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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子
三月中旬,烟柳翠微,花笼浅径,春意醉了整座京城。
汇春胡同一所宅子里,高大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树荫下设有石桌,桌上有佳肴美酒,桌旁围坐着三个人:一个少年,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少年看起来十四五的年纪,五官极是精致瑰丽。一双眼睛神光充足,灿若星辰,周身透着优雅贵气。他坐在那里,喝酒时多,说话时少。胖子与瘦子称他饶公子。
胖子是工部员外郎方元碌,中等个子,一张脸像是弥勒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可亲。工部掌管营造修缮宫殿官衙、各地屯田水利,每个职位都有捞不完的油水,方元碌油光水滑的一张胖脸、惬意的笑脸适度地展现着他的日子有多舒坦。
瘦子有方元碌比着,显得又高又瘦,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他是汪鸣珂,如今的确是太不如意,在吏部的官职混丢了,赌场上失意,发妻前两天带着一双儿女跑了。
此刻,方元碌正对汪鸣珂说道:“你对我总没个好脸色,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外乎是怪我拉你下水赚昧心钱,才到了这地步。可你也不想想,今年已经罢黜了多少吏部、兵部的官员?那些人不乏两袖清风的,不还是卷包袱返乡了。你已经算是不错了,没人追究你别的过错,只丢了官职,没事多拜拜菩萨吧。”
汪鸣珂瞪了方元碌一眼,“我何时怪你这些了?我气的是你拉我去赌坊,到如今我输得家都散了。”
方元碌抬起胖手,拍了拍额头,好笑不已,“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赌鬼性子,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早知如此,真不该带你去赌坊那种地方。”说着就觉得自己有些冤枉,“我也赌,怎么没输得家徒四壁?可见这事还是因人而异。你抓紧把妻儿找到,日后收敛些。”
末一句说到了汪鸣珂的伤心处,颓然长叹一声,“说起来,要不是到了我丢官的地步,她为着孩子的前程,总会留在家里的。我要是事先知道皇上一心偏袒定远侯,怎么会凑热闹上折子弹劾他?可我不凑那热闹也不成,同僚顺带着参我一本,把我那些事都抖落出来,我下场恐怕会更惨。”
“这倒是。”方元碌认同地点头,转而说起汪鸣珂提及的另外一事,“偏袒定远侯是真,可偏袒他的到底是皇上还是太后、皇后,就不好说了。”他语声压得很低,视线扫过近前两人,“不瞒你们,工部正在修缮的那栋闲置多年的王府,是上面要赏给定远侯的。我看那精益求精的架势,可不是让定远侯多个虚置的宅子,分明是准备着让他携家眷入住。如今宅子就要修缮完毕,定远侯入朝堂为官的日子想来也不远了。”
汪鸣珂半信半疑,“定远侯虽然平定了外忧,可西域内患不是闹得正厉害么?草寇、乱党有数万之众,要铲除这些人,可不比打得西夏称臣容易分毫。最让人头疼的,恰恰是窝里斗的情形。若非内战吃紧,定远侯怎会连回京娶妻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这倒是。皇上选在这关头为他赐婚,要凤阁老长女远嫁西域,是不是就是怕他与草寇、乱党联合起来造反?”方元碌提及今日京城热议的事,很有些感慨,“只是可惜了凤大小姐,风风光光出嫁,却在途中香消玉殒。她这一出事,连带的让凤阁老屡次向皇上讨说法,反而惹恼了皇上,落得个返乡致仕的结果。”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住,看着汪鸣珂苦笑。凤阁老致仕之前是吏部尚书,凤阁老一倒台,吏部大部分官员也被带累得纷纷获罪。
汪鸣珂喝了一杯酒,目光微闪,“不对,赐婚这事不对,太过蹊跷。”
方元碌连忙追问:“这话怎么说?”
汪鸣珂视线落在手中空掉的酒杯,陷入沉思。
方元碌无奈,转而看向饶公子,“公子怎么看?”
饶公子轻摇手中竹骨折扇,勾唇浅笑,“在我看来,整件事像是一个局,凤阁老的下场,是上面早就算计好了的。”
方元碌皱眉思索,一面分析,一面喃喃地道:“联手……太后这几年干涉朝政,常与皇上意见相左,可对于皇上重用定远侯霍天北,却从无异议。霍家祖籍京城,老侯爷二十多年前就被派往西域御敌,先后任总兵、总督……霍家虽说被钉在那里多年,可每过三年都要经吏部考绩,皇上才能决定定远侯是否在西域留任,这赐婚让凤大小姐远嫁的事,就真不对了……”
汪鸣珂接上他的话:“皇上赏识定远侯霍天北,天下皆知,大可先下赐婚旨意,让霍天北平定内患回京领封赏时迎娶凤大小姐——霍家祖宅一直有专人照看着,如此才是皆大欢喜。远嫁岂不是多此一举?如果说上面不放心霍天北,凤大小姐是被派去监视他的,又怎么会死在远嫁途中?远嫁西域一路走官道,住驿站,便是有匪盗,也不敢打凤大小姐的主意。如果她是皇上派去的眼线,眼线莫名其妙死了,皇上岂会不动怒,可事出之后,皇上摆明了是息事宁人的意思,哪里在乎她的死活。”
“那你们的意思是……”方元碌迟疑地道,“皇上是绕了个圈子,让凤阁老倒台。掌上明珠死得不明不白,任谁都会气恨难消,皇上一直含糊其辞,任谁也会生出怨怼。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君要臣死,臣子哪里有活路。”
饶公子与汪鸣珂俱是缓缓点头,可前者认同之后,还有一点不同的看法,“要凤阁老倒台的,如你之前的话,是皇上还是太后、皇后,不好说。”
方元碌与汪鸣珂相视一笑,对这话的意思心知肚明。今年是元熹帝登基第四年,这九五之尊时常沉溺于声色犬马,三不五时就因宿醉或美人在怀罢免早朝。如果说他曾有过英明之举,就是登基之处接受了三位阁老的联手举荐,重用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霍天北。之后才有了西夏多年来入关烧杀抢掠的局面被终结,才有了一个创下盖世奇功的名将、二十岁便坐上总督位子的权臣霍天北。
谈论了一会儿朝政,饶公子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方元碌,“去年此时,我将几万两银子放在了四通银号,今年大掌柜的连本带利地还了。没你这内行人引荐,我若是找错了主家,少不得血本无归,这是给你的分红。”
方元碌连连摆手推让,“公子如此就见外了。去年到此时,没你三番五次拿出银子救急,我早就没进项了,如今日子怎么会这般宽裕。”
“拿着吧。”饶公子将银票拍在方元碌手边,站起身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在醉仙楼设宴请二位畅饮。”
方元碌与汪鸣珂连忙起身,亲自送到门外,看着饶公子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这才转身往回走。
方元碌不解地道:“认识他两年了,到如今还是觉得这少年人神龙见首不见尾。”
汪鸣珂不免吃惊,“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忘年交么?这话是怎么说?”
方元碌解释道:“是济宁侯引荐给我的,说是他一个远方表弟。我初时见他谈吐不凡,有真才实学,又明了朝中局势,来日定非池中物,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你是爱才之人,我当然要引荐给你。可这两年下来,他无心功名,只一心求财,便让我看不明白了。最奇的是他在京城不曾置办产业,我至今也不知他住在何处,相见不是在济宁侯府中,便是在醉仙楼。”
汪鸣珂想了想就释然,笑道:“换了我是饶公子,也不敢跟你我这类人交实底。”
“我们怎么了?”方元碌不服气,振振有词,“多少官员都在贪赃枉法,我们赚的是贪官的银子。哪个当官的都一样,只凭俸禄哪儿活得了?”
汪鸣珂却是叹息一声,“哪里都是欺上瞒下的贪官,长此以往,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管那些做什么,我只管见缝插针,活得惬意些。”方元碌扯着汪鸣珂的衣袖,“走,喝酒去!”
饶公子的马车出了汇春胡同,就被一个策马而来的人拦下了。
饶公子透过帘子缝隙看了一眼,便低声询问跟车的小厮:“高程在哪儿?”
小厮道:“远远的跟着呢。”
饶公子吩咐道,“你快去叫他赶过来,马车调头。”
语声未落,小厮余光瞥见马上丰神俊朗的男子跳下马,手握着鞭子走过来,立时变了脸色,战战兢兢行礼,“侯爷。”
济宁侯萧让的俊脸上隐有薄怒,目光如炬地看着马车,沉声道:“阿娆,还不给我出来?”
2云筝
饶公子隔着帘子,语带笑意:“表哥还是上车说话吧。车上有茶,你先润润嗓子再训诫。”
萧让上车之后,脸色更差,“不是与你说了么,这阵子别跟官员走动了,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说着话,没好气地掐住对面人白皙如玉的脸颊,“明日我就跟方大人说饶公子暴病死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国公府做云家二小姐。”
云筝笑着打开了萧让的手,全没了做饶公子时的镇定沉凝,“我当饶公子正起劲,你给我拆台我可不干。”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拍到他手里,,“我出来见方大人也是有正事。这是你去年让我放到银号的那八万两银子,方大人从中说了几句好话,大掌柜的给了高利,今日钱回来了,我总要给他点儿好处。”
萧让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露出了笑意,“你不说我都忘掉这回事了。”又将荷包丢到云筝手里,“给你吧。”
云筝却是笑道:“我自己会赚钱,不缺你这点儿银子。”
萧让黑着脸去捏她的鼻子,“你还好意思说?方官吏债,放印子钱,哪一样都上不得台面,你以后再没个正形,我只能禀明姑姑、姑父了。”
云筝笑着格开他的手,这才辩道:“哪一样不是你领着我去做的?没你在后面给我撑腰出银子,我怎么能赚到钱?现在你要抽身而退,我当然也不会继续胡来了,放心吧。”说着话取过温着茶水的茶桶,给萧让倒了杯茶,“喝口茶,消消气。”
萧让喝了口茶,想了想,将荷包收入袖中,“我赚到的银子分给你一部分,这些我去兑换成银锭子给你存起来,等会儿告诉你存在何处。”
云筝敛去笑容,“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到这两年常有得道高人出入济宁侯府,再想到他二十岁了还是无意娶妻,潜心研究佛法,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表哥,你该不是……”
萧让目光变得温和澄明,“放心,我不会剃光头出家,不过是想放下尘世浮华,余生游历天下。”
“……”云筝知道他的秉性,从来不说一句空话,只能提醒道,“济宁侯府百年的荣华,要葬送在你手里了么?”
萧让却道:“赶在那杆子见风使舵的言官弹劾之前,我已上折子交待了几个失职的罪名,请皇上除去济宁侯一爵,兵部的官职另寻贤才将我取代。与其等皇上将欲加之罪扣在我头上,还不如自断前程。”又安抚她,“这些我跟姑姑、姑父说过了,他们也同意,你别担心。”
“……”云筝已分不清,是朝中局势所迫,还是他已无心为官。
“我带你去个地方。”萧让起身下车,策马带路。
去的地方是一所民宅,所在的街道没有名字,离汇春胡同只隔了一条街。宅子正屋居中而建,房前屋后为院子。
萧让命随从全部等在门外,与云筝走往后院,“这儿是我一个小厮的住处,过几日就卖出去了。”
让云筝经常一头雾水的只有这个表哥,此时更是不明所以,也就没应声。
萧让带她到了后面院子西墙角的一口枯井前,指着幽深的古井道:“我那小厮的妹妹前两年被人毁了清白,投井死了,事后小厮的父母说宅子夜间不大安生,去年先后死了。”
云筝没辙地看着他。
萧让知道她满心狐疑,笑着为她解惑:“我找人从这井底挖了条地道,尽头处造了个暗室。手里有四十多万两两银子全部换成了金条、银锭子,加上你刚给我的这八万两,能凑个整数,这几日就分批送到暗室。”说着拍一拍她的肩头,“暗室里的金银都给你,当我送给你的嫁妆。”
云筝瞠目结舌,“给我那么多的嫁妆?你这是要散尽家财么?”
“说对了。同宗那些畜生这些年都盯着我的家财,我一分一毫都不会给他们。”萧让笑得洒脱,眼神狡黠,“猜猜看,地道的尽头在何处?”
云筝思索片刻,“不会是在方大人汇春胡同那所宅子下面吧?”
“聪明,没错。”萧让笑道,“就在那所宅子的后罩房,是西面两间地下。什么时候手头拮据了,你想法子把他的宅子弄到手住几日,往下挖就能看到那些箱子。”
“那么多银子……”经手之人又不少,云筝不大相信自己有花得到的好运气。
萧让依然在笑,笑容却透着残酷,“日后知情的只有你我二人。”他绕着枯井缓缓踱步,“这口井也会填平。”
云筝自然听出了话中深意,觉得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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