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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大衣戴着呢帽的女学生尤其亮眼,这些经历过礼仪学习的姑娘们小小年纪已经初现芳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极有味道,即使是开怀大笑和调皮捣蛋都赏心悦目,相比之下虽然穿着的时髦程度一点不差,可黎嘉骏站在她们中总是多了那么一股子悍气。这也是众多年长的女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评价。
于是会耍大刀的黎三爷就成了这个学校里最有男儿气概的女性,更何况她平日还自动担负起各种□□拍照的工作,时常一身卡其布裤装戴着顶鸭舌帽站高蹲低地记录大家的学生生活,就连没上过她的课的女学生都知道她,平日里有什么集体活动都要喊她一道,到后来弘道女篮外出打比赛也要她随队,只因她带的拉拉队特别容易被她鼓动得豁出去喊,搞得这几年黎嘉骏的生活极为丰富多彩。
“黎先生黎先生,这边这边!”一个庞大的女孩圈子朝她拼命招手,神似看到偶像。
黎嘉骏假装没听到嘈杂中另外一群女孩子的召唤声,一脸傻白甜的挤过去,人太受欢迎就是这点不好,逼死选择障碍。
“黎先生您千万要到我家去一趟,我想做您这样的大衣我娘总不让,我得让她看看您穿着是多好看才行,否则她总以为我瞎折腾。”
“我跟我娘说了,她请了裁缝来跟我琢磨了半天,我也总说不清楚,先生您什么时候要洗衣服了给我吧,我回去给他们看看,顺便帮你洗干净送回来好不啦?”
“哎哟你们怎么这么笨呐,这不是一件大衣的事!”有个女孩子打断一圈小伙伴的叽叽喳喳,“这毛衣,这大毛领,这格子呢裤还有这大头皮鞋,都得搭配好吧,要做得做一套的,而且你们这么堂而皇之的要了先生衣服去模仿,羞不羞呀!”
黎嘉骏全身就被那女孩子一边点一边遭审视,她嘿嘿嘿笑着还挺起了胸,其实现在这样的穿着打扮到了现代也挺夸张,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谁也把不好穿衣的风格,洋人聚会穿的裙子还可以用裙撑,中国人长褂里面还会穿西装裤,只要好看和舒服一切皆有可能。
更何况能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女孩子十之*都是千金,根本不差钱,随便怎么任性都行。
大家相互取笑着,差点都忘了来这儿是有活儿干的,很快食堂的大婶就把一盆盆面粉和材料搬上来,姑娘们跟过年包饺子似的围成一团,开始熟练的和面准备做饼干。
到了现代烤面包饼干对于土鳖黎嘉骏来说还是有闲有钱的贵妇活,可现在居然当成一次类似于拌拌面和包饺子的事情来做,无论做多少次她都觉得很新鲜。
做饼干的时候大家反而安静了,每个人都带上了自制的口罩,大家埋头苦干,时不时手里兜点面粉相互撒点儿,窃笑声此起彼伏。
清冷的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四散的面粉像浓密的灰尘一样在阳光中呼啦啦的盘旋,偏偏还带着一股暖暖的温香,等到烤饼干陆续出炉,整个食堂散漫的甜香和温热更是让人幸福感爆棚,大家拿纸包把小饼干十个十个装了,除了自己留一份以外,其他都要校工送到福利院去给那些孤儿,算是教会学校例行的慈善事业。
傍晚,黎嘉骏嘴里叼着小饼干去校工办公室煮咖啡时,被传达室的小姑娘喊住:“黎先生,有您的电话!您家里的。”
“哦,好的。”黎嘉骏愣了愣,昨日刚与家里人通过电话,怎么这时候又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跟着那小姑娘到传达室,路上还挺不安,“是谁?”
“挺年轻的。”小姑娘道,随后有些犹豫,“而且好像,有点急。”
黎嘉骏立刻加快了脚步。
打电话来的是大哥,开头第一句话就是:“骏儿,准备准备,回一趟上海。”
黎嘉骏心里一紧:“出了什么事吗?”
大哥沉默了一会:“黄先生,去世了。”
“……谁?”
“黄先生。”大哥没详说是谁,因为他知道黎嘉骏心里清楚。
黄郛死了?黎嘉骏脑子里一阵空白,“不,不可能呀,上回去,还好好的。”
“那也是卧床不起了。”大哥提醒她,“你自己说的,形销骨立。”
“可也不该……这么快。”黎嘉骏觉得很心酸,“沈阿姨肯定伤心死了。”
“所以你快回来,她不想见政整会那些人,但是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去。”
“好,我明天就回来。”黎嘉骏挂了电话,在传达室外站了很久,还没回过神来。
如果说到杭州还有什么福利的话,那就是在到了这儿三年后,得以拜访辞职养病的黄郛先生。
她对于黄先生的感情很复杂,但无疑站在她的角度,她是敬佩他的。
不管他硬着头皮出山背锅到底为国之心较多,还是再战仕途一偿抱负的心思更重,但从她的角度看,他确实是呕心沥血签订了那份“卖国”的条约,在华北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他所签订的条约几乎和打平的松沪战役差不多内容。
让一场败仗有了平局的尊严,这本身已是不可为而为之,期间他所遭受的谩骂、侮辱和暗杀足够压垮随便哪个普通人,可他都撑住了,一直撑了两年多,才因为重病缠身不得不再次背着一身骂名辞职,回到他在杭州莫干山的小院。
留下华北交给二十九军的宋哲元和萧振瀛组建了政改会继续与日本虚与委蛇。
黎嘉骏闻讯跟着丁先生前去拜访的时候,看到黄先生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他与校长结义时的剑,可最终校长还是没有与他“甘苦共尝”。
黄先生正在小憩,由于访客众多,他并不是人人都见,他的夫人沈亦云接待了他们。
能够与他们夫妇之一坐下来谈其实已经是一种优待了,全因丁先生在与黎嘉骏交流后,全力主张就塘沽协定对黄先生进行一次采访,当时的记者王芸生先生便毫无保留的在《大公报》上登载了他的原话。
那文黎嘉骏在三三年回上海后也看到了。
那时的黄先生义愤难忍,只能直言道:“这一年来的经过,一般人以为我黄某天生贱骨头,甘心做卖国贼,尽做矮人;我并非不知道伸腰,但国家既需要我唱这出戏,只得牺牲个人以为之。”
不管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反正就黎嘉骏看,他这么讲,也是没错的。因为他这话无论说不说,事实既成,其实也不存在洗不洗白的情况,因为对他褒贬评论早在济南惨案时就已经五五对分了。
沈亦云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她北伐的时候还组织过一个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是在军营中与黄郛相识并结为伉俪的,她曾有过一个著名的言论:民国说到底,不过是被两部小说支配。北方的袁世凯读的是《三国演义》,就知道耍奸谋弄权术,而南方的革命党人读的是《水浒传》,患难时兄弟结义,稍弄出些眉目却又马相互猜疑。
她说的时候,黄郛还在意气奋发之时,可却不想一语成谶,她的丈夫与人兄弟结义,患难与共,最后却为那个兄弟背锅而走,惨淡落幕。
对着少数几个能体会她心情的人,花木兰一样的沈夫人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当日他们来请,先生便复言,‘欲保三十年友谊于不敏,故不共事也’,可结果还是抵不过一腔热血,披星戴月的去了,回来已不成人形。蒋公在外什么都不说,只敢偷偷来画大饼,言曰已经开始全面备战,绝不会让此事重演,可现如今,华北那边宋公与倭狗狼狈为奸,甚至连萧先生都饱受采集,以至于弟兄反目,萧公西行。他们那般作为,被日寇玩弄于鼓掌之间,鼠目寸光,贪功尽力,可还给我中国留了一点希望?先生每日总有办法看到各处的消息,我只能每一日看着他日渐颓废下去,本想给华北留一片净土,终究还是成了他人为非作歹的地方,让先生情何以堪?”
丁先生只能连连叹气,安慰不来,是非曲直可不是他们这几个人能说清的,知道沈夫人也就是找个地方诉苦,因为此时就连夫妇两的亲友都因不理解而对他们倍加职责,如果不是黎嘉骏的政整会所见,谁也没法坦然听沈夫人的这番话,可此时也没法附和什么。
黎嘉骏忍不住问:“先生这般,究竟是什么病?”
沈夫人擦了眼泪,不忘往黎嘉骏手里塞了个荸荠推了推,轻声道:“肝癌。”
黎嘉骏立刻沉默了,她以前的爷爷也是因为肝癌去世,就算几十年后这都是无解的病。
她捏着手里紫色的荸荠,只觉得喉咙干涩。
而现在的她捏着手里的小饼干,只觉得眼眶干涩。
其实校长没说错,他们真的有在准备了,黄先生只要再等六天,他做梦都想看到的那一幕就会出现。
西安事变会迫的校长不再剿匪,只要共·军不再被中央军追赶着奔波全国,搅得当地军阀鸡飞狗跳,那内战就能平息,没有了内战,所有人的枪口就只能对外了,这是全国人民都明白的道理,黄先生那么聪明,肯定也能想到。
他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日渐衰竭,直至去世,至死都没有摘下身上的黑锅,也没能让别人看到他黑锅遮掩下一身纯正的黄皮肤和黑发,
可其实,希望就在六天后。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