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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牵线,上门的媒婆把人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们家里都是些老旗人,根本上也不曾想过去打听姑爷的为人,只觉得血统般配就这么成了。这事情上,有我什么错呢?可我回娘家哭诉,大家都说只要姑爷知错,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还是忍忍吧,有比你更难的呢,不也都挺着嘛。说也奇怪,婆家对于理亏这一层,只是自知而无任何表态,娘家又以为命数如此,自当放开心胸,好好过日子。我这口气,哪儿都撒不出来,只有你,只有才见一面的你,因为从前的阴差阳错,反而能让我发泄个痛快。”
宋玉芳把水渍擦干净之后,定了定心神,笑着握住吴真的手,往自己的眉骨上伸去:“来,你摸摸这儿。”
吴真的眼神从好奇变成惊讶,她明显感觉到有疤痕,收回手,果然发现抹去眉粉之后,宋玉芳的眉毛明显有个缺口。
“其实我自个儿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挺明显的,但是一般的社交距离似乎看不大出来。”说时,宋玉芳很不好意思地抬手挡住了那个口子。
“这不会是……”吴真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眉毛,仿佛很能感知她当时的疼痛。
所谓人生的平衡便是如此吧,流血在先就不需要再为婚姻流泪了。
宋玉芳微笑着点头道:“对,我曾经动过以命抗婚的念头来着。现在回想起来,是很时髦的故事了。其实我的家庭,总体来说也是守旧的,否则我也不需要这么激烈地表达自己的医院。在我看来,寄希望于长辈维不维新,等同于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去处决。”她进一步坐到吴真身边,将自己的手覆在吴真的腿上,轻轻拍了两下,动情地说道,“谁维新都比不上自己维新更可靠呀。”
吴真将这番话反复地咂摸着,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抿出一丝笑容来,低声道:“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宋玉芳用力地捏了捏她纤细的手指,坚定地说道:“现在也不晚的。我认为你的内心正在反抗传统,是有机会改变自己的。”
“你怎样知道?”吴真的脸色沉下来,眼珠子圆圆地突出来,警惕地向后坐了坐,“怪道都说你们这些凡事都鼓吹一个‘新’字的人其实是魅惑人心的妖术,我们才见一面,将将知道彼此的名姓年龄,你就敢对我开这种方子,不是妖术又是什么?”
这紧张的样子,未尝不是在印证宋玉芳的猜测。她笑了一下,答道:“这有何难呢?既然你说双方家长促成这段姻缘,看的是血统相配,那么不问我也知道,你打小就不缺佣人伺候。到了婆家,一定更是前拥后簇的,可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呢?我呀,别的不敢托大,可形形色色的妇人我看得可多了。咱们北京徒有个首善之区的名分,事实上呢,比不了上海、天津这些早开了埠的,咱守的还是老理儿,你这样的人家出门不跟着丫鬟老妈子,像话吗?你既不肯带着她们同行,不就很可以说明你的胆量不小,内心也很可能正在尝试着反抗规矩。”
吴真低了头,把手上的帕子拧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拧紧。
宋玉芳往前坐了一点,极为注意路过的人,拿手遮着半边脸,小声而善意地劝她道:“读书的时候,我也偷看过学校图书馆里的生理卫生课本。那方面的病毒,一旦进入了女子的身体,就一辈子都治不好了。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情危机了,你拖着,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话虽然难免冒昧,倒也是最正经的一句道理了。
吴真未尝就不留意这方面的讯息,越是留意,就越是认为自己的未来要踏空了。她回到娘家哭诉,可不是寻求安慰的,而是在试探家人的口风。然而,结果是不理想的。她只能喟然一叹:“得了,我的娘家……”
宋玉芳看她的样子似乎很灰心,大概是瞅自己没出路的关系,便替她想了条可走的路:“我知道香山有个在建的慈幼院,下半年就正式完工了,到时会需要一些教员。那地方来去不便,职工都是有宿舍的。我看你的谈吐,大概是能胜任的吧。即使不能,做个看护总不难吧。靠劳力养活自己,不比守着一颗炸药强吗?”
吴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愣了一下便慌乱地抱住了手包,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要赶着回去。
宋玉芳也急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加快语速说道:“俗话说,宁破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更何况你和你家老太太都是我的客户呢。可你既然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我就有必要提醒你,你的婚姻问题,已经牵涉到你的健康了,不容你这样逃避。除非……你已是一心求死了。可别人的错,为什么要用你的生命来买单呢?”
吴真不说话,只是泪汪汪的,一路猛摇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