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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杯,“儿与阿娘满饮此盏。”

    谢茂蹭到太后席上就不肯回去了,宫人只得把他的食案也拼了过来,另外给他铺好坐席。

    他在旁人面前都端起架子,轻易不肯示弱。只有在太后面前,偶然还要同母亲央求一句,权作彩衣娱亲了。太后偏偏最喜欢他撒无赖,常常是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笑着向儿子妥协。

    这两人堪称母子相处的典范,都是在宫闱厮混一辈子的老油条,情商极高,相处时既亲昵,又不会碰触到彼此心底的红线,都在真心实意地为了对方着想,不会矫情也不会刻意。谢茂偶然还要讲个冷笑话,逗得太后花枝乱颤。

    谢茂与太后都以为醉酒的衣飞石已经睡着了,也都尽力放轻了声音。

    然而,醉酒并未让衣飞石松懈。他是浑身发软,不代表他脑子糊了。这种地方,他就算再难受也不可能真的心肝大到睡着啊。

    耳畔除了隐隐约约的乐声,皇帝与太后近在咫尺的笑语哪里逃得过他的耳力?

    他觉得他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毕竟,梨馥长公主只是不喜欢他一人,对衣飞金、衣琉璃和两个双胞胎都很好,堪称慈母。若谈羡慕嫉妒,他最该羡慕嫉妒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兄妹。

    他就是觉得,刚才太后轻轻摸他额头的手,凉凉的,低低垂问他的声音,软软的……

    被阿娘疼爱的滋味,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衣飞石只能闷在被褥间笨拙地设想。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温柔的年长妇人。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仆妇都奉命责罚过他,见面也是目不斜视,深怕和他走得近了,会触怒梨馥长公主。外人家的仆妇又哪里敢接近他这样身份的公子?他爱护小妹衣琉璃,也庇护过原明娇,可是,没有阿娘辈的妇人疼爱过他。

    太乐署原本准备了歌舞,前来请示,太后道:“那小醉猫在睡觉呢,罢了。”

    谢茂赔笑:“实在没想到小衣量浅如此。他阿爹就能喝,十坛子莲花白面不改色。”

    “总是玉泉白太烈了些。好好儿想带孩子来吃个团圆饭,饭还没吃就撂倒了,唉。”

    太后搁下酒盅,返身弯腰看了看衣飞石,这才发现衣飞石睁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衣飞石真没有故意露出乞怜之态。他能对皇帝装,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对自己有善意。对着太后他装什么可怜?找抽么?

    可是,他今天这身装扮实在太显小了,又红着脸,眼里闷着一点儿醉酒后的惺忪,落在太后眼中就是特别可怜。

    太后很少和孩子亲昵。连谢茂小时候都是杨皇后帮着养大的。不是她不愿意看孩子,而是身体、局势,都不允许她分心去照顾孩子。一眨眼,儿子就在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再不会伸手要抱要亲,也不会用那种全身心倚赖的目光期盼地看着自己。

    谢茂也会故意蹬了鞋子上太后坐榻胡乱歪着,可他毕竟是重生了几次的人,再怎么装,眼底都不会有那份少年才有的纯真,更不会像个孩子一样期期艾艾地期盼着母亲的疼爱。

    他对太后的感情,更多是报答和守护——谢谢阿娘为朕做了这么多,以后都交给朕了。

    憋得太后一腔母爱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死命怼敢和儿子作对的人。

    这样月色溶溶的秋夜,突然多了个长得不比儿子难看,还肯睡在自己席上,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少年——这少年还是儿子不立后纳妃非要携手的“男媳妇”,太后一颗心霎时间就软得不行。

    刚才还是看着儿子的面子,故意装出来的亲昵,这会儿是真的心软了。

    “这是睡醒了还是没睡着?难受吗?”太后又伸手摸摸衣飞石的红红的脸颊,见他嘴唇干燥紧绷,显然是酒后渴水,一挥手,知机的大宫女就去端了茶来,“起来喝一口。”

    衣飞石躺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赶忙借机起来,低头道:“卑职睡醒了。谢太后垂问。”

    他也是真的渴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谢茂还要再给,太后就不许:“牛饮伤身,歇一歇再进。”

    谢茂也关切的看着自家的小少年,问道:“饿不饿?快来,有你喜欢的炙小羊。”

    又被太后一句话否决:“才受了杖没几日,吃的都是些什么?不许吃炙羊。”伸手给衣飞石掖了掖领口,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给你留了炮豚肉糜,小火煨着,吃吧。”

    谢茂被训得讪讪的。他自己就不怎么讲究,又宠爱衣飞石,这几天去大理寺带的宵夜全是衣飞石爱吃的烤羊烧鸡,实则对衣飞石的杖伤大有妨碍。不过,这年月耕牛禁食,衣飞石就爱吃个小羊,他哪里舍得不给?

    这会儿被太后逼着吃小猪,谢茂就看衣飞石的表情,哎,不吃就算啦,不至于掉眼泪吧?

    谢茂在现代也见过一餐饭吃得不对,看着菜盘子就要流眼泪的奇葩吃货。衣飞石是有点挑食,可他这样知道分寸上下的将门虎子,不可能跟现代那些奇葩一样吧?太后赐了吃食,吃不下就哭?

    谢茂正懵着心疼着想给小衣打圆场,就看见衣飞石大口大口地开始吃铜瓮里的炮豚。

    这是……谢茂侧头看亲妈的脸色。

    太后嘴唇微抿,轻轻用手抚摸着衣飞石的后背,柔声道:“慢慢吃,噎着了。娘娘这儿好吃的多着呢,以后你常来,娘娘让御厨一一给你炙。”

    她越是温柔细语,衣飞石眼泪掉得越急。

    谢茂突然就明白了衣飞石掉泪的原因。他想起那日梨馥长公主在画楼殿中矜持微笑的模样,心中的厌恶又一次升到了极致。若不是马氏那毒妇虐待太狠,小衣至于揪着太后给予的这一点点爱护就流眼泪么?

    等衣飞石把一瓮炮豚吃完,情绪也终于正常了。他借着擦嘴的机会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狼藉,磕头谢道:“谢娘娘赐膳。”

    虽说出了太后误把衣飞石灌倒的小插曲,好歹吐得及时,人又年轻,歇了一会儿吃过晚饭之后,衣飞石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趴在一边睡觉,谢茂与太后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些,被退下的歌舞也重新近前献艺。

    反正在太后跟前睡了也睡了,哭也哭了,能干不能干的事都干了,衣飞石也不再急着走了。

    在太后面前,谢茂从不主动给衣飞石递话,衣飞石就老老实实地给太后斟酒。

    倒是太后时不时就要关怀他一句:“飞石怎么看?”“飞石喜欢吗?”“飞石说说。”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了武艺上,太后笑吟吟地说:“咱们也来博个彩头。”

    吩咐宫人在四海升平台摆上箭靶,取来三张弓,各十支箭:“胜者全收,余者皆无。”

    谢茂噗地喷了酒,道:“阿娘,您这也太偏心眼了。要给小衣赏东西,直接赏了就是。何必拉儿臣来做陪衬?”他那个准头,兔子都射不中的,跟衣飞石比试?不是明显出丑吗?

    却不料太后起身脱去繁琐的宫装外衣,双手擦上护脂,舒展双臂,一口气拉开了长弓!

    衣飞石在她拉弓时就提起了心。

    ——他没忘记对太后的提防。若太后在饮宴时醉酒,“不慎”将他射死,他找谁说理去?

    谢茂亲眼看见了衣飞石紧绷的脚背,倘若太后“失手”,他瞬间就能跃起。

    很显然,衣飞石虽在太后跟前哭了一场,哭的是他自己不得亲娘慈爱,可不是因为太后对他的那一点儿好。太后再好,也不是他的亲娘。亲娘尚且不爱他,他又怎么会去妄想这个被他抢了儿子的妇人施舍温柔?

    太后却没有注意到衣飞石的反应,她拉了弓复又放回,提起一根羽箭,回头笑道:“说不准就是阿娘取了彩头呢?”

    谢茂真不知道太后还能开弓!

    林家祖上是勋贵出身,林闻雅身上就有个降等承袭的武襄侯爵位,不过,到太后父辈就弃武从文了。如今京中的年轻一辈都只知道林家出了两位阁老,不知道林家祖上曾有两位国公。

    “那先出彩头。朕出这枚胭脂暖玉,恰好冬天到了,触手生温,最是暖和。”他说着就看着衣飞石笑。

    这块胭脂暖玉显然和千年冰魄珠是一对,一个夏日生凉,一个冬日生温。

    他今天戴出来也就是想送给衣飞石做礼物,到时候花前月下,摘下身上佩戴(并没有)的玉佩作为信物。多风雅的一件事,谢茂前两辈子就想做了。这会儿故意拿出来做彩头,就是要衣飞石自己来赢走。

    衣飞石不和他对视,闷头想:皇帝觉得我是有多蠢,才会在这时候抢太后的风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射中靶子,我也要胡乱射两箭假装醉酒失手啊……

    太后举起手中长弓,笑道:“此弓如何?”

    没人认得这张黑漆漆的弓。谢茂和衣飞石都看着太后。

    “我祖父曾以此弓射杀陈朝大将卢定温,射伤陈朝督帅孙南武,划襄州入疆。此弓无名,太宗皇帝赐名‘定襄’。”太后轻轻拂过长弓,看的也是衣飞石所在的方向,“便以‘定襄’做彩头,赢了就是你的!”

    镇国公林鸿,谢朝史上最顶尖的武将之一。他最大的功绩,就是打得陈朝被迫割让了襄州。

    不过,林鸿成名极早,二十三岁便急流勇退,在家种花养马,调|教儿子。他很长寿,活过了他好几个儿子,也活了三任皇帝。教儿孙们弃武从文,个个考进士做翰林,教出了两任阁老。太后少女在家时,曾得九十高龄的老祖父教养,这却是外人所不知的。

    ——林鸿没教儿子武艺,没教孙子武艺,却把这张“定襄”弓传给了小孙女。

    衣飞石不敢跟太后争头名,可这太后明显也是要赏东西给他。赏的还是“定襄”这样意义非凡的旧弓!不拿不行啊。

    皇帝、太后都出了彩头,只有衣飞石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也不是穷,他家真不穷,衣尚予征战多年不知道抢了多少好东西。主要是他进宫前被囚在大理寺,进宫后浑身上下都是皇帝赏的东西,总不能拿皇帝给的香囊玉佩当彩头吧?

    所幸他也光棍,毫不羞耻地说:“卑职身无长物,无以做赌。就拿自己做彩头吧。”

    皇帝、太后看着他都忍不住笑,谢茂道:“狡猾。若是太后赢了,你就给太后当儿子去。”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说得脸色通红,正要跪地说不敢,却听太后反驳道:“赢不了就不是我儿子了?皇帝莫不是要始乱终弃?这且不好。”伸手就拉衣飞石,安慰他,“莫听皇帝胡说。你就是娘娘的儿子,娘娘待皇帝如何,就待你如何。”

    衣飞石有点想哭,埋头跪在地上,不住道:“卑职不敢。求太后娘娘饶恕。”

    太后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就不用活了。御史的弹劾折子能直接把他淹死。

    “这话是不该说。不过,总要说给你听。你心里记下就是,以后娘娘再不说了。”太后弯下身摸摸他的头,再次将他扶起,将长弓递给他,“你先手。”

    衣飞石拿着羽箭的手都有点发飘,不过,射箭这事已成为他的本能,弓箭在手,箭靶就在那里,这其中根本不需要什么过程。咻地一箭射出,稳稳地正中靶心。

    ——射这种不会移动的靶子,对他而言,简单得就像是夹起碗里的菜放进嘴里。

    衣飞石自然十箭全中。

    谢茂第二个下场,他是个陪跑,上下心里都有数。

    最后一看成绩,两箭勉强在靶子上,另外八箭都飞进了水里。可谓是惨不忍睹。

    侍宴的宫婢皆不敢笑,陪在一边的赵从贵和朱雨、银雷则死命低着头。哎哟,丢人呐!是不是把丢在行宫里的徐师傅请进宫来,好歹也给陛下练练准头?十箭八不中,传出去都灭我谢朝威风!

    衣飞石这两月常和谢茂在一起,当然知道皇帝射艺极其“平庸”,太后不知道啊!

    天真的太后看着儿子经常跟武将(也就是衣飞石)来往,还在信王府里建了许多练武场(篮球场、足球场),真以为儿子武艺比上不足嘛,总得比下有余吧?这几箭射完,太后都惊呆了!这么稀烂啊!

    谢茂轻咳一声,道:“嗯,朕近日……近日略上火。”所以眼睛看不清,没射准。

    受到打击的太后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舒臂开弓,箭矢倏地飞出,牢牢扎在箭靶忠心!

    她这一手称得上技艺娴熟,射姿完美无瑕,更带着飒飒英姿,若不是她头上还簪着两朵硕大的菊花,足下穿着珍珠绣鞋,真像是叱咤疆场的老将。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一箭中的,这气势让衣飞石都不禁心驰神往。

    太后一连射了七箭。

    拿起第八支箭时,她就显出了一丝疲态。最终没有第八次开弓,而是将弓箭都放下了。

    “老了。”太后露出一丝自嘲,“年轻时,一天射上百十箭也无妨。现在不行啦。”

    这时候却只有衣飞石能理解她的疲惫。她射术极其高明,前面射出的七箭,每一箭都保持了饱满的气韵精神,可谓神完气足。看似射箭靶,其实,射其他东西也是一样的。飞鸟,猛兽,力士,只要是她想射的东西,绝无不中,绝无不死。

    这和普通射术不同。若是普通人来射这一箭,衣飞石十成十能躲过。

    可若是太后射出的这七箭,衣飞石自问若被瞄准的目标是他自己,他能躲过后边五箭,前边第一箭,却绝对躲不开第二箭。——不会致命,可一定会受伤,受重伤。

    现在让太后再开弓,她其实也能开能射,但是像刚才那样完美致命的箭,她就射不出了。

    她已精疲力尽。

    谢茂对此毫无所觉,上前给太后揉揉胳膊,说:“那就是小衣赢了?”

    只有衣飞石略带关心地看着太后,这种神完气足的状态被消耗了,人会很疲惫的。

    太后本想挑今日把两个孩子都招到身边露一手,若是儿子“儿媳”都求着要学她的家传箭术,也不枉费她祖父辛苦传承一场。哪晓得儿子射术稀烂,眼看是无法造就了,只有“儿媳”识货!太后心里这叫一个堵啊。

    “他赢了,都给他。”太后将定襄弓赐下的同时,大宫女送来一本书。

    衣飞石心中怦怦跳着,忍着激动低头一看,书上写着《箭艺九说》四字。

    拿弓与胭脂暖玉时,有谢茂拦着,衣飞石想谢恩也跪不下来。如今这本书到手,谢茂就再也拦不住了,衣飞石扑地跪地伏首,冲太后狠狠磕了几个头,道:“谢娘娘厚赐!卑职必不敢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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