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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安插下来,必有缘故。
如今人们才知道,这竟是个见了皇子阿哥还只晓得作揖的傻小子。
出了这件事儿,察尔汉他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便有不同。原本与石咏还有些距离的年轻人,一下子亲近了不少。石咏明白,这些人终于发现了他压根儿没什么复杂背景,就只是个无意中撞了大运的呆子。
石咏唯有苦笑,他苦心经营,刚刚树立起的这点儿“人设”,因为十六阿哥几句话,一下子全塌光了。
然而也有例外。
例如王乐水听说了这事儿以后,见了石咏,却是审视再审视,仿佛觉得他更加高深莫测了。
想想也是,有谁能相信,一个皇子阿哥,竟然主动能帮个萍水相逢的傻小子安排差事,而且见人行错了礼还不着恼的?
在王乐水心中,这石咏要么是个实诚得不行的小子,要么就是个外表笑嘻嘻、而内心……奸猾无比、表里不一的聪明人,看那王乐水探究的眼神,恐怕还在暗自猜测他准备什么时候扮猪吃老虎,搅浑造办处的这一塘水呢。
石咏顾不得这些了,他如今能做的,就是暂且不管旁人的眼光,先将手里的差事都做好才是。
*
到了晚间造办处落锁的时候,石咏随着其余工匠和官吏一起往外走。
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他:“石兄!”
石咏转身,见到唐英胳膊下面挟了一卷铺盖,朝他走了过来。
如今已是冬日,夜长日短,造办处下锁的时分,夕阳就早已只剩宫墙琉璃瓦上那一抹儿,宫中道路上光线暗淡,行人的面目也多少有几分模糊。
唐英走近了,带着几分疑惑,盯着石咏,问:“石兄晓得我?”
石咏一听,知道这造办处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午间听说唐英的大名之后曾一度显得十分吃惊,然而就连这点儿小事,也早有耳报神传到唐英那里了。
唐英忙于差事,只有到了下衙之后,才有功夫过来,再好生与石咏打个招呼。
“是,是……”
石咏心里激动,差点儿就想说,督陶官的大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话到口边,赶紧改了口:“只因家中有长辈,正管着正白旗旗务,所以听说过唐兄的大名。”
唐英低头想了想,问:“你姓石,莫非是……石都统的家人?”
他口中的“石都统”,就是前任正白旗都统石文炳,是石咏的伯祖父。石咏点头应了,又提起族中还有几位尊长是在正白旗府署任职的。
唐英听了,瞅瞅石咏,大约也只当他是个靠着家族荫庇谋到个差事的子弟,表情也就淡淡的,只是在心里好奇,不晓得石咏为啥会对自己这么热切。
“这个……家中尊长也曾提过,唐兄自进造办处,事事认真,勤于实践,又能身体力行,加上唐兄本身的才具摆在那里,将来必能有大成就!”石咏说的格外肯定,只不过他口中的“家中尊长”,不是富达礼也不是庆德,而是他在后世上学时候的老师,谈起这位督陶官唐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番评价。
他说得格外真诚,唐英听了,心里免不了也微微有些震动:“大成就?”
他借着巷道中仅存一点落日的微光打量一番石咏,见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为。再者向他们这样在旗的人家,三年一次的考评结果也确实会教旗务那边知道。所以唐英就信了石咏的话,可是他却还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心想:大成就,旁人怎么能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大成就啊!
不过他见石咏一脸热切,就也不好意思板着脸了,当下开口:“石兄……”
石咏赶紧摇手:“小弟较您年岁小些,不敢当您如此称呼,唐大哥……”
唐英有些无语:称呼旁人某兄某兄的,大多是因为不熟,又或是想刻意保持距离,不是因为年岁的关系。眼前这位,怎么就能这么单纯的?
唐英自己却也是个实诚的,连连摇手,说:“别,各位同僚都叫我小唐,你也这么称呼便是!”
“小唐?”石咏连道不可,最终还是坚持了管唐英叫大哥。
唐英无奈,只得罢了。只是他根本不知道石咏内心只管自己叫“唐大大”,有时候甚至是“唐巨巨”。唐英若是知道了这些,只怕会被石咏吓到,立刻掉头就跑。
然而眼下,两人因为同在正白旗的缘故,倒是显出几分熟络。
“唐大哥,您这是卷着铺盖做什么?”
石咏有些好奇。
唐英叹了口气,说:“值夜啊!”
值夜?
石咏倒是不知道,这造办处竟然还有需要值夜的。
唐英见他的确不知道,便解释给他听:宫中所有衙门,包括造办处的人在内,都是需要留人手值夜的,概莫能外。只不过造办处的人值夜,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宫里夜间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多半是侍卫处、敬事房、御膳房,甚至太医院的事儿,跟造办处没有关系。
一到傍晚,造办处就会落衙下锁。因此造办处留下来值夜的人,就得裹着铺盖去侍卫处,那里有专供值夜的房舍。只是现在天气越发寒冷,大晚上值夜,很是难熬。
唐英对石咏说:“石兄……弟,天色不早,你快出宫吧!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在司里见了再叙也不迟。”
他倒是没告诉石咏,在这造办处里,就数唐英值夜的次数最多,原因无他,没背景没后台没娶媳妇儿,这样的人,不派去值夜,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石咏一时与唐英分别,自己出宫,回到椿树胡同。到家的时候喻哥儿正在念书,清亮的童音从西厢里传出来。而院子里则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石咏正饥肠辘辘,这时顿时觉得有个家能够守候,实在是太美好了。
用毕晚饭,石大娘取了一件做了一大半的大毛衣裳出来给石咏,要他先试过。石咏带着疑惑问母亲:“娘,这衣裳不便宜吧?”
石家前阵子刚搬了家,多少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需要添置。偏巧石咏早先又是买了荒山,又是换了箱子。石家的现钱,真的没多少。
所以他见到石大娘取出来,又是皮又是毛的,当即开口询问。
“这有啥?”石大娘笑笑说,“昨儿正好去前门接了几件活计,店家先支了一半的工钱。再加上家里还有几两碎银子,不过就是这点皮子费点钱,其他不过就是布罢了。你甭操心,家里钱尽够了!”
年前是绣庄和成衣铺子最忙碌的时候,像石大娘与王氏这样做惯女红的,又有认识的人在,铺子这才愿意多支点工钱。
石咏只要想到为了给自己做这么一件暖和衣裳,母亲和二婶得将到年底的空闲时间全部预支出去,他心里就很是郁闷: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累长辈们操劳。
石大娘却说:“昨儿看你那件官服,娘才想起来的。以前倒罢了,如今你在外头当差,总要有几件周正体面的衣裳,可不能太寒酸了去,叫旁人瞧低了去。”
她说着将手中的针在头发上抿了抿,又笑道:“其实这皮子,说费钱,也不费钱。等开了春用不着穿的时候,咱们就将这衣裳送到‘长生库’里去,夏天的时候有当铺照管,免得搁自家箱子底生虫发霉,等明年冬天再赎回来。”
石大娘口里说的这“长生库”,其实是当铺的库房。京中当皮衣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铺里反而有专门的库房,防鼠、防蛀、防潮,还有专人看管。因此不少小户殷实之家也会选择将毛皮衣服春天当掉,冬天再赎出来,还能多一笔银钱周转。
石咏想了想,冲母亲躬了躬,说:“是儿子没用,累母亲和婶娘受累了。等到年底,儿子就能领俸禄,听说上官也会给赏赐下来的。到时候一定孝敬母亲和婶娘,添几件新衣,打两件首饰……”
石大娘听儿子这么说,心里熨帖得紧,嘴上却说:“这些都不用你操心……”
她原本只想,都这把年纪了,又是寡居,还要什么新衣新首饰?可是再一想到是儿子孝敬自己的,石大娘就立刻笑眯眯的,低下头继续去缝给石咏的那件衣裳。
石咏则在一旁看着,心想,这个好儿子人设,他是一早就打算好了,会替原主好好的,一直这么经营下去……
*
越是接近年底,养心殿造办处就越是忙碌。
新年时各种祭礼仪程用到的器皿物件儿,全部得清查一遍,有缺损的就得赶紧让造办处补出来;宫里从皇帝到各处主子,要备着东西赏人,也来造办处这边催着;再加上年尾做账点算,官员考评,各种事儿全赶在了一块儿,石咏虽然是个新手,也一样感受到了这忙碌的气氛,自己也几乎忙得飞起来。
与此同时,石咏身上自带的“光环”,也正慢慢褪去。
十六阿哥胤禄来过一回造办处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而石咏当初给人作揖的“光辉”事迹,也早已在造办处传开。造办处的官员们观察一阵,觉得这名少年身上没什么出奇的,再也不把石咏当盘儿菜。
唯独王乐水觉得石咏干活儿还算是兢兢业业,交给他的活计,大多一丝不苟地完成,该问的会问,不懂的也不会自专,是个省心的下属。
唯一美中不足的王乐水也看出来了。石咏对笔帖式书吏该做的这些文书工作并不算太感兴趣。这小子当差的时候,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往工匠那边凑,看看学学,偶尔还会流露出一副望洋兴叹的样子。
王乐水心中有数,但石咏本职无差,也不干扰旁人做活计,他也就不说什么。
然而石咏一旦失去“光环”,就立即有苦活脏活累活找上门来。
这天傍晚下衙之前,唐英的顶头上司,造办处主事项正昆来寻石咏,随随便便地说:“小石,唐英明儿有事要请假,你记着带个铺盖,明儿晚上去侍卫处值夜吧!”
唐英那个“小唐”的称号,似乎就此转到了石咏头上,变成了“小石”。
石咏听了倒不觉得什么,甚至他对有机会能夜宿紫禁城感到十分惊喜。
所以,这是……紫禁城奇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