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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第一层的醉意中急速地上浮,很快就要回到冰冷的空气里了。
那个挣脱出时可以不顾一切,
掏空胸肺的喘息,
越是临近终点越是累积得人全身无力。
过去十多天我创了一项自己的新纪录。
电脑上一个最普通的企划书都要来回看个几遍,仿佛我不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而是扫盲班教室,临到末了依然把甲方的名字记混淆了,在随后的会面里,冲那位杨总硬生生喊了十几分钟的黄总,并连连询问他早夭于病魔的女儿还在跳芭蕾吗。直到不远处的同事以野兽般的警觉嗅到我正在拼命撕咬着一条捕兽夹上的鸡大腿,他急匆匆赶来救场。如果不是四下有人,他一定渴望直接来个扫堂腿把我踹飞出宴会厅。
相比之下,早前鬼使神差地把邀请函塞进了碎纸机,或者用旧文档覆盖了新文档,在16楼坐电梯想去底层却拼命按着数字"16"--只是前菜的拍黄瓜和醋溜粉条而已。
"工作繁重"吗,"睡眠不足"吗,"疲劳过度"吗,宴会结束后的返程上,同事每问一次,我便会在心里重复着问自己一次。我的确在认真检讨自己的一反常态,并希望可以再由他人在旁观者的角度找到我的症结所在。
"大概是真的老啦。"我伸个故作轻松的懒腰,"哦哦哦,瞧这骨质疏松得,洞眼多得快赶上排箫了吧,到时往风口里一站,保不准我身后直接响起一首《夕阳红》。""是有多悲壮啊。"同事哈哈笑。
我反过手,左右扶住自己嘎嘎作响的腰际,一边晃着脑袋。动作一出便带来一些熟悉的影像,和每天在广场上甩手,倒走,拍打肩膀的老年人之间,我离他们大概也就两个公共厕所的距离:"最美不过夕阳红啊,温馨又从容。""总这么说的话,会加重心理暗示的。""不然呢,天天跟镜子前说'我很年轻''我很YOUNG''莪一萣喓恏恏燳顧洎巳'……""稍嫌矫枉过正,已达到被下了降头的程度了。"同事呵呵笑着。
"所以咯。随我去吧。"
"其实仔细想想,'老'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啊。"也许是摆脱了先前社交感过重的场合,让同事心境上逐渐放松,他忘了方才还想把我飞踢的冲动,朝我挤了挤眉毛。
"坐公交可以免票呗。或者往脸上按个食指,那凹痕过一个礼拜也没能复原。""哈哈。我是突然记起来--我侄女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岁,之前对我抱怨说半夜三点,邻居家的小孩还在开派对,吵得她睡不着,我问她你上门去发飙了么,她说哪能呢,'我老啦,没有这股火暴劲儿了'。当时我还想发笑,但转头一想,'老了'这事有什么明确的,科学的,法定的界限么,为什么不允许二十岁的小姑娘发同样的感慨呢,也许早个两年的她,真就跑去哐哐哐砸门骂娘,可现在却不会这样做了。""才二十诶,就让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啦?"我叹得极其惋惜,"你侄女弱爆啦。""那丫头,呵……"同事稍微耸肩,"不过我有时也认为,'老'是有很鲜明的事件的,和那个谁打开龙宫的盒子一样,是有决定性事件的,在那之后,就板上钉钉地'老'了。""嗯……是吧。"尽管看过类似的书,上面写人其实是在一瞬间老去的。"一瞬",格外具体和真实,但此刻我没心没肺地看着车窗外,把很多很多个瞬间掳在身后,"大概就好比你看见昨天还在你手下给你端茶的小妹今天就坐到了老板的大腿上,右手指还绕着老板的胸毛?或者你楼上十六岁的男生上个月还在看漫画,这次直接带着女友抱着婴儿在楼道里和你问好?搞得你忍不住算一算是不是这三个人加起来年龄也才和自己差不多?""哈。"同事笑得有些半心半意,让我不由得转过脸。
"怎么了?"
"还是从我那个侄女说起好了,在她小时候,和我这个当叔叔的关系一直挺好。我哥我嫂过去太忙,常常由我代替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小姑娘发烧感冒什么的,同样多半是我领着去医院--打个针哭得跟杀猪一样,我的衬衫,只要有一侧的袖口没了纽扣,绝对是之前在医院时被她死命拽给拽掉的,搞得我抽屉里一大半是只剩一边有纽扣的衬衫。"他声音由重变轻,好像一双在路口开始踌躇的脚,"所以,当我有天无意在她包里看到了避孕套的盒子后,前几分钟都在给她编故事。""编什么故事呀?"
"是啊,我还坚信了一会儿'搞不好是买什么东西后额外送的赠品'--可你说什么品牌会搞这种活动啊,要真有这类促销,除了买满300避孕套,再附赠一盒避孕套外,也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吧?""哈哈哈,回到原点了。"
"……没错诶。"语气里还残留着当时的无力,"直到终于慢慢地接受了,侄女她已经经历过这件事。""二十岁,算是正常吧。"我反过来安慰,"你应该这样想,总比不用保护措施要好吧。""是啊。可我在当时,瞬间觉得自己老了哈。""唔。挺正常的。"
"没办法,侄女在我印象里一直就是去个医院跟上刑场一样的小孩,那眼睛看谁都跟看胡汉三似的,只有把我拽得那叫一个紧。""哈,失落了吧……看不出你还有那么单纯的一面。"我乐哈哈地酸他。
"和失落不一样。就是,没有那么快去接受。中间跳掉太多步骤,小丫头出个门,再进个门,就成了大人,跟变戏法一样。"同事小小地吐口气,"也难怪啊,紧接着我就感觉站在侄女身边的自己很老很老,一下子就很老很老。"我转过头去看同事,穿着合身而爽利的西装,稳妥地烘托自己的年龄。而那些会往一侧歪斜下去的,在哭声中被缴了械,自废了原本配件的服装,确实有些异于此刻的戏剧化,如同砸碎的酒瓶和口哨,有更需要的场合和舞台,那里混合了汗水和失败的味道,有了这些失落了纽扣的衣袖便整齐了,整齐出一个年轻的"轻"字,彻底与此时的他拉开了距离。
回到家打开房门,我就确定自己不是因为一个"老啦"的感叹而差错百出,导致纰漏多得像海滩边一张筛沙的网。
老妈在房间里烫着一件我的外套。见我回了家,哼唧了一声。
目前的状况倒也简单,她跟老爸吵架,这阵就干脆住了过来,但随着逗留的时间跨越了七天,我原先所有按捺下去的不满开始顶得锅盖直跳,于是我也和她生气,继而她也开始对我生气,我转念一想这份罪也有老爸的成因,还嫌不够似的隔空对老爸也生一份气。三个人之间箭头一个指一个的,还真看不出怎样谁先能撤还。
有老妈在家至少家务不用我处理了,可相应的代价更加沉重,我将她说的每句话都判断成多余的唠叨。唠叨乘以唠叨得出了一堆更立体的唠叨,塞得我脑子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杨总被挤掉了姓,随手捡个字戴上就成了黄总。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没有好气地将包摔在沙发上。
"干什么,你的家我还不能待啊。""没!错!本来我工作就多,你一来烦得我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我语气很坏,除了黄总,16楼和碎纸机,我还想起了这两天她洗坏我三件衣服,喜欢得不得了的连衣裙,缩水成了短褂,我要再穿上它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可腰线仍旧吊到胸口上,让人不由得想把脚盆顶在头上出门对邻居说思密达,另外她半夜上厕所的次数多了,抽水声让我夜夜都梦见尼加拉瓜大瀑布,夜夜都干爽不起来。
"那说明你自己集中精神的能力太差。""是啊,就差,怎么了,那你还来搅和我,你什么时候走啊?"之前我也跟老爸通过电话,他开口第一句"你妈真是冥顽不灵!不可理喻!"我知道老爸是实实在在地动怒了。平日里他是个寡言的生活家,世间万物的喜恶只有微笑点头和微笑不点头两种表达。唯独每逢发火,仿佛有一重隐秘的人格出现,其中累积了他不可多得的文采。他用一连串排比对我表达老妈是多么自私,偏执,成语字典化身匕首穿过话筒,在我的房间里嗖嗖作响,切碎一盆铃兰。
其实差不多三个月一次的概率,我都会更新一下他们之间的嘴仗记录。听他们控诉丈夫(妻子)忘了接她(他)回家,没有给她(他)电话,事后态度还特别恶劣,却明明是他(她)血口喷人,指鹿为马。我明白再模范的夫妻也需要吵架来增添一些生活乐趣,甚至心理阴暗地怀疑他们压根就是在炫耀彼此之间浓厚的关系。
"你赶紧把她接走吧,这算怎么一回事哦。你们折腾就算了,别来祸害我行不行啊。"我捂着听筒,"说到底,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吗。她忘了洗碗啊,还是你没有收衣服?""居然跟我说要去丽江玩两个月。你说是不是匪夷所思。平时里动不动一意孤行我就忍了,这次目标干脆更宏大了,作风更大胆了。""会吗?那不挺好吗?"
"不,她追求的是'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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