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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碧君对商陆的情分,到了哪种地步?要是已经走至死心塌地非商陆不嫁的地步,他出手阻挠的话,若稍有差错,就会闹得和前世一样,早晚出人命,惹得怡君难以释怀。

    此事,得找个明智的人帮忙斡旋。程询抬手摸了摸下巴,敛目沉思。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彦、瑞……廖、彦、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一早,临出门,怡君站在妆台前,端详自己片刻,从首饰匣子里选了一副珍珠耳坠,亲手戴上。

    吴妈妈赞道:“二小姐今日气色好极了。”

    怡君侧头细看,笑。情绪愉悦之故,气色的确很好。

    吴妈妈取来淡粉色缎面大氅,给她披上。

    “姐姐怎么还没过来催我?”怡君一面系上缎带,一面往外走,“该不是被那首曲子吓到,不想去学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开始学名曲《广陵散》,昨日只听叶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异口同声,笑着随怡君出门,去找廖碧君。

    主仆三个没想到,廖碧君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还没打扮好。怡君在厅堂听紫云说了,失笑,“本就是美人,还要怎样打扮啊?”

    “奴婢也是这样想呢。”紫云笑着奉上一盏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优雅落座,“去帮忙吧。跟她说,不着急。”

    紫云称是,转去内室。

    等了一刻钟左右,廖碧君才走出来,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么都不顺眼。”

    “没事,难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着上前去,携了姐姐的手,“但真要迟了,我们得抓紧些。”

    廖碧君嗯了一声,快步出门。

    马车从速赶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细端详着姐姐。妆容明显精心修饰过了,显得眉眼更漆黑,面颊更白皙,双唇更红润。

    廖碧君蹙眉道:“琴谱还没熟读,今日少不得要挨训。”

    “真的?”怡君讶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难道会跟你说假话么?”

    是真的就不对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却把时间耗费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难道母亲又在张罗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学之后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岁了,婚事尚无头绪。双亲的态度,她只看出一点:门第低于廖家的,一概不行。反过来想,岂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双亲只是想让女儿嫁得好,过得如意。

    这些事,亲姐妹也不便提及,毕竟都是待字闺中,怡君只是笑着宽慰姐姐。

    上午,叶先生继续让怡君临摹小幅的山水,亲自带着廖碧君去到西次间,反复练习《广陵散》的《开指》一节。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准自己性格没个谱,才没完没了地安排临摹的功课,意在沉淀心性。好的师父,教的是功课,亦是为人处事之道。

    今日她要临摹的画,看画纸,该是几个月前作成,没有题字落款。仔细辨认之后,怡君可以确定,是程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论,这幅画比起枫林图,功底显得薄弱许多,但就算这样,也与现今的叶先生不相上下。

    看着陆续出手的画,就是看到自己不断地打败以前的自己——在他,该是怎样的感受?

    帮忙备纸磨墨的夏荷无意间一瞥,见自家小姐唇角愉悦地上扬,笑得大眼睛微眯,虽然不明就里,却晓得自己的职责。她轻轻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声道:“我的好小姐,先临摹完再高兴,成不成?”

    怡君立时点头,敛了笑意。夏荷说的对,做好功课再高兴也不迟。

    这可是他亲手画的,定要凝神、用心对待。

    她前所未有的认真,连姐姐虚浮无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云耳濡目染之下,能跟着学到书画中一些精髓,却不是懂音律的人。这样一来,难受的只有叶先生。

    叶先生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廖碧君。这孩子是怎么了?琐事惹得她心不在焉,还是没了学琴的兴致?——都弹成这样了,也不见她有多难过。

    重话是不能说的,起码今日不能说。碧君会哭成花猫脸。

    “算了。是我心急了。”叶先生温声道,“回去熟读琴谱,尽量记在心里。”

    廖碧君站起来,愧疚地道:“先生,我……”

    “没事。”叶先生摆一摆手,先行转身回到课堂,望见神色专注的怡君,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走过去看一看,眼里有了笑意。

    程询的画最合她意,看来怡君亦是如此。那么,日后不妨多向程询借一些字画,让怡君一并习练着。

    .

    巳时,廖碧君和怡君离开学堂,上马车之前,望见程询和姜道成结伴而来,在原地屈膝行礼。

    程询拱手还礼,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势示意她们上车。

    姐妹两个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着上了车。

    怡君转身时,程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觉得很可爱,不自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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