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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无论什么动作,江守一只教一遍,汉生就按模式一遍一遍不停地练,他练得太多了,动作的形未必好看,可动作的神却一遍遍加深了,再加之后来反复对练,这招格挡的动作,早就深深刻入了肌体的记忆之中,已经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下意识的了,练习一样东西成为下意识,永远都比刻意的要快。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斗了个不分胜败。乔日成往后一跃,抱拳道“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打,佩服,佩服!”
天存点头笑了,道“汉生,能跟三当家打平手的,不多啊”
汉生身上的劲儿,差不多耗尽了,他道“不敢不敢,我没劲儿了,是三当家的让我”,他伸出两根手指,气喘吁吁道“再给我两年时间”
众人都笑了。
直至深夜,该散的才都散去,只剩下天存、兆边、汉生、汉民。
汉民一直静静听,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现在终于开口了,道“大哥,我有些话想说”
天存大概猜到了,他语气很平静,道“汉民老弟,不要拘束,想说什么就说”
汉民小声道“大哥,我知道命运对你很不公,你过得很不顺,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道路呢?”
天存怅然道“当年,我饥寒交迫,在矿上干活儿,被人喝来骂去,过畜生不如的日子,到最后家破人亡,有冤屈啊,可谁给我伸冤啊?谁给我出路啊?现在好了,我找到了一条路,替自己伸了冤,有人有枪,兄弟们活得体面有尊严,吃得饱肚子,干得成大事,我活好了,就有人出来劝我了,说我不对,可他们逼我自己动手一刀一枪杀出条血路的时候,怎么没见有人来劝劝段家别那么过分啊?我倒觉得,这话你应该问问老天爷,他为什么要把我别的路都堵死”
汉民又低头沉默了,他忽然觉得,他应该自始至终都别开口,那样会更好。
天存忽然摇头微笑,道“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执意要劝别人别做土匪?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像是个沽名钓誉的人”
汉民抬头道“因为我当时觉得,能劝你们悬崖勒马,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所以……”
天存默默点头。
汉民又补充道“其实……其实现在也是很有意义的,我……我还是想劝,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
天存问道“悬崖勒马?”
汉民连连点头,道“对,悬崖勒马”
天存问“该是怎么个勒法?”
汉民道“我听兆边大哥说,国民军有招安你们的意思,招安挺好,一,可以洗刷罪状,二,这是条康庄大道,你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呢?”
天存仰天大笑道“你说说,什么叫招安?”
汉生插嘴,大咧咧道“招安嘛,跟我们一样,收编了当兵”
天存指着面前酒盅,道“倒上,倒上,都倒上”,兆边拿起酒壶,汉生忙抢过来,道“我来我来”,他刚抢过来,汉民就转接过手,道“还是我来吧”
酒满,四人一仰脖,喝了杯中酒,天存掀起垫子,掏出一张纸状,递过来,道“既然说起招安了,就给你们看看这封招安书”
汉民捧起招安书,聚精会神地看,汉生也凑脑袋过来,上面写道“望王天存、于兆边、乔日成等人知悉:吾闻,盖天下之事,以道驭术,道不正,术精而无用,处事如此,兴兵如此。民国以还,各地枭首聚义,皆以革命之名,行悖逆乱民之事,青壮流离转徙,老弱死于沟壑,所过之处,鸡犬无闻,人烟绝迹,民不聊生,汝非例外!及至今日,处处所见,颓垣坠地之破败,蔓草参天之荒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汝亦有老幼,幼小嗷嗷待哺,老弱奄奄待毙,竟殊无恻隐之情耶?汝之革命,冠冕堂皇,阳托正正之旗,阴吸元元之血,并非‘革命’所能正名遮瑕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正者自正,邪者自邪!今,为肃双龙山匪患,解民于倒悬,还民以净土,特增兵一千,布于双龙山之西南,增兵一千,布于双龙山之东北,另增派炮兵五百,布于双龙山之南,封锁双龙山,汝等插翅难逃。着全察省发布剿匪檄文,凡在双龙山为匪者,一旦拿获,捉拿其全部亲眷,以其通匪、济匪、窝匪之罪,送以法办,即日起算,十日后开始攻山。然,汝等虽为祸至深,但念能有革命之思想,实乃可贵之处,唯陷于邪途,难以自省,仍有改造之前途,特网开一面,十日之内,汝等皆可自决出路,吾军增设一营之编制,求降愿降者,既往不咎,整编队伍,共举国民革命之大事,愚顽不化者,一律严惩不贷!——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宋哲元”
汉民看完,抬头高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天存不以为然道“挺好吗?你是说文章写得好吧?”
汉民道“哦,我的意思是,招安是挺好的呀,还是宋哲元亲自授意招安你们”
天存道“招安挺好?我又不傻,这些人的嘴脸,一篇漂亮文章能遮住吗?他说得天花乱坠,你们还年轻,上面写什么你就信什么”
汉民不解道“我不明白”
天存笑了,道“他不光给我们发招安状,他给察省的大小匪帮都发了招安状,能收则收,现在,随时可能擦枪走火打起仗来,他除了怕匪帮‘后院生乱’外,还有一层,就是要顺便收拢散兵、土匪,来扩大实力”
汉生汉民都一愣,怔怔道“什么?打仗?”
天存道“是啊,你们身在军营,难道都看不出来吗?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已经开始打口水仗了,南北形势越来越紧张,整个民国,到处都是火药味儿,尤其是中原地带,他不打则已,一打起来,就是一场大仗,为了做准备,现在到处都在忙着招纳散兵股匪呢”
汉生惊道“真的假的”
天存疑惑道“你们当兵,怎么连我知道的多都没有?”
汉生有些懵了。
汉民的心思却仍在“招安”上,道“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说明招安不对啊?”
天存道“这些军阀,打起仗来,素来喜欢把土匪放到前面当炮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宝贝队伍,谁舍得往前放?他招安我们,就是想多拉一群垫背,关键就在这儿,他是谁啊?对我们有什么恩啊?我凭什么拿我的兄弟去给他当炮灰?就因为他这篇招安状写得漂亮?抛开打仗不说,上面那些官僚富户、那些军阀买办,都是人精里的人精,是吸人血的鬼,我归附他们,就永远受人摆布,他们只会用我们榨我们,没一个会诚心待我们!你们还年轻,记住,什么时候啊,都得靠自己!不能靠别人,自己强了,比什么都好!”
汉民盯着招安状沉默不语。
天存喝了口酒,又缓缓道“自古兵匪一家,匪要是钱多枪多,那就是兵,兵要是缺钱缺枪,那就是匪,张作霖怎么样,奉军如日中天的时候,那也够厉害了吧?可以前他也是匪!别看那个姓武的在外面布了两千个兵,我看他们就是两千个匪,都是土匪,凭什么是他来招安我啊!”
汉生大为好奇,道“他们有两千人,基本上是十个打你一个,你就不怕他真的灭了你?”
天存得意道“这四周地形,你来的时候,都看到了吧,南北有山,东西通道狭长,两千人根本施展不开,再者,这儿的山洞山窟,都隐蔽在深处,到处都能设埋伏,易守难攻,他有再多的人,也是往里白送!”
汉生道“他不是还说要从宣化调炮兵来打你嘛?”
天存用指头敲着桌子,道“这纯粹就是吓唬我,察哈尔这么多土匪,哪有那么多炮兵给他调来剿匪?他说的这五百炮兵,是从嘴上调过来的!除了在招安状上,我不会再任何地方见到,吓唬得住别人,吓唬不住我!”
看别人张狂,汉生就兴奋,他觉得张狂的人很有意思,很对他胃口,汉生笑了。
汉民目光从招安状上离开,想做最后的尝试,他抬头道“天存大哥,你们走到今天,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可我想,无论是出于任何原因,都不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当土匪终究不是一个好事,即便不招安,可你说兵匪一家,那你有没有想过像当兵的一样,解甲归田,当匪的,也可以慢慢退出,不当土匪了”
天存见汉民说得诚恳,便十分耐心地跟汉民推演起来,道“假如我听你劝,我不当土匪了,后续呢,该怎么办,跟着我的两百多个兄弟怎么办?有人追究怎么办?有人报复怎么办?有人再骑到弟兄们头上作威作福怎么办?而那时,我们放下了枪,又没有了反抗的力量了,怎么办?我们怎么善后?你有能让我满意的办法?”
这世界上的事,不走出去了解,就不会清楚,尤其是当兵之后,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汉民意念里的善和恶,仍是相当单纯的,他露出愧色,道“这我的确没想过,所以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读了那么多书,自己以为明白很多,其实我只是个会提出问题、而不会解决问题的人,想事是很容易的,真的要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发现我是相当狭隘的,只能停留在对表象的肤浅认识上,没有做过,就不能真正了解,所以,我根本谈不上了解你们这些土匪,噢,对不起……”,天存摆摆手,道“没事,就是土匪”
汉民道“所以,我什么都不了解,就单凭对你们一些粗浅的认识,就去说你们应该这样,你们应该那样,是我们错了,请原谅我和汉生之前的冒犯”
天存摆摆手,道“事情过去了,不用再提”
汉民虽然也承认了自己的“狭隘”,一切事情也都在情理之中了,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为自己的无能、无力,也为整个社会的无能、无力,而感到失落,世上的矛盾,远比书上写的要多得多。
第二天中午,汉生汉民急急忙忙辞别,兆边送他们下山。
临分别之际,不管怎么推却,兆边还是坚持送了两匹马给汉生汉民,笑道“那两匹马,你爷爷不一定够骑啊!再送你两匹,你们骑完自己放了,你爷爷就有四匹马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