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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这天,黎明前夕,汝水北岸的树林里还氤氲着潮湿的水汽。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踏碎了晨间的静谧,惊飞了林中的宿鸟,一匹身披甲刺,只露出狰狞头面的战马狂风般地掀过密林,马上骑士壮硕的身躯包着黝黑的铁甲,仿佛一座铸造在马背上的铁塔。
不过眼下来看,重甲对于骑士本身更多的意义却代表着威慑而不是防护,因为他的头面都显露在铠甲之外,剃得发青的头皮泛着森森的光泽,耳边和脑后的细小鼠尾辫看起来就像是挂着数条虺蛇一般。
战马冲出林间,猛然间在河畔刹住脚步,重甲光头的女真族骑士抬起头,朝着南方影影绰绰的城堡看去。
完颜宗珀今年四十多岁,至于多出了多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奴隶,跟主人家的其它牲畜一样,没有姓名也没有年龄。身高刚刚超过弓身的时候,他的手中就被塞进了一把刀,从此低着头跟随主人的马尾四处厮杀。从白山黑水杀到燕云之地,从幽蓟十六州杀到山西雁门关;唇边刚刚冒出绒细的胡须,他手中的刀又被换成了长刀,胯下也骑上了战马,跟着主人一路向南,冲在队伍的最前方,杀过了黄河,杀进了汴梁城。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汴梁城繁华时的震惊,身体的每一处毛发都耸立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人世间还有这样美丽和奢华的地方,那种从未见过的华美与大气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从地洞中爬出来的老鼠。但是很快的,繁华就被他和背后庞大的军队劫掠一空,留下的一堆破烂废墟与之前杀过去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那天起开始,他突然醒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美丽的东西都是脆弱易碎的,无论是那些景观、瓷器还是南国娇柔的女人们。
也正是从那天起,他发现亲手毁灭一件美丽的事物居然是这样让人兴奋而颤栗的体验。
之后的二十年,他从奴隶做到士卒,从猛安做到谋克,跟着他的主人像拉锯一样地在这片中原土地上豕突狼奔,碾碎了脚下的一切,把所有美好的痕迹毁灭殆尽,他却发现再也无法南进一寸,那些看上去孱弱无比的南国人,在重压之下居然爆发出连他也感到惊讶的力量,甚至让他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变得虚弱了。而且更让他感到惶然无措的,是他的主人也开始终日沉思起来,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曾经被他们碾碎的南国人。
他的姓氏变成了完颜,他的名字变成了宗珀,在他呼吸和走动的时候,周围的人连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可是他依然感觉到恐惧,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南国人的样子,像一只被人随意碾压的白虫。
宗翰死了,他的旧主人宗弼也死了,幸好海陵王成为了他们新的王,海陵王比他更年轻,也比所有的人更加疯狂,于是宗弼死后,他变成了海陵王手中的一把快刀。
就在去年冬天,海陵王也死了,不过他已经无所畏惧,身为武道宗师,他可以享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就连新即位的皇帝,也不会对他多说些什么。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可供给他毁灭的东西了,即便是那些坞堡豪强和占山为王的逆匪,也提不起他杀戮的兴致——你有心情整日地趴在地上碾死蚂蚁吗?
因此当接到挥兵汝南再攻蔡州的军报后,他飞快地点了五百精锐,甚至来不及等他们集结完毕,就跨上凶悍的妖马单人独骑直冲汝南。
赵家堡,是金国一直留在唇边的,最后一粒可口的果子,现在终于要吃掉它了。这种感觉让他欣喜而期盼,又让他有些难过而失落,不过无论怎样,他都不允许任何人来染指与分享。这里的一切,将由他亲自、亲手、一点点的剥去外皮,剜出果核,然后细嚼慢咽地吞下去,得到最大的享受。
此刻完颜宗珀立马汝水北岸,遥望着几里外的赵家堡,目光渐渐地灼热起来,就像是一匹饿狼瞧见了粉嫩的猎物。下一刻,他催开胯下妖马,陡然跃过四五丈宽窄的的水面,朝着南面方向直扑下去。
……
岑青飞走之后,张铮没有歇息,他在坞堡客房的卧榻上运转了一会儿道诀,天色便蒙蒙亮起来。简单地洗漱一下,按照岑青教过的方法小心地补了补妆容,便有堡中的仆人过来请他去用早膳。
“不用了,我现在出坞堡。请转告赵堡主,莫要忘记之前约定。”张铮并没有恢复男装,而是继续保持着青衣女子的形象,他把昨夜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沉重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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