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望穿秋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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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娘上市场走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就回来了，一溜跑到厨下打点午饭，阿黛跟着走进来烧水泡茶，伍娘背对了她，以为是秋英，发牢骚道：“市场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现成的米浆烫皮，害我这一趟白跑！”阿黛笑道：“今天那位小姐心情倒好，跟着我们太太吃了碗粉条。”伍娘听见是阿黛说话，转头望了望她，阿黛紧接着又道：“我看胡太太很有点不高兴。”伍娘道：“她自然是不高兴的，本来想利用人家给我不自在，结果人家不听她差遣！“阿黛听见，也没有说什么，水花啵啵地顶着壶盖子，差不多烧开了。这时候秋英大剌剌跑进来，阿黛正揭开水壶盖子，白花花的水蒸汽蓦地涌入空气中，阿黛笑道：“哟，你们都在！这里可暖和！”伍娘道：“哪有你们前厅的炭火暖和！”秋英道：“炭火是暖和，可惜暖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她手上托着一小包药材，站在那烟雾缭绕里说道：“每回碰上煎药，这一个炉子就不够用，他们赚这些钱也不想着添置个炉子。”阿黛把开水盛进茶壶，站起来道：“我就好了，炉子你拿去用吧。”秋英把嘴一扁，道：“我腰不大好，矮凳子坐久了腰疼。我看前面没有你什么事，你帮我煎药，我帮你把茶拿进去。”她也不问人家好不好，放下药包只管提着茶壶兀自走出去了。伍娘道：“你就是脾气太好，你没来以前，谁惯她这些臭毛病，年纪轻轻的，哎哟腰不好，亏她说得出！”阿黛笑道：“要是前面真没我什么事，我还真愿意待在你这里。”伍娘听了这话，心里一暖，道：“你这个小姑娘真好。”阿黛慢慢说道：“我从小也没见过我亲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她还在的话，应该是像你一样的。”伍娘听见便觉一阵心酸，想起老家的女儿，跟她相差不了几岁，虽然一个月只能见上一面，好歹有她这个亲生母亲疼爱着，她家里人却要把她卖了。她转过头去向阿黛说道：“我跟你投缘，以后你在这里我照应你，你就像我女儿一样的。”阿黛红了眼睛，转过身子向她笑，点了点头。

    绿萍和香笙坐在前厅喝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玉凰自从那天消失以后，就再没音讯。香笙每每同绿萍说起，绿萍只是安慰她，这件事风头还没过去，他是不便露面的，多说无益，眼下只有等。香笙日复一日只觉过得冗长乏味，她无比疯狂地想念他。他还没见过他们的孩子，哪怕见一面再走呢。但她心里又害怕，怕玉凰忍不住跑回来给人捉去坐牢，甚至枪毙。她对于那部电话机是又期待又惶恐，仿佛那是一个深渊，也许玉凰会从那里走出来，也许会从那里掉下去。所幸叮玲玲的声音她是一次也没听见过。

    阿黛端了中药上来，绿萍自从生完孩子，有气血两虚的毛病，近来每个月要喝补药调理，房里满是那种难以言说的咸腥苦涩。香笙认得那味道，从前李太太喝中药，她煎过一阵，那些药材里有一味叫做当归，味道最是难闻，她要一面掩住口鼻一面扇风，汤药的热气熏上来，把她面皮熏得润润的，唯独鼻头叫她捏得通红，李太太就笑她，哪有这么难闻。可她后来闻惯了，渐渐开始迷上那种苦涩，她不知道很多年后那种苦涩会蹿到她心里来。

    她正发愣，阿黛忽然惊叫一声，一脚踢开她座位底下的炭火盆。原来她裙裾一角不知怎么地掉进那炭火里，烧出一个缺口来了。她才发觉她一只脚因为挨得近，滚烫滚烫地生疼。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卧室里换裙子，满脑子还是那股中药气味，当归，当归，镜子里映出她的影子，身材小小的一个人，巴掌大的脸颊，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这双眼睛跟李太太的眼睛一模一样，看久了好像是姑妈站在对过望着她。她一惊，缓过神来，拉开衣橱。

    一橱子的衣衫鞋帽，桂花末子的香气使人想起过去的秋天，那时候玉凰托人给她买了许多新衣裳，也是秋天，天气已冷下来了，他神神秘秘地带她看，夏天的薄纱长衫，琥珀色的绸裙，青莲色的蓬蓬洋裙，她不甚喜欢，借口天气凉了，试也没有试穿过。这会子她突然非常懊悔，那时候她应该即刻试穿给他看，告诉他她开心地了不得。可惜现在是更冷的春天，仿佛她这一生美满，就这一点使她懊悔的事情。

    她把那些裙子一件件拿出来摊在床上，帘子放下来，在暗淡的房间里脱衣裳。穿上一件，在那里站一会，自己微笑着转个圈，每一件都合身。她冻得直抖，牙齿磕在下唇，磕出了血。阿黛来敲门，喊她吃饭，她胡乱应了一声，等阿黛走开了，她坐下来拥着被子大哭。他现在在哪里啊，她可以去找他，同他一起躲的远远的。

    绿萍没有等她，好像店里有什么要紧事，吃过饭先走了，她前脚走，伍娘拎着个包袱后脚便走了，就跟阿黛打了个招呼，托她照应着点。香笙一个人，没有什么胃口，加上人有点昏昏沉沉的，只扒了两口饭，喂洵殊吃过一回奶，便早早地躺在床上。

    阿黛收拾完碗碟，见香笙掩了房门，想必是睡下了，茶桌下有一盆烧完的炭火，还有些余热，她坐下来烘手。那个午后静寂无声，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气，院子里用竹竿撑起两座晾衣架，挂着些花花绿绿的衣衫，有两件洵殊的对襟小袄，晾了许多天也还是冷冰冰的，她收下来放在炭火盆上烘着，看见那小袄上的红花，想起那位好心的罗先生，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一件素色西装，坐在她对过吃面条。他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他同一个女人的合照，那女人真美，真人更加美。他们大约是夫妻吧。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再见到他，毕竟他精心收藏的照片里的女人就在这里。

    她最后一次偷东西，就是偷了他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