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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中国近几年开发的古城很多,大体千篇一律,但丽江古城最好的特点在于,这里文化人和小资游客多,最重要的,是这些真有手艺的匠人,他们现场操作时的从容和做手艺时的尊严,在其他地方是很少见的。宁静的白天偏僻的巷子,阳光照耀下,在没有汽车的街道,人声稀少,猫狗横行,这是慵懒富足的时光,在旅游的淡季,丽江真的不错。
当然,到了下午,偶尔有吉它手在远处的某个角落,调试琴弦的音高,一个酒吧的服务员,放置啤酒杯盘,发出一些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比完全无声,更显安静。
晚上是属于游客的,我所指的是那些企望疯狂的游客、企望外遇的游客,酒吧弹唱、迪吧闹腾,人声鼎沸、灯火煽情。
我问妍子:“要不要体验一下?”
妍子反问:“乡村派三里屯?”
我俩都笑了,在大山的深处,模仿北京,这不是我们想要的。走到一个剧场边,看到宣科主办的唐乐,问到:“你去不去看?古老的人弹奏的古老的曲子,试试?”
妍子倒是不拒绝,门票价格低得你怀疑音乐的品质,剧场的设置让你怀疑这是乡村大舞台。但音乐响起时,软绵绵的古老的意味就出来了,那些老乐手们也许不专业,但痴情的样子严肃而体面。
是什么让他们有热情,延续这些古老的歌;是什么故事包含在音乐里,从唐代保留至今,留在这偏远的地方。当礼不在的时候,“求诸于野”,这是孔子的圣言。
出门时,买了一本古代东巴文字的书籍,准备回去仔细看一看。这个小的民族,居然古老得有自己的文字体系,居然与汉字有相似的基因:象形。
卦不在辞而在象,我要认真看看。
晚上回到家,仔细看着这些类似于图画、蝌蚪的文字,仿佛看到一篇古老的史诗,一个个原始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动,人群、森林、野兽、花鸟在动。我看见一个人张口,仿佛在嘶喊,向着前面的人群,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远处有洪水袭来,黄色的水从地平线上冒出,在森林的后面,一切都在变黄。也许,前面的人群误以为,树梢上的白色浪花,是雪山顶上的光芒,也许前面的人群在喧腾,以为自己的声音巨大,没有听见大地低沉的吼叫。野兽们惊慌、群鸟乱飞,人们仿佛唱着歌,欢庆森林的丰盛,这巨大的节日啊,土地赐给我们食物,男人们勇跃向前,长矛和石块都作出投掷的姿势。女人们在赞叹,这就是美。
那个嘶吼的人,没有声音,或者人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离得太远了,他看得太清。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人们能够停止欢唱吗?谁相信他呢?这个落在部落最后的人,这个没用的老人,这个在远处小得如蚂蚁的人,他的职责是守护着留在山洞的孕妇,他没有能力跟年轻人奔向远方。
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制止得了男人的勇敢吗?他们的肌肉在太阳下发出古铜色的光,他们的却步急促,他们的呼吸粗犷;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制止得了女人们的歌声吗?制止得了女人的赞美吗?年轻的女人们头戴花环,那是男人脚边盛开的,有男人汗水滋润的,那一条狂欢的路上,女人热烈,如花似锦。
昨天晚上,篝火旁边,那些热烈的情话,那些舞蹈与眼神,今天都化成了力量。听见野兽的惊叫了吧,看见鸟儿的惊慌了吧,我们最勇敢的武士、最美丽的女人来了,所有生命都要听令。
大音稀声。巨大的洪水和地底的吼叫,都没有声音,洪水掩盖了一切,一切灵兽树木和森林,一切昨天还真实欢唱的人的生命。
他们到哪儿了呢?到这水底的世界,水明明与天相接,他们到了天上?
当一切退去,大地平整,没有声音。老者带着曾经的几个孕妇,现在带孩子的母亲,踩踏着泥泞,寻找孩子父亲的足迹,但哪里找得到呢?一切改变了,记忆没有参照。也许路太滑了,也许人没劲了,最先跪下的老者,双手举天,喊了一声:“天啦!”
这是我唯一听到的真实的声音,洪水歌声和嘶吼都是我的想象。这一句“天啦”让我突然颤抖,我被惊醒。
“哥,你做梦了吧?还喊了一声,看你都流汗了,怎么回事,不舒服吗?”妍子起来,拿个毛巾,帮我擦汗。
“我喊的是什么?妍子,你听到了吗?”
“天啦”妍子说到:“就这两个字,声音还蛮大,吓我一跳,你肯定是做恶梦了。你呼吸好重,喉咙像要喊什么又喊不出来,向外喘气喘得急,把我惊醒了,我正想把你推醒,谁知道你就喊了这句,你自己醒了。”
妍子还要说什么,我伸手把她制止了。我得迅速回忆一遍刚才的梦,这是我的习惯,凡是做了大梦,当场不能分心,迅速回忆,过后才记得,才有分析的材料。
过了好一会,整个回忆梳理完毕,在妍子猜疑的目光下,我笑了,跟她开了个玩笑:“我梦见自己回到原始社会了,也许,几万年前,我就是那个老人。”
“怎么回事?快跟我讲讲。”妍子也睡意全无,抱着枕头,坐了起来。
“我估计梦到了大洪水时代,都是这些象形文字闹的”我把身边的那本书放到床头柜上,细细地跟妍子讲述了梦中的情节,这等于又记忆了一遍。
“中国远古的传说中,有大洪水时代的记忆;西方圣经中,也有大洪水时代的传说。是不是真有这个时代呢?”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着妍子,说到:“睡吧,明天早点起来,还要给主人送礼呢。”
我想,我也许真是那个老人,这些象形文字,勾起了我深藏在基因里的记忆,基因里也可以遗传记忆密码?
在通往高地的一处山坡上,老者凭着记忆,指定了一个地方,那些在大洪水后诞生的孩子已经长大,老者让男人们扶起一个原来倒在泥土中的大树,在那个他以为最后一眼的地方,立起一个树桩。他让孩子的母亲们在上面刻画,自己丈夫的形象,那些兄弟姐妹的形象,包括野兽、花鸟草木的形象。老者用线条在这些图画边画出水流的痕迹,在木桩最上面,画出了太阳和月亮的形象。
“父亲都是太阳,月亮是母亲的思念。”老者边画边喃喃自语,当他刻画完毕,就敲起了木桩,他记得曾经有多少个人,就敲击多少下,每敲一下,就念着这个人的名字,母亲们跟着念,仿佛诵经一手般。敲念完后,老者率领大家跪下,面对树起的木桩、面对太阳,像上次那样跪下,双手举天,老者喊到:“天啦!”,后面的人群:“天啦!”
老者倒下了,他死了。背后又传来一声:“天啦!”
我又醒了,一看时间,已经早上六点钟了。妍子熟睡在我身边,呼吸平静均匀,长发似流水波浪。
那个老者就是我吧?我后来成了祭师了吧?梦还有接着做的吗?这是不是曾经真实发生过呢?要不然,梦会有如此清晰的连续性?
早上起来,主人夫妇也起来了,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妍子把礼物送给了女主人,女主人当然非常高兴。男主人说了句:“在这里,绿松石有神圣的含义,这工艺做得很认真了。”
我马上问到:“在丽江,哪个地方最神圣呢?”
他回答到:“你是问过去,还是现在?”
“最古老的,在哪儿呢?”
男主人望着我,目光深邃,语气平稳:“你们可以往峡谷走,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祭坛。”
他所说的峡谷,我知道,就是通往玉龙雪山的大峡谷。
我和妍子吃完饭,背着背包就走出来,先租个车到峡谷口,然后步行,反正有的是时间,边走边看。
一边看山势,一边看地图,一边问路人,一边辨方向。我们向峡谷走去。如果你没有亲自在雪山底部街行走,你不知道壮美与柔美可以如此融合;如果你没有深入幽深的峡谷,你不知道神秘和伟大间还有一个通道。
突然,一个秘密展现在我面前,靠山而行的路边,在我们的左边,当我试图顺坡仰望山顶,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这不就是昨晚梦见的山坡么?这不就是那片森林么?再看这平坦的谷底,越过小溪,看看对面,仿佛一个巨大的崖洞,就是昨晚梦见的孕妇藏身的地方。难道,梦中展现的都是真实的?我可是第一次来丽江的,怎么能够把现实的景色,提前在梦中展现?
这难道是心理学上的即视感?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景色,仿佛我们曾经见过,就叫即视感。但其实,你没有真正见过,只是,此时的大脑,给了你曾经见过的心理暗示而已。但是,昨晚的梦我明明回忆了两遍,不会有错啊。
再拐一个弯,突然出现的现场,让我震惊:我看见了那个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