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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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笙整个人伏在被面上，好像进入了昏迷状态。听阿黛断断续续得说完这许多话，她仰起头来，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也许在看孩子，也许看着阿黛，也许根本去看外边的月亮了。洵殊哼哼唧唧了一阵，窝在人怀里又睡过去了，小孩子总是没心没肺的，刚刚从死神手中逃出来，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黛虽然全副身心都在洵殊身上，耳朵还是厉害的，她晓得秋英躲在窗子底下偷听，便走过去，腾出一只手往那窗框上叩了叩，道：“都入秋了，怎么这底下还有蚊子，真惹人讨厌，再不走，我要拿拍子拍死它！”她果然看见一道影子倏的略过去了。香笙走下床，从外厅拿了一把水壶，找不着杯子，又渴得厉害，便就着那壶嘴喝水，她喝完却想到，将死的人了，还喝水做什么？可见她内心根本就是想活，先前种种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黛把洵殊放下，也跟了出来，在桌子旁边坐着，过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过去道：“还给你。”香笙接过来，打开灯看，是她和玉凰的结婚照，她用食指在上面摩搓着，然后把相片撕做两半，一半是玉凰，一半是她自己。她把玉凰那一半推给阿黛，轻轻道：“你收着吧。“阿黛道：“你别后悔！改日叫我还你，我可不给了。”他们俩就这么相对坐着，都不困，都不说话，也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月亮掉下去了，天一点点地亮起来，由靛色变做澄黄，太阳马上要出来了。阿黛道：“他人不错，你跟着他，后半辈子还有指望。”香笙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再去睡一会。”洵殊这时候哭了起来，阿黛跳起来准备去蒸代乳糕，可是她又不放心，生怕香笙还要拉她一块去死，因此抱了洵殊来回地走着。香笙道：“你把她放下吧，我绝不对她做什么。“她顿了顿，又道：”我想明白了，愿意好好活着。”

    那年立冬，胡宗平率全家上下正式搬迁至牡丹亭，也是那一日，香笙隆重而草率得成为了胡宗平的二太太。

    李决明在医院里找了一份开水房的活计，事情单纯，就是负责烧开水，但也辛苦，住院部那么些病号，所有人生活起居中需要用到的开水都是由他在一个大锅里烧开，常常供不应求，他只能一趟一趟不停地添柴火。他从前是李老爷的时候，人们不大知道他的名字。现在还是不知道，都叫他老李。

    他和崇义，水仙连同两个小女儿搬了出来，租了人家店堂后面一间闲置的库房住着，那库房虽然不小，但仅有一间，尽管用帘子在中间隔了一道，究竟男女不便。前边店堂主人倒好心，又额外匀出一间阁楼给他们，且并不多收费用，水仙便带着两个女娃娃住到楼上。

    其实按照胡宗平的意思，是让他们就住在沁心阁，反正园里房子多，空着也是空着，但水仙和崇义都不肯多住，李决明也有点愿赌服输的意味，认为这园子既已卖了人家，总还赖着不走说不过去。实际上，无论是开水房的活计还是他们租住的仓库，都还是胡宗平暗中托了人办的。他这样做又是为了讨好香笙，因为香笙自从人跟了他，好像心还没跟他走，他得着她的人也还觉得不满足。反正人总是贱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觉得好，得到一点又想法子得到更多。

    崇孝经胡宗平介绍，进了南安府一家理发店做学徒，他好像突然开了窍，废寝忘食地学剃头手艺，平常就是两个条凳一搭，睡在店里。那家掌柜的姓胡，他是老来得女，后又丧妻，单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巧琳，虽生得一般，没念过书，但温柔敦厚，人也沉稳。巧琳白天就在店里帮忙，给人洗洗头打打下手，她看崇孝懂事又勤奋，人生得俊，对他是颇有好感，常常暗地里给他洗涮缝补。两个正值妙龄的年轻人，从早到晚不停得见面、点头微笑，偶尔还会有点手指尖的碰触，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便生出感情。刚开始水仙还隔三差五要到店里去找崇孝，用干净衣服换他的脏衣服拿回家洗，后来拿走的脏衣服越来越少，及至没有了，问他才晓得那个看见人总是低头害臊的巧琳小姐常给他洗衣服。水仙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是陪着崇孝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虽然是主仆关系，但刚认识那会，两个人都还是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也可以说是总角之交。她自信除了李太太，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取代自己在崇义崇孝两个少爷心目中的地位。崇义没有出去做事，整天窝在家里同她一起干活带孩子，他屡次三番向她表达过他的意思，有两次还借着酒劲强抱过她，但她抵死不肯。她后来有点知道了，她的心在那个剃头匠那里。

    女人是天生的侦探，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巧琳小姐是她的情敌。在感情里，他们是对等的关系，天平不会因为她是李家买来的丫鬟而倾向别处。所以她频繁地找各种理由到理发店去找崇孝，有时候带上两个女娃娃去看他们的哥哥，有时候天冷了，下雨了，天气热了，她都要来送衣衫鞋帽。后来她找着了规律，傍晚那时候店里客人最多，常常还要排队，崇孝不得闲，便会让她坐着等一等。她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崇孝熟练地给人家剃头，手指飞舞间，剪刀刷刷而过，夕阳斜斜地照进门里，金黄色的扬尘裹挟着大把大把黑色的头发缓缓落下，崇孝每剃完一只头，拿抹布擦剪子的间隙，总是转过头来看看她，对她笑一笑，她也看着他笑，那是她这一生最得意的时候。

    但后来她就不怎么去找他了，即使去，也不拣人多的傍晚，变成了中午吃过饭的那一点时间，风卷残云地，送了东西就走，和他在店门口匆匆见一面。她算准了那时候巧琳在店堂后边的院子里洗碗，好像故意要躲着她。

    崇孝就是在女人这一点上面不够细心，忽然之间水仙对他冷淡起来，他明明也有点怅然若失，但他不做多想。他整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净是瞎忙，水仙的那点空缺很快被巧琳填满了。他的生活里一下子全变成巧琳，开心也是跟她分享，不开心也是由她安慰，顺理成章地，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也没有正式告白，也没有拉手过，也不算恋爱，也说不清楚是谁主动，反正后来对外都说是胡掌柜牵线，两个人才结为夫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