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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文帝朝,孝帝朝,党争从来就不曾停止过。依谢范想来,这事儿能有多严重?党争这事儿有多稀罕?就算他想出手截杀宋彬,不也被衣飞石拦住了吗?
一直到谢范接到了这一道皇帝命他去给蔡振治丧的圣旨,他才如梦初醒——
不一样!小十一这个皇帝,和皇父、谢芝都不一样!
想欺他一个得过且过?
过不去的。
谢范在马前接了圣旨,抹了抹煞白一片的脸,重新上马飞驰回京。
一路上披星戴月,过驿换乘,次日下午就进了城。按照前一道圣旨,谢范应该先谢罪缴旨,后来一道圣旨发下,他进京之后就直扑蔡府,蔡府已经挂起了白幡挽联,门上贴起讣告。
和死后门可罗雀的池枚不同,蔡振自杀之后,总有不怕死的门生、下属、旧友前来致祭。
蔡振年轻时曾做过几年翰林,旁人考庶吉士时,他就奉旨给庶吉士讲学了,文帝朝的枢机处也是军政一把抓,他在枢机处混那几年,有时候文帝嫌他吵得烦,干脆就打发他去主持会试——总能清静两个月。所以,他在朝中的门生也不算少,且年纪都不小了。
谢范才风尘仆仆地下马,就有不认识的老者指着他骂:“心高德鄙的小畜生,老大人当年是白救了你几回,临了还给你连累死了……”连忙就有人捂住嘴给他扶了下去。
谢范身边跟着的张岂桢就要出面拿人,被谢范厉声喝止道:“你要做什么?站住了!”
张岂桢仍是多看了那老人下去的方向,心中很不是滋味,就是你们这老头的徒子徒孙搞事情,我们王爷好心帮你擦屁股,不过是没擦干净,就怪王爷把你家老大人害死了?蛮不讲理。
谢范却很明白。倘若不是他在黎州拖延行事,触怒了皇帝,蔡振绝不会死。
蔡振几个儿子年纪都比谢范年长,蔡颖作为长子率众出迎——谢范被皇帝撸了职事,王爵还在,所以他来了蔡府,蔡颖得带着家人出来迎接。谢范看着他们陡然苍老的模样,也只得低声道:“节哀。”
谢范与蔡振的次子蔡昂有交情,蔡昂却根本不理他,低头不语。
见此情状,谢范更是心如刀割,他还心存妄想,想见了太后之后,请太后规劝皇帝两句。
当他知道太后被迫封宫不出,不日就要前往天寿山修行之后,彻底懵了。
※
谢范钉在蔡府替老大人治丧这几日,京城保持了诡异的宁静。
没人悄悄过府开小会,也没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全都被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吓傻了。
党争是臣子间的斗争。皇帝亲自插手,还弄得死了都不休,但凡有心肝儿的大臣都会胆颤。同是臣子,你能打败我,我就能打败你,我若不行,我儿子,我弟子,我同党迟早也能打败你,谁怕谁?
现在皇帝下场,还完全不按规矩来,做大臣的岂能不害怕?臣下难道还能打败皇帝?
“陛下眼中岂有党人?君臣而已。”陈梦湘道。
他劝说父亲,应该抛却党人成见,阻止皇帝继续穷追不舍,否则,以后这官儿还怎么当?
陈琦当天晚上就给儿子灌了一碗汤药,次日就让家人去礼部告假,说长子陈梦湘病得没法起身,三天后就把长子长媳一家全部送回了老家——这道理老子还要你来教?跟皇帝拍板对着干,现在官儿都当不下去了,还想以后!
与此同时。
吴善琏府上。
“父亲,您看,是不是再给陛下上个折子?”吴伯平在病榻前询问。
歪在躺椅上看书的吴善琏皱起眉头,说道:“大郎,何时学得一身伪道学?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蔡老初丧时,为父要你具折上奏为南明贼子缓颊说情,知礼而已。一说不中,还欲再说,难道还真要假惺惺地学凡夫愚妇‘以德报怨’?诚为可笑。”
吴伯平就觉得亲爹性子刻板难以近人,不然这都混到内阁了,怎么还是几个知交朋友都没有?
他还欲再劝,吴善琏将书卷一放,由小厮扶起,挥手道:“你去吧,不必再说!”
※
衣飞石在襄国公府待得心浮气躁,京中一片风雨欲来的气势,他却困在府中无力动弹。
皇帝说是与他“做戏”,也确实把他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可是,此举又何尝不是提前告诫了他,不许他过问此事?如今蔡振死了,皇帝还差遣谢范去给蔡振治丧,如此明显的恶意,令衣飞石都觉得微微胆寒,何况身在其中的党人?
前天下午,黎阁老府上送了帖子来,说老爷偶然得了一株老参,另添了半车药材,问候国公爷。
这影影绰绰的示好亲近,让衣飞石觉得非常不妙。
皇帝早就有意思安排衣飞石入阁,因种种事情耽搁了,拖延至今。可是,对于内阁几位大臣而言,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黎洵与吴善琏是乡党,他本人也是吴善琏所一手推入内阁,现在黎洵突然对衣飞石示好,是他自己在找靠山,还是在替吴善琏找退路?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我根本没坏事呢?衣飞石对此不解。
谢范回京之后就常驻蔡府,至今也没回府见见王妃与儿女,皇帝也好像不知道他回京了,根本没有召见他的意思。谢团儿倒是沉得住气,乖乖地待在府上一动不动,可架不住衣飞珀三天两头往府上跑。
——衣飞珀不敢去求衣尚予,也知道衣尚予必然不会多管闲事,他就仗着衣飞石心软。
“二哥,你给我两个护卫,我去看看黎王爷,外边都说他一夕之间瘦了三五圈,我又没道理去蔡府致祭,他又不出来……团儿只怕担心极了,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衣飞珀跪在衣飞石床前哀求。
衣飞珀三天两头就来,衣飞石也被他弄烦了,懒得一次次地缠猪血绷带,干脆就躲被窝里。
衣长宁才去给衣飞石端热汤,回来又看见衣飞珀缠着二叔不放,气冲冲地来骂:“小叔,你怎么这么讨厌?二叔还在病中,出不得府,你就求他惹事……”
两人又吵了起来。
衣飞石被吵得皱眉,挥挥手,门外的孙崇就熟练地把两人拎了出去,一人揍了十板子。
衣飞石自己吃了不少棍棒的苦楚,教孩子从来不肯狠打,叮嘱孙崇要轻轻的。孙崇也偏心,揍衣飞珀就比较狠,揍衣长宁就很听公爷的话,轻轻地揍。两个孩子都不敢吭声,见面各自翻白眼。
衣飞石正想把两个孩子都送回家,下人带着一点错愕地来禀报:“老爷,黎王爷来见!”
衣飞珀深怕衣飞石顾惜羽毛不肯接见自家岳父,本在廊下罚站,闻言一溜烟蹿了出来:“二哥你身子不便,我去请进来!”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
衣长宁气急了,连忙转身:“二叔,你要是不方便,叫孙叔扶你去后边歇息。”
有个吃里扒外的小弟弟也罢了,好歹侄儿没上赶着把自己卖了。
衣飞石笑了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因皇帝经常出入襄国公府,府上守卫极其森严。
若衣飞石不愿意见谢范,莫说衣飞珀去请,就算衣尚予亲至也不可能把谢范放进来。他也很想知道,此时此刻,谢范来见他是想说什么?或者说,求他做什么?
满打满算,衣飞石和皇帝做戏“受杖”的日子也有十天了。他这样的体格身手,总不至于挨一顿打十天都还趴着起不来。衣飞石打发了衣长宁出门候着,换上宽松的厚衣裳,做出燕居养伤的模样,在观云小楼左近的花厅接待谢范。
乍见谢范时,衣飞石也吃了一惊。
衣飞珀所说的传言没有撒谎,谢范确实是瘦了,瘦了起码三十斤。
月牙白的亲王常服套在谢范身上松垮垮的,全凭腰带扎紧,一样的玉带蟠龙袍,从前穿着何等风采照人?今日看了只觉落魄。衣飞石眼力好,谢范束在发髻中的白发骗得了旁人,瞒不过他的双眼。
距离衣飞石与谢范苍山一别,也不过短短十数日而已。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施礼,仍是称呼:“六哥。”
“今日是蔡老大人头七。”谢范也不和他寒暄废话,见面直入正题,“要么今晚,最迟明日,陛下必然会召我问罪——听说因我之故,连累你受了廷杖,高义如此,小王今生只怕是无力报答了。”
“您言重了。今日仓促来见,可是有事托付给我?”衣飞石也懒得废话。
“确有两件事,恳求公爷周全。”
“请说。”
“黎州之事,太后本不知情。若因我之故使陛下、太后母子离心,何其荒谬?如今陛下气恨难当,我说一句只怕就坏十句,此后却未必再有机会面君自承。还请公爷周全。”
谢范郑重托付,说着就屈膝行了大礼。
衣飞石心痛太后的感情未必比谢范少多少,他避开谢范这一礼,说道:“义不容辞。”
衣飞珀连忙把谢范扶了起来,谢范看着身边殷勤俊秀的少年郎,从前觉得他拱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好闺女,恨不得把他打出去,如今又觉得他千好万好,可惜无缘。他拍拍衣飞珀的手,请衣飞珀和衣长宁都先出去,方才说道:“我若坏事,团儿就不能嫁给你家了。”
衣飞石私心里当然不愿意谢团儿嫁入衣家,可是,绝不是因为黎王失势了。
他皱眉道:“六哥这是何意?不说陛下如何处置,就算有雷霆降下,我家岂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之人?——您来找我,是怕去长公主府退婚,被我父亲打出来吗?”
“妻者,齐也。齐大非偶。”谢范只说了两句话。
衣飞石才想说我家不是那等轻狂势利的人家,转念又想,难道皇帝就是轻狂势利的皇帝么?
他自己与皇帝相恋,日子就过得远比寻常夫妇辛苦,既是侍夫,又是事主,天然比皇帝矮一截,开个玩笑都要想一想,皇帝会不会真的生气了。若从前谢团儿是大郡主,衣飞珀承了国公爵位,彼此也算相称,至少谁也不必怕谁,一旦黎王失势了呢?
“我正在坏事的时候,此时去你家退婚,镇国公必然不应,我也不欲因私心爱女,反倒坏了镇国公府的名声。小儿女家过日子必然是磕磕绊绊,只盼有朝一日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你能记得我的嘱托,出面作主,许团儿与飞珀和离——”
说到这里,他也给衣飞石作揖,谢道:“若她过得不好,还请多照看她一分。”
衣飞石突然抬眼,面露错愕之色。
谢范心说,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皇室女子休夫、和离又不稀奇。
正不解时,关得紧紧的花厅大门突然被砰地打开,谢范霍地回头——
就看见两个宫监站在门口压着门扇,一身灰青色御常服的皇帝站在门口,正冷眼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