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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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