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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闷,于是打算到洞外走走。

    “这里头还有几个馒头,饿了自己拿。”

    她把包裹往他身上一甩,人就起身往外走了。

    身后是老头低低的咳笑声。

    外头天地一白,雪势渐小,檀柔站在雪中,仿若天地苍茫,唯余她一人遗世独立,她想,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罢,三月,岚水已开始解冻,河畔的两排柳树已经依稀看得出嫩芽。

    雪地不好走,她一步一脚印,好在方才将腿烤得热了,现时活动自如。

    在快要及膝的雪地里走着,松软的雪一踩就变成了厚实的冰。她在雪地里走了个圈,于是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看似走了很远的路程,却不过还是在原地罢了。

    低头走腻了,她才抬起头看看天。

    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行隆重的车马,檀柔数了数,一共十三驾车马,依次排开,远远地看着像是卧在雪地的一条龙。

    这样华丽的车驾她见过,妓坊的顶尖美人来来往往坐的大多是这样的马车,她随母亲过府伺候时便坐过这样的马车。里面铺着雪白的绒毯,檀木做的案几搁置在中央,上头摆着一张古琴,一端凝香炉,隔间是盛放四季蔬果及各类糕点小吃的食间。

    不过是过往的事罢了,怎么今日她分外想念,就连那马车内的一设一物都记得如此清晰,甚至连母亲跪坐在案几前为她梳头的画面都犹如鲜活,历历在目。

    檀柔甩甩头,将头转到别处不再看马车,却在转头间一眼对上了夹杂在柳树间的一株杏树,像被触动了心窝最深处的地方,她的双眸瞬时湿润开来,于是她定定地看着那棵杏树,几番哽咽、静默良久。

    檀柔试着走过去,才发现那杏树长得离奇,根竟是从河壁里长出来的,枝干弯曲向岸上生长,她走到树下,认真地查视了一番杏树长势,原来这杏树竟已经含苞待绽,苞心的粉色都乍然可见,若不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只怕现时已经傲放枝头了。

    看着生机勃勃的花苞,她眼中的泪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她轻柔地捧住一朵花苞,护在掌心,细致地吹去落在花苞上的残雪,呵气成雾。随后又不知疲倦地一朵一朵为其余花苞吹扫残雪,像是呵护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无奈她个头矮,高处的枝头够不着,只好一窜一跳地轻摇树枝悄悄抖落白雪。

    她正踮脚伸手去够高枝的一处残雪,一只洁白纤长的手却先于她一步落在上头。

    入目的那只手恍若白玉,皮肤细腻,泛着柔软的清光,檀柔惊诧地一转身,谁知无意撞上了身后的人,于是被重重弹到树干上。受了撞击的杏树,枝干都剧烈抖动起来,其时,万千的晶莹从枝头坠落,她只能怔怔地靠在杏树上看着眼前的人。

    素白的纹海棠披风,玉白的狐毛围成一圈披散肩头,无数从枝上飞落的雪好似杏花含露飘坠,那只仍是抬着的手,冷香盈袖,披在他身上的广袍随风轻轻摆动。

    扑簌而来的星星点点,迷得她睁不开眼。

    “你瞧,这样散的比较快,所有的雪都被你抖落了。”少年微笑着说,浑厚浓醇的声音融在了风里。

    檀柔的眼睛不敢看他春风般的笑靥,不自觉地向不远外的马车望去,再回来低头看着少年绸缎做成的绾色靴子时,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悲哀,于是下意识地收脚退了退。

    她低着头,紧紧抿着嘴,眉头锁成一道难以释怀的线。

    此时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少爷,前方的路障已清扫妥当,老爷下令启程。”

    在马车旁焦急张望的青衣少年终于茫茫雪海中捕捉到那抹修长笔直的身影,于是展颜一笑,随后团手呼喊。

    话音刚落,檀柔身旁的少年就开始渐渐走远。过了很久,她才有勇气一点一点抬起头,循着他深深浅浅的脚印望去,只是这茫茫的雪海,哪里还有什么白氅少年、香车华驾。此情此景,她忽然记起自己在服侍香客茶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雪初停的天气,那个喝醉的诗人这样吟道: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原来那一行车马就像一个梦般,已经全然灰飞烟灭。

    ***

    天元五年。

    十月过半,园子里的芙蓉淋过一场秋雨,竞相端放起来。荥阳郑府里的太太小姐们挑了个无风不动、且又端着些暖熏熏太阳的日子,在府里的臻宝园操办了一晌桂蟹宴。

    这臻宝园按年头说还是先祖皇帝在时建起来的,已有一百二十来载的光景。园子西面设有藕池,藕池中央便是一处亭阁,亭子北正上方处端的挂着一块南朝风笔的“度然亭”牌匾。“度然”二字正是郑府太公的小字,郑太公亦是这园子建设者。

    “往年江南太湖贡的螃蟹可不若今年的个头,倒是世道太平,连这螃蟹都愈发富态了。”

    说话的是郑老太太郑崔氏,年六十有二,亦是这郑府后院真正的女主人。当朝显赫世族有五姓,乃是:荥阳郑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郑崔氏乃清河崔氏世族女,其出身尊贵非凡,年十六便由大行皇帝赐婚于郑府的长房嫡子,与郑府老太爷育有两儿两女,二女远嫁,大儿子没有留下子嗣病故,小儿子郑佺现如今承了郑国公爵位,官居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是郑府的当家老爷。

    “怎么不见宜卿?”老太太往席间里转视了一番,问道。宜卿是郑行的小字,是老太太的嫡房长孙,郑行平日里行为颇是放浪,不免老太太如此挂心。

    “母亲就知道心疼那小崽子,昨夜被老爷罚了一通,今儿个怕是日上三竿还在褥子里头赖着不肯起罢。”郑大夫人嘴上埋怨儿子不成器,言语间却是向老太太报备昨夜之事,巴巴求着老太太给儿子做主。

    果不然,老太太听了此事接着问道:“罚?因何事罚?”

    在座众人自然晓得平日里老太太待郑行的不同,但又怕得罪了老爷,权衡之下席间也就无一人开口多嘴。

    大夫人贺氏喜上眉梢,又紧着嘴皮子说:“说是行儿昨日邀了李副使的儿子一同赛马误了学业,老爷回府发了好一通火,让行儿跪了一夜的祠堂,今早五更天才由小厮扶回去的。”

    郑老太太睨了贺氏一眼,儿媳妇往日在自个儿子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如今敢到自己面前说上一嘴,只怕不是跪祠堂那么简单了。家宅里的事贺氏料理有序,却偏偏这个儿子管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按捺下心中波澜,眼睛瞟向桌子上的小孙女处,仿若未闻对着众人道:“蟹肉性凉,龄丫头打小落了气喘的毛病,你们多看着点,别让她贪嘴。”

    郑龄此时还在专注地扒着蟹腿肉,倏地老太太把话头落到她身上,众人的注视的目光也就随之而至。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祖母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慈爱又有些不同于她对另几个孙子孙女,一时之间,郑龄只能怔怔地回望自己的祖母连话都忘了说。

    坐在郑龄旁边的二姨娘周氏替她擦了擦手,温和道:“听见老祖宗的话没?回头让丫鬟给你送些性暖的茶水,一口都不能剩,仔细犯病。”

    郑龄今年九岁,懵懵懂懂多少懂些祖母和母亲的话,似乎是关心自己又似乎掖着些什么别的意思。但想起平日里母亲的教诲,于是笑着乖巧答道:“祖母的话龄儿记下了,母亲莫担心孩儿。”

    贺氏见势便嘱咐侍候的丫头给郑龄倒了一碟姜醋,又道:“让厨房给五小姐蒸几个姜酒螃蟹,这姜性烈恰可冲了螃蟹的寒凉,小孩家又吃不得酒,让汽儿一蒸酒力便散了大半。”

    郑老太太点点头,眯笑着夸道:“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老太太这话是说给几个姨娘听的,至于是哪些人明白的一听就知道,说的便是尚无子嗣的四姨娘林氏和五姨娘秦氏。

    郑崔氏出身贵族,自幼教习得体,但儿子郑佺纳的两个姨娘房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皆是出身市井的小户人家,平素里爱吵爱闹些,计较些个财物最是厉害,好几次闹到老太太清修的佛堂,老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到底是不喜欢。且林姨娘和秦姨娘进门也有两三年了,连个子嗣也没有更是落人话柄。

    林姨娘与秦姨娘当着众人的面失了脸面,二人的脸色一下白一下红,却老老实实憋在心里连个不字都不敢吐。

    郑老太太接过婢子剔好蟹肉的碟子,拿起手中的白象牙嵌粉瓷箸夹了一筷子:“原先老爷在江南任职时,那地方富庶,就是出的螃蟹也肥美。”

    大夫人贺氏接道:“那时自在倒也自在,可惜江南夏天太热,比不得在荥阳祖地来得舒坦,老爷又一切从俭,一个夏天下来只不过用了四箱的冰。且荥阳到底是血肉相连的地方,那时父亲母亲皆在荥阳终究是个牵挂。后来大爷没有留下子嗣去了,老爷受命匆匆回来,自那以后每每想来在江南的日子也是多有留恋。”

    郑老太太放下筷子,似有思索,沉吟道:“李姨娘好似是苏杭一带人氏,这么瞅来龄丫头确也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身子也娇弱。”

    郑龄幼时丧母,在二姨娘周氏名下抚养。郑老太太说的李姨娘便是郑龄的生母李氏。

    周姨娘慈爱地摸了摸郑龄的头,笑着回道:“龄儿模样是随她娘多些,但脾气却似老爷。”

    “古来女多肖父,子多肖母,我瞧着五丫头只不过气质像她娘,但眉眼却颇得老太太的真传。”贺氏言语间颇带酸刺地一语点醒众人,众人再这么一看确实是像老太太多些。

    郑老太太也惊奇,仔细打量了郑龄一番,却忌着贺氏方才口中的酸意,心中有了几分清明就不再往下言语。

    郑佺在江南任职时,贺氏生郑行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头一胎得了个儿子却再也无法生育。郑佺随即纳了当地富家小姐出身的周氏,周氏一口气连生了二子一女,贺氏面上喜悦,心底却妒忌周氏儿女双全又颇得郑佺宠爱,这些年也是处处与周氏争锋相对。

    张妈妈暗自观察了贺氏的脸色,伺候老太太放下筷子,缓声道:“螃蟹性凉,老祖宗仔细身子吃不消。”说着又往郑崔氏的双耳扣环陶杯里斟了姜汁儿红糖茶。

    众人估摸着老太太今日兴浓,几房孙子孙女要拉着老太太去听小曲儿,老太太笑着连连摆手,直道:“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你们年轻人的兴致玩意儿硬拉上我老婆子作甚。”

    一行人正嬉笑间,清风和软语,怡景映佳人,只听一记沉闷的咳嗽声自亭子远处传来,众人抬头循声望去,顷刻之间人群中的嬉笑吵闹之声作惊弓之鸟消散而尽。

    “儿子扰了母亲的雅兴。”来人年过四十,身着青色的云纹水波绸衫,气态沉稳持重,正是郑府老爷郑佺。

    老太太见着儿子脚步匆匆且面色青郁,又瞟了眼一脸心虚的贺氏,心中便有了一二分底,对着旁边的人低头吩咐了几句,几房的人就都识趣地散了。

    郑佺自远处走来便瞧见了贺氏闪烁不定的视线,暗骂一声“慈母多败儿”后冷哼一声便不再理她,恭着声对郑老太太道:“儿子拜过母亲。”

    “瞧你惊散了这一堆妙人儿,有什么事不能留到明日定省的时候说?”

    “儿子不敢瞒母亲,实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他事儿子自当全权做主不敢扰了母亲清净。母亲可知那李副使的次子李闻?”郑佺的口气忧心忡忡。

    “哦?是那成日与行儿同游读书的人儿?虽心性不定,言语轻佻,但底子里并不坏,来府里做客对长辈也是恭恭敬敬并无错处。”

    郑佺低声一叹,无奈道:“母亲慧眼,饶是底子不坏,却也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

    此言一出,郑母大惊,连连趔趄了几步,张妈妈忙上前扶住老太太。

    “这逆子昨日与李闻同去,私瞒了他母亲说是赛马,实是去了酒肆之地,招妓买娼,还闹出了人命。”

    听到人命二字郑母已是脸色煞白,按当朝律例,但凡王子杀人还得与庶民同罪,怎么这般不知轻重轻易惹上这等糊涂事。但念及往日郑行的做派,郑母心疼这个嫡孙自然有她的道理,以郑行的性子万不可能轻取了旁人的性命,只怕这事里面另有文章。

    郑母稳住气息开口道:“如今那尸身在何处?”

    郑佺一愣,没想到母亲如此沉着,不问命案经过个中委细,却直接盘问起那尸身尚在何处。

    他深吸一口气道:“如今已被李府的人抬了去,这人是李家儿子失手打死的,但孽障也逃不了干系,且当众在场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徒,只怕现在街头巷尾早已说长道短。”

    老太太按了按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示意她不用扶着了。

    “既不是行儿打死的,便送一笔银子去打点,多花些银子无妨,但有一点不可不防,你怎知这人的死不是行儿所为?几人看见是那李闻行的凶?若非亲眼所见,便只由得他人嘴说。这李家次子亦是嫡出,行得通便找个人顶了罪,行不通只怕到时也是要送出去的。护犊之情深不可测,难保介时那些嘴不反咬一口把脏水泼到行儿身上,这些嘴老爷事后可看牢了?况老爷袭了你父亲的爵位,这些年底下的微辞不是没有,要是这时候被插上一刀,只怕就不是易事了。”言至此处,郑老太太的眸色陡然一暗:“那李副使在你手下也有些年头了罢……”

    郑佺听得母亲一席话,竟觉得后怕无穷,甚至后背都起了隐隐的薄汗。这些年李副使在他手下,官场里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只怕没少被他攥在手里,自然李副使有多少把柄,郑佺也有几寸把握。

    恍惚间,郑佺又听老太太娓娓道来:“再过不久就是春闱之期,行儿天资非凡,迥然不群,这些年是出格了些,倒似你年轻时,将你的性格学了个十足十。可老爷现如今不也是事事得意?若是恩科中第之时遭人中伤,闹到朝廷去……”老太太的语气刹变严厉:“究诸事看来,此事不得轻视,须得小心之上再加小心,否则——后患无尽。”

    郑佺望着一脸深沉的母亲,心中明白大事已定却不忍说出口,颤着声问道:“那依母亲之言……”

    “送行儿上京,越早越好,荥阳是非之地切不可久留,但凡后事,便由府里打点。”郑母隔着青绸握住儿子的手腕,沉声嘱咐:“送他去罢,总归是要走出这府里的,早些晚些都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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