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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准备把要紧的资产,先行梳理出来,到时主动拿出来,也可保全家人的一点隐私。
当她核对完家里的银行存款时,心里那股愤懑和委屈,终于到达了顶点。她竟发现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攒下来的存款,也不过就是她在银行里接待的阔太太们,一年用来买鲜花赏玩的钱。
如果没有逮捕令,她不会把收入差距看得那么重,她只会望着那些肚子都填不饱的人,庆幸自己的日子总算富足。可现在她平静不了,她不服的不是不如人家家底厚,而是靠吸穷人血的生活奢靡横行霸世,而以最大热忱干事业的却要这样卑微地乞求生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理直气却不能壮,而别人理不直气却很壮。她不想坐以待毙了,她厌倦这种反反复复的无理取闹,她想把无止尽的自我证明统统结束在今天。
当审查小组风风火火向着何舜清的公寓而来,转到最后一个路口,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惊呆了。
宋玉芳把整个家都搬到了马路上来,自己端在中间。两手边各有一个玻璃门的柜子,里面摆满了器皿,连家里吃饭的碗筷都在其中。玻璃上贴着一张清单,小到牙签,大到瓷器花瓶,价值几何写得清清楚楚。
审查组的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下车步行。
宋玉芳昂着头站起来,两手张开伸得笔挺,主动解释了起来:“家里的东西我都归置好了,衣服归衣服,首饰归首饰,钱归钱,统统都写上了价码,完全是按照银行查封个人财产那套办法。”然后,把手按在身前的书桌上,把分好类的资产一堆一堆地亮出来,高声数道,“现金总共是五百零七十八块五毛四,两个人的银行存款一共是两千零七块一毛五。还有我们夫妻名下的银行股份,票据都在这里。这个是我的工资流水单,这个是我丈夫的……”
“何太太,这是……何必呢?”审查小组感到很为难,来时的盛气凌人在下车的一刻都化成了灰。
“何必?”宋玉芳冷声大笑道,“你们都说他贪污了,还问我何必呢?我不知道人格对于你们来说值多少钱,对于我们夫妻绝对是无价的。”
“你这么做,让财政部颜面何存呢?”
宋玉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面镜子来,拿着手柄一转,一直照到这些人跟前:“脸长在自己身上,问别人做什么?每天都洗干净了,揣身上别忘记,那样就没人会说你们不要脸。”
这边的阵仗吸引了不少人打开窗户看热闹。
审查小组的人站在路中间,一时竟觉得进退两难。
宋玉芳可不管他们记不记恨,两手重重拍在桌上,使出浑身的力气,从丹田里喊出来:“你们可看清楚了,查明白了。真君子,一生河边走,从来不湿鞋!”
道路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宋玉芳身后,多数住着中行的员工,他们带头鼓掌叫好。
这让调查小组的人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互相小声嘀咕着,赶紧离开为是。
“什么时候放人?”宋玉芳快步追上去,挡在驾驶室外,一手死死按住车门,一手插在腰间,非得要个说法不可,“不会是怀疑我们把钱转到了我娘家,或者是南京何公馆吧?那就接着查,我跟着你们一路去。免得两家上人不理解,以为这是羞辱。我亲自动手翻,绝不让你们做这个恶人。”
最后,被财政部派出来调查资产的小组,硬生生被逼成了中间的调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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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何舜清又一次从枪膛下脱身,然后游走在危险的边缘。
《小说月刊》开始连载一部题为《北方银行》的小说,一时间成为上海市民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宋玉芳也是忠实的读者之一,以她从业者的目光来看,这部小说之所以能获得轰动的原因,可并不是简单用才情、运气所能概括的。
“你怎么也在看这个?”何舜清站在妻子身后,略望了一眼标题,便走到餐桌前坐下,喝了一口热牛奶。
“你不知道,礼拜六四点钟发刊,三点钟就在门口排长队了。”宋玉芳把书举到他跟前,眼带笑意地冲他说道,“尤其这个北方银行里的人与事,不得不让人联想,这是在影射你们呢。”
何舜清也笑了一下,说道:“总处已经给行员发公开信了,希望大家对银行有意见能直说,而不是勾结外头的有心人士,生出这些是非来。”
“是非?”宋玉芳摇了摇头,“我看你们是没当回事儿,你要是认真读一遍,绝对不会认为这是非是平白惹出来的。”
听见她这样评价,何舜清自然地提起了兴趣,接过书扫了一眼道:“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呀?”
宋玉芳挺着肚子慢慢站起来,去书房柜子上取了一本笔记下来,说道:“我给你都剪下来贴好了,你好好看去吧。看完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句话。”
何舜清没有对此太在意,可是当他真正拿起书翻开第一页时,就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一直到深夜,宋玉芳来催促他睡觉,他才终于把后记也看完了。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何舜清拿起后记,念了一段,“我们通常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认为故事到了最后必定是恶人受罚、好人圆满。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深深知道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在现实中,就以文字造了一个美梦,借此给自己希望。我的《北方银行》,就此以非常规的结局落幕了。因为我向着远方拼命望,并没能望到时间的尽头,也就猜不出这些人最终会去向何方。但我知道,他们会一直在路上。”
宋玉芳笑着点头道:“总算和你有默契,我也认为这个后记更耐人寻味。”
何舜清总算是搞懂了这部小说成功的秘诀,实在是太了解中行,在过去的北京如今的北平所发生的一切了。他看着作者的名字,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疑惑:“冷子兴……他是把我们银行当成荣国府了吗?那么,在他眼里我应该是荣宁二府中的谁呢?”
终于等到他谈起作者了,宋玉芳眯着笑眼,问道:“你把冷子兴看成哪一个ta了呢?”
妻子对于这部小说意外的追捧,让何舜清感到有些不同寻常,继而想到她这个曾经的局内人如今的局外人,好像是很值得怀疑的:“你好像对这个作者很有研究呀,不会是……”
宋玉芳赶紧摇了摇头:“没有研究,只是觉得这位才女与我有缘,或许上辈子起就是朋友呢。”
何舜清再次陷入了困惑,嘴里小声念起来:“冷子兴,冷子兴……”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想到一个久未提起的名字,“冷秋月?”
宋玉芳虽然认为这是最大的一种可能,但自己还没有时间去证实,因而不敢完全肯定地说是。
往事浮上心头,何舜清以为,也许自己这一生之中,最不平凡的一个决定,便是对女子打开了中行的大门。这一开,改变的不只是女子的命运,也包括了他的人生大门。想到此,不由地揽着妻子笑了起来:“她也是在路上的人呢。”
宋玉芳非常认同地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依然以一颗未曾变老的少年心,说道:“只要我们学会站起来,走出去,世界就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