外,南至群岛,北至冰川,西去波斯,倒是见识了极多。”
林如海皱眉道:“二十年都在外面?”
曾明点了点头,笑道:“也不是没有回过家乡,只是相隔千里,难通书信。我去年在京城停留了几个月,听闻令公子在京城大出风头,惹得许多人家蠢蠢欲动,我此次南下时,便来看看你,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林如海一愣,道:“才来扬州几日,就要走?”
曾明笑道:“留在扬州也没什么趣儿,我去瞧瞧别处的风景去。不过,在离去之前,我将家眷安置在扬州,劳烦你多照应些。”
林如海奇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只是,如何安置在扬州?”曾明籍贯并非江南,而是山东,若是安置家眷,应该送回本籍才是,因此林如海听了曾明的话,心里顿时满腹疑团,当即开口询问。
曾明苦笑一声,道:“你道我为何将他们安置在扬州?还不是因为在我们家那里做知府的,是你我当年的同科,许飞。”
林如海听了,面色一变。当年上书不让曾明参加殿试的人便是这许飞挑唆的,说起来,许飞和曾明还是中表之亲呢,不过许飞年长曾明近二十岁,曾明年纪轻轻,将要金榜题名,而他鬓发却白,不由得心生妒忌,拿着曾明之父曾晋的名讳阻止其考试。不知不觉二十年了,许飞也从一个同进士做到了知府之位。
林如海叹了一声,道:“难怪你不愿回原籍居住了。只是长安城中,未必没有你的至交好友,如何却不将之安置在京城?”
曾明摇头道:“京城风云迭起,我怎能放心?倒是这里清静得很,即使你不在这里,我也意欲将他们安置在此处,既知你在,我便不必担忧了。”其实曾明一直都是带着家眷游览天下胜迹,妻子近年身体不好,方将其安置下来。
林如海正色道:“放心,有我一日,便没人欺凌府上。”
曾明一笑,说道:“你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别人不信,我是信你的。我原说去你府上拜会,再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你也来看热闹?”
林如海道:“带着两个孩子出来顽。”
曾明道:“谁能想到你竟有这样清闲的时候。你这两个孩子倒好,叫什么名字?”彼时外面锣鼓齐鸣,丝竹之声不断,已经开始出题了,且已奖过一次了。此酒楼离擂台最近,就着窗口便能将台上诸般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亦听得十分明白,曾明见黛玉和林智自己挪着椅子到窗前,各自踩着往外看,身后都有小厮相护,不觉会心一笑。
林如海转头看到,见有小厮看着方罢,笑道:“小女学名林慧,乳名黛玉,犬子学名林智,乳名丑儿,一个五岁半,一个将满四岁。”
曾明正欲说话,忽听林智指着台上揭开的托盘道:“姐姐,我要那个!”
黛玉一看,吴越和崔盐商身后各自揭开了一个托盘,走到人前,其中吴越身前的托盘中金光灿烂,崔盐商家的却是玉色晶莹,黛玉只能看得出一个是金,一个是玉,但是看不清是何物,不禁道:“丑儿你看得清?”
林智理直气壮地道:“看不清。”
黛玉莞尔道:“看不清,你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
林智摇头晃脑地道:“我就要,姐姐,姐姐给我赢来。”
旁边小厮笑道:“姑娘,二爷,那托盘上面一个是累丝金凤,一个是白玉九连环,倒都是极精巧的东西,金凤上面攒着极多的珍珠宝石。”
黛玉不屑地道:“谁还当宝贝不成?”她知道丑儿年纪小,见什么喜欢什么,尤其金凤璀璨,九连环是常顽的,侧耳倾听上面的题目,乃是咏蟹,黛玉思忖半日,幸而昨日吃蟹,倒有几句佳词,待台上香烧到一半时,剩下的已经得了,命小厮借来笔墨,一挥而就。
黛玉早就学作诗了,腹内更有无数诗词歌赋,林如海拿来一看,虽然布局精巧,终究年纪太小,不够深意,给曾明看了一回,命人送下去。
曾明道:“你这女儿倒是个有才华的,小小年纪,做得这样好。”
林如海得意地道:“不是我自夸,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的才气能比得上我这个女儿。不过,她年纪小,再过几年,恐怕你我的诗词都不及她。”回想黛玉小小年纪进了贾府,几乎无人教导的情况下,依旧做得风流灵巧之句,林如海暗暗叹息。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何等风流别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又何等凄凉。
不料黛玉并未夺得第一,只得了第三。即便是第三,台上也有彩头,送诗过去应赛的小厮捧来,众人看时,却是金丝银线织的香囊一个,织出花卉草虫,出自吴家,一个是小小的玉坠一个,雕作葫芦之形,乃是崔盐商家所出。
黛玉从小常得赞誉,自恃奇才,今日并未夺得头名,顿时沉下脸来,颇为不悦。
林如海素知黛玉的性子,走过来将彩头拿在手里看了看,都非凡物,可见吴家和崔家豪富,笑向她道:“你年纪还小,等你和那些作诗的人一样年纪,头名难道还不能手到擒来?你现今以五六岁之龄,夺得第三名,旁人若知道,早就羞愧死了。”
曾明也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作诗呢。”
黛玉听了他们的安慰,复又欢喜起来,将香囊和玉坠都给林智顽耍。
一时外面台上又出了题目,托盘揭开,吴家的托盘上乃是一具短琴,乃是古物,林如海站在窗前看到,眼前顿时一亮,笑道:“玉儿该学琴了,我正说家里的不好,再给你寻一具更好的,不曾想,吴家的却是古物。”
黛玉不以为然,道:“古物也好,新琴也罢,只要能用,就是好琴,再说,爹爹何等身份,怎能去和他们争夺这份彩头?我才不要呢!明儿爹爹寻上好的木头,请高手匠人给我做一具即可。”
林如海一笑,依了她。
吴崔两家如何斗富争锋,他们在窗内看得一清二楚,林如海看了半日,见他们最后的彩头竟然送上玲珑宝塔珊瑚宝树,忽而道:“有这些心思手段只为了面子,倒不如用这些钱救灾济贫。我好生想个法子,叫他们出一笔银子才好。”
曾明在一旁听了,笑道:“你办事,他们还能不出钱?不过听说闽南沿海一带常有海啸,糟蹋生民,又有倭寇扫荡,倒不如你弄些银子帮衬一把。”
林如海道:“处处天灾人祸,哪里不要银子?圣人也缺钱。听你这么说,我倒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须得上书给圣人才好。你且在扬州多留几日,咱们再聚一聚,你们现在住在哪里?总得让我们认认门才好。”
曾明笑道:“今日不早了,等你下回休沐,我下帖子请你。”
林如海听了,答应不提。
待两家斗富毕,人群渐少,林如海方同曾明挥手作别,带着儿女回家,让黛玉和林智去找贾敏,自己径自去了书房,又亲笔写了帖子命人去请所有大小盐商。
吴越和崔盐商斗富,各擅胜场,竟没能分个高低,心中抑郁不乐,不想才回到家中,便接到林如海的帖子,不知所为何事,忙换了衣裳,收拾一回,坐车往林家来,迎头便见到了今日和他斗富的崔盐商,顿时沉了沉脸色,不独他和崔盐商,竟是扬州的大小盐商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