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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看见父亲做木活,总喜欢跑过去搅和,他放下锯子我便用锯子去锯他不要的木料头,他放下凿子,我便用凿子在木料头上凿一个眼子。我那把枪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我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使他既担心又恼火,担心凿子锯子什么的弄伤我,恼火的是他想用的工具总在我手上,而不是在他手边。他只有拉锯子的时候需要我。虽然我还小,但手上有把力气。不过今天我不想帮他,我都要死了,让他一个人干吧,让他一个人把匣子做好,这样他更像一个父亲。我的表情像玻璃瓶里的空气,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翻腾。正往屋里走,父亲叫住我,叫我把书包挂在晾衣竿上,帮他拉一手。我心想,天啦,父亲,你太不近情理了,你居然叫你快死的儿子和你一起做他的棺材,你难道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吗?我强忍住泪水,蹲在锯子面前。父亲一只手拉锯,一只手和一只脚压在木板上。村里人到了五十五岁就开始为自己准备棺材,木匠干活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去帮忙,又说又笑的,做好了还要躺进去试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父亲一定是源于这种习惯让我一起做吧?但这太残忍了,我又不是已经五十五岁。这块木板是柏木的,比较硬,锯起来比较慢。我想起海洲大爷,他儿子为了娶媳妇,用他的厚棺材换别人的薄棺材,别人补他两百块钱。薄棺材抬回来那天,海洲大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换棺材他是同意的,而且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可他就是要哭,他的委屈和悲哀很远都听得见。他儿子暴跳如雷,大声吼道:“不要哭了!我把钱还给人家,把你的老棺材抬回来就行了!”海洲大爷忙拉住儿子,叫他别去。他说:“我哭的不是棺材,我哭的是我自己。”我想我绝不在乎棺材的厚薄,棺材板再薄,尸体也会比它先烂掉。棺材板的作用不过是挡住泥土,别直接盖在脸上。我觉得我比海洲大爷更像个成人,因为我敢于面对现实。心里刚生出一点伟大感,父亲停下了。他大声指责我:“你看你拉的哪样锯子,拉到半边坡去了!我往这边锯,你往那边拉,我掰都掰不过来。”我真想喊出来:“父亲,锯歪了又怎样?我不在乎棺材好看不好看!”我的眼泪滚出来。父亲不解地看着我,平时他也这么骂过我,但我从没哭过。他温和地说,你坐帮我压住板子,我自己锯。他是一个不熟练的木匠,我坐在板子上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拉锯子。板子锯断后,他笑着说:“下半年我们家就有蜂糖吃了。”可我已经吃不到了,我冷冷地想:“我们家以前本来有个蜂桶的,被你妈劈来当柴烧了,没劈的时候蜂子不来,劈了烧掉了反倒来了,你说怪不怪?”我想,烧了就烧了吧,很多东西都会消失的,就连人自己有一天也会消失。父亲看着我,和我商量:“干脆把蜂子招回来再做蜂桶,要不然等我把蜂桶做好,它们早就不见了。”原来他要养蜂?不是给我做棺材。我如释重负。
但没过多久,我又难受起来。父亲,你儿子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养蜂,你太粗心了,你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你儿子这几天的变化?
那些蜜蜂是从别人家里分出来的。它们团结在一棵枧树上,像情绪不好的人心里的一团乱麻。父亲用竹竿挑了一个小筲箕,抓一把泥沙往筲箕上撒:蜂儿来,蜂儿来;蜂儿来哟,蜂儿来哟。像在召唤他最小的儿子。泥沙飞起来,有些蜜蜂以为那是自己的伙伴,于是飞到筲箕上探听虚实。其他蜜蜂见自己的同伴都去了,于是不知就里也飞过来。最后蜂王也飞到上面,父亲的嘴便像花朵一样笑开了。
出于别人不闻不问的怨恨,我突然之间残忍起来。不管看见什么虫子,我都要狠狠一脚踏上去,踩得它们稀屎两头飙。有些虫会像人放屁一样,清脆地响一声。这似乎给我快感,于是专门去踩能发出响声的虫。但对一些在我看来有灵性的动物,我决不去招惹它们,比如,野兔、穿山甲、黄鼠狼,以及所有的鸟。以前看见野兔,我最先想到的是抓住它,然后回家去好好炖一锅兔肉汤,让全家人称赞我有本事。虽然我从没抓住过,但这差不多就是我的理想。如果抓住穿山甲,那就更了不起了,据说一只穿山甲可以卖好几百块钱。自从打死鸭脚蛇,我的理想变了,我的理想变成了如何躲开即将到来的灾难。我知道这些小虫无辜,但我的脑子里已经钻进一个古怪的念头:踩死它们,是为了用它们的生命向鸭脚蛇献祭。
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我的胆量比以前大得多,别人不敢跳的高坎子,我纵身一跃就跳下去。这和我心里那个东西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即使把腿摔断也吓不了我。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的腿摔断。
打死鸭脚蛇那个地方我没有再去过,有事必须经过那里我也宁愿绕道而行。我幻想那个地方变成一个洞,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甚至是一个对穿到地球另一面的洞。这样世界上就不再有那个地方,我的过错就会沿着那个洞飘散到宇宙当中,就会被宇宙中其他东西稀释,当它变成灾难降到我头上时,也许就会像毛毛雨一样无关紧要了。
诸如此类的想法很多,但都是瞬间的,因为我深深知道我无法逃避死或者痛苦地脱皮。它没有立即降临到我头上,不过是为了更强烈地增加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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