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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巷, 李家。
此时正是日头高升之际, 李家的如松斋也已坐了满满一堂人。最上方坐着一个约莫五十余岁的老妇人, 她穿着一件紫藤灰绣仙鹤衔芝的圆领袍, 头发盘成一个髻额前还戴着一个宝蓝色的抹额, 身上虽无多少饰物看起来却自带几分华贵。
这位老妇人正是定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
因着姓程, 旁人便又尊称她一声“程老夫人”。
程老夫人的手中握着一串黑檀佛珠,一张如银盘般的脸上也挂着笑,凭得又显露出几分亲和。虽然因为年岁的缘故她的面容还是呈现出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可还是能从其中窥见出几分她年轻时的美貌。
此时她便笑看着底下的这些小辈孩子。
李家子嗣比起别的家族虽算不得多, 只是因着三代同堂的缘故倒也有几分热闹。程老夫人又惯来喜欢小辈, 自然也从来不拘着他们说什么, 按着她的话来说“家里就是该热热闹闹的,若是这个也不准说, 那个也不准做, 瞧起来也怪是无聊的。”
因此李家的这份热闹比起别的士族门第便又多了几分鲜活亲近。打先儿李家两位爷已经请过安去上朝了,这会屋中便只余几个女眷和小辈陪着程老夫人逗趣, 说起话来自然也就不必再遮掩什么。
等底下热闹了一回, 程老夫人便笑握着佛珠问李安清:“我听说你今儿个单请了信王府的那位扶风郡主来做客?你往日不是最不喜欢与这燕京城中的世家小姐来往,这回倒是怎么了?”
李安清原先坐在椅子上吃着杏果,闻言便握着帕子拭了回手, 一张娇俏的小脸也顺势朝程老夫人看去,红唇一张一合, 说出来的话带着几分娇娇味道:“祖母您是不知道霍家那位姐姐是如何的厉害…”
她这话说完也不见停, 继续笑着夸赞起霍令仪:“往日未曾见过的时候, 我也只当她是个不好相处的娇贵性子,如今才知晓这人好不好还是得相处过才知道。”
李家二爷李怀彦早年在外任职,其一家妻女自然也都陪着在外。
直到去岁的时候,李怀彦被天子擢升为任鸿胪寺卿,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回到燕京。
起初的时候程老夫人也替李安清置办过不少宴会,为得就是想让她结交几个手帕交,没得日后在家中待着无聊…可李安清性子向来直爽,最不耐和一群贵女待在一处讨论脂粉讨论衣裳,不仅没处几个手帕交,反倒是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遍。
好在她身份贵重,旁人即便心中再不喜她明面上却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这一来二去,原先想陪她一道玩闹的人终归还是少了,李安清更是乏于这起子无趣的宴会,不再赴宴。
如今回到这燕京城已一年有余,李安清却是连一个手帕交也没有,且不说平素主动邀人来家里了,就连口中也从来不曾谈论过一人…因此今儿个她这番未加掩饰得夸赞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程老夫人面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信王府的那个小丫头她也是知道的,的确是个出色的丫头,只是脾气难免倨傲了些…倒是未曾想到竟入了她这位宝贝孙女的眼。
许是觉得有趣,程老夫人把佛珠朝腕上一套,跟着开口问道:“倒是难得见你夸人,你倒说说她如何厉害了?”
李安清见他们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便笑着清了清嗓子,跟着是把上回飞光楼的事说了一遭:“祖母,您不知道,霍姐姐那话一出,整个屋子里都没人再敢说话了…原先想着要压上一回的贵女们都羞愧得垂了脸请了罪。”
“我在这燕京城见了这么多人,还从未有人像她这样…比起那些口腹蜜剑的人可好多了。”
李安清前话虽停,可余音却还在…
众人念着她先前所说的“我父王薨逝为得是护住边城几万子民的平安,我固然伤心,可我霍家儿女绝不是那等把自己囚于府中不敢见人的庸庸之辈!”这话即便是在口中轻抹慢捻,都能察觉出那一份掷地有声的气势。
程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李安清的面上仍旧挂着笑:“倒也怪不得你对她如此夸赞了…”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闺阁女子的口中本就不多见,何况她一介弱女在经历父亲刚刚去世的悲痛,却还能在人前如此说道更是难得。
“的确是个好姑娘…”
说话的是一位长相明艳大气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大红圆领袍,与时下内宅妇人的不同,她的模样却要稍显英气气…妇人正是李安清的母亲,李家的二夫人郑宜和。她也是出生武将世家,如今父亲任朝中的兵部尚书,年轻的时候也时常打马扬长街,只是成婚之后有了孩子这才拘了些。
郑宜和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李安清看去:“怪不得你自打那日从飞光楼回来便对这位扶风郡主时时夸赞,就连我也忍不住想见一见这位郡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轻轻哀叹了一声:“可惜我没个儿子,若不然就该把这位好姑娘先早早定了下来。”
“你有所不知…”程老夫人一面笑着捧茶喝了一口,一面是看着郑宜和说道:“这霍家和柳家虽然并未定亲,可私下早已有要做姻亲的打算,若不然这样的好姑娘只怕早就被人踏破了门槛了。”
她这话说完,郑宜和还未曾接话,倒是李安清笑盈盈得接过了话:“祖母若真有意思倒不如去争取一番,柳家这不是还没下聘吗,谁说霍姐姐就一定要嫁给他了?”她说完便趁着旁人没个注意朝身边男子那处低声附了一句话:“哥哥,你说是不是?”
李安和原先正在念着霍令仪说的话,骤然听到耳畔传来这一句,他那副耳垂顿时就红了一番,好在他坐得最是靠边,旁人也未曾注意到。
等平了心下思绪,李安和才抬了一张如山明水秀般的清隽面容,他一双温润的眸子带着几分无奈,虽然未曾说话,只是眼中意思却已分明…不可胡乱说道,姑娘家的婚事,哪里能这样被他们拿来说道?
只是他想是这样想,可这颗心却还是免不得有些意动。
是啊,她还未曾定亲呢…
谁说她就一定就要嫁给柳予安了?
李安和想到这便垂了一双眉眼,月白色宽袖下的手也跟着稍稍蜷起了几分。
李安清看着自家堂哥这幅模样,一双眉眼便又忍不住泛开了些许笑,她是真的喜欢霍姐姐。她长这么大瞧见过的人也有不少,却是头一回有这样对胃口的人,若是堂哥能娶到霍姐姐,日后待在一个府中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是再方便不过了…她想到这止不住便又想开口怂恿人几分。
自己这位堂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君子了些。
为人君子是好事,可若是要娶媳妇可不能只这样…尤其还是霍姐姐那样的性子,身边围绕着这么多出色的人物,堂哥的性子虽好,只怕也难免有些落俗了。她这面还在想着如何替霍姐姐和堂哥引线,便听到身旁母亲没好气得开了口:“你这个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郑宜和一面是没好气得伸出手点了点李安清的额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好不容易才交到这么一个合眼缘的,可没得胡说八道把人给吓跑了。”
“阿娘,疼呢…”
李安清一时未曾注意到,便被人戳了几下。她忙捧着额头避开了人的手,一面是朝座上的程老夫人娇声告起了状:“祖母,阿娘欺负我。”
程老夫人闻言却也只是笑看着她,闻言便道:“是该打,你纵然与她关系再好,有些事却还是得避讳着…”女儿家的婚事她们私下说说已是不该,哪里还能这般讨论?
屋中因着李安清一番闹趣,自然是热闹非凡。
没过一会,一个身穿松花色比甲的丫鬟却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朝程老夫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老夫人,三爷归家了。”
这一句话刚落,屋中便静了一瞬…三爷,李怀瑾,归家了?
自打三年前老定国公去世,李怀瑾便离开燕京去了故土为父守孝,这三年程老夫人不知写了多少书信也未能把人盼回来…因此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她却是先怔了一回。
等怔楞过后,程老夫人便激动地站起了身,口中忙跟着一句:“快,快让他进来。”
身旁侍立的丫鬟见她起来忙伸手搀扶了一把,屋中其余人自然也都跟着一道站起了身。
没一会功夫,帘子便又被人打了起来,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男人走了进来,外间的日头此时正好打在他的身上凭得又渡了一层光,一时之间竟让人有些看不清切他的面容。
等到那帘子落下,众人才得以窥见他的面容。
李怀瑾天生一双丹凤眼,眼内勾外翘偏又细长,虽然面容看起来温润,薄唇却因为时常紧抿的缘故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可衣裳却没有一丝乱,等到程老夫人跟前,他便直直跪了下来给人磕了头:“不孝儿给母亲请安。”
“快,快起来!”程老夫人眼看着李怀瑾这幅模样,一双眼眶便又红了几分,她忙要伸手去扶,只是李怀瑾却还是按着规矩朝人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跟着他便又朝姚淑卿、郑宜和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道:“大嫂、二嫂。”
等到这屋中礼数都尽全了——
程老夫人才握着李怀瑾的手坐下,她是细细看了回人,口中跟着一句:“瘦了。”
其实她还有一话却未曾说出口,不仅瘦了,瞧着也变了许多。上回离开的时候,李怀瑾也不过二十二岁,彼时他才入内阁不久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三年时光转瞬而过,眼前人看起来也变了许多。
若真要说变了什么?
大概便是这一副性子更加内敛了,看起来也更加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了…三年前的李怀瑾虽然沉默寡言,可程老夫人大抵还能猜透几分他的想法。可如今,即便眼前人是温和笑着的,程老夫人却也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她想到这心下便又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李怀瑾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笑:“许是母亲许久未见,才会觉得我瘦了,淮安多鱼鲜,儿倒觉得还胖了些…”他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先前来时听母亲这处笑语晏晏,倒不知是有什么趣事?”
程老夫人听他所问,便又把先前李安清说起霍令仪的事又说上了一回…等说完她才又笑着跟了一句:“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还让我去向霍家提亲…可惜了,霍家这个丫头若不是早就被柳家定下了,我心中倒还真有几分意思。”
她说到这便又朝李怀瑾看去,心下不免又有几分愁绪——
相较长孙的婚事,她更关心的还是李怀瑾…其他人这个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偏偏他还是孑然一身。
李怀瑾自然也察觉到了程老夫人面上的异样,他心中清明也未说什么,只是握着佛珠笑了笑。不过念及那个小丫头,即便是李怀瑾也不免生出几分惊诧,他倒是未曾想到一个内宅中的小姑娘竟然还有几分这样的见地。
只是想着她能单身匹马的往边城去,只这份胆量就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李怀瑾想到这便又觉得没什么可以惊诧的了。
…
九如巷的小道上正有一辆马车朝李家而去。
马车通身皆用乌木而制,看起来很是精贵,外悬的木牌上还刻着一个“霍”字,正是霍令仪的马车。
马车内,霍令仪手握一本账册正在翻阅着,打前几日林氏已把早些亏空的银钱尽数补上了,林老夫人遣人去一一盘点了又找人重新做了账本,此时霍令仪便是在查阅这其中可还有什么遗漏或是不对的地方。
杜若跪坐在一侧,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团扇正在轻轻晃打着,眼看着账本上的内容,口中是一句:“若不是合欢禀了此事,只怕谁也不会知道咱们这位侧妃娘娘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不过三年竟已从公中取走了数万两,这若是把中馈一直托付在她的手中,即便日后世子坐上那个位置,只怕留给他的也所剩无几。”
她说及此还是忍不住拧了眉心:“这回,真是便宜她了。”
这样的妇人真该赶出去一了百了才是。
霍令仪闻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她未曾抬头仍旧翻阅着手中的账册,口中却是说道:“没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林氏家底本就不厚,为了还上这几万两,她把自己那几个铺子也盘得差不多了…”
她说到这,等看完最后一笔才合了账本抬了眼…杜若顺势把先前凉在一侧的茶水奉了过来。
霍令仪接了过来饮用了一口,等喉间润了,她才又跟着一句:“经历了这一番得失,只怕这林氏日后的日子还难捱着呢。”这世间之物,哪个不需用钱?日后这霍令德的嫁妆,霍令章的前程可都和这银两扯着关系呢。
即便林氏还留在府中那又如何?
这信王府的天啊早在她回来的那一日就已经变了。
林氏日后的日子只会比如今还要难过,她会让林氏知道什么叫做仰人鼻息,也会让她分清这王府之中究竟是谁说了算。母亲性子柔和不愿去争,可她却没那么好说话,前世林氏是如何对她们的,今生她会一点点把不该属于林氏的荣耀一点一点取回来。
杜若闻言倒也细细想了一回,是啊,经历了这样一番大起大落、从有到无,这林侧妃以后的日子的确难熬。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打了半边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跟着回头说道:“郡主,快到了。”
霍令仪正闭目养神,闻言握着茶盏的手却是一顿。她想着之后也许会遇见的那些人,心下还是忍不住漾出一声长叹…不过她终归还是什么都未说,只是把手中的茶盏重新落在了茶案上。
马车没一会功夫便平稳停下了。
杜若扶着她走下马车,门前早已有丫鬟等候,瞧见她们忙迎了过来…来人是李安清的大丫鬟,上回在飞光楼中她也是在的。这会便笑着先和霍令仪先打了个礼,口中跟着恭声一句:“您来了,小姐已遣人来问了好几遍,若不是夫人拦着只怕这会便要亲自来接您了。”
霍令仪闻言虽未说什么,眉眼倒也泛开了一抹笑,这也的确像是李安清会做的事。
丫鬟笑着在前引路,霍令仪便由杜若扶着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临来迈上阶梯的时候,她还是朝那块高高悬挂的门匾看去一眼“定国公府”…谁又会知道,前世她最后的归宿竟然会是这儿呢?
其实也还没有过去多久——
可或许是因为隔了一世的缘故,霍令仪的心中却有几分恍然的感觉,倒像是做了一场黄梁大梦似得。
杜若察觉到她止步便轻声唤了她一声:“郡主,怎么了?”
“没事…”霍令仪回过神,她连下了心思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口中是一句:“走吧。”
李家的院落打理得很是好看,大抵是因为书香门第的缘故,比起别的士族便又多了几分雅致…每处院落的名字都很是好听,白墙青瓦的壁上还题有不少字画。一路穿花拂柳,待迈入月门穿过小道还有假山园林,一旁池中荷花开得正好,底下还有锦鲤摆尾游动,端得是一副鲜活景象。
丫鬟一路走着,一面是提醒她小心脚下,时不时也会说上几句趣话,大抵是说起这园中有哪处好玩的地方,一副尽心尽责的模样。
霍令仪一概听完却也只是笑笑,若说这李家哪处好玩,哪处有趣,其实她又怎会不知?当初她嫁给李怀瑾名声虽不好听,可李家众人待她却是极好的,程老夫人更是拿她当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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