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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还是被选为吏员,都是立身本领。通达六才之后,还得由族长主持举行士冠礼,隆重地将一顶族中制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后生头上,方可成为参与公议的布衣士子。唯其如此,鲁氏部族的事务百余年井井有条,没有出过一个昏聩族长,族中也没有发生过一次自相残杀,鲁氏便蓬蓬勃勃地兴旺了起来。

    渐渐的,即墨鲁氏成了齐国望族,鲁氏族长也自然成了赫赫乡绅,非但即墨县令敬若上宾,纵是齐王,也必在启耕大典之后亲来拜望。谁想,在齐宣王十三年的时候,即墨鲁氏的布衣士子们经过公议,却推举了一个最为木讷平庸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粗汉做了族长。

    消息传出,即墨哗然。

    这个粗汉叫鲁大杠。大杠者,本是鲁人对那种凡事都吃亏且竟日乐滋滋脾性却又耿直倔强的粗憨汉子的善意讥讽,说的是此等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实。这鲁大杠也是奇特,谁家有忙都去帮,哪怕自家活计没干完。帮便帮,还自带干粮不吃主家饭,如跟随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谁家精壮男子病了,他便去顶替这家劳役,若要给钱粮回报,他便立即红脸。寻常间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乐呵呵答应一声,从无半点儿颜色。后来官府料民造册,他竟将“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册。这在文采风华的鲁氏族人看来,直是滑稽莫名有伤大雅,若是别个,也许连族长都不能通过。毕竟这是鲁大杠,族长笑着说了声:“人贵本色,正是大雅。”便过去了。因了如此,鲁大杠与其说是名字,毋宁说是一个绰号。可正是如此一个人物,鲁氏族人却举族拥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议推举,而且族人还给鲁大杠茅舍门前立了一块白玉大碑,赫然刻着“族望千里”四个大字。

    这一切,都因为鲁大杠有个不世出的奇特的儿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难料。鲁大杠憨得实,娶了个妻子憨得更实。此女身板结实丰满,生得银盆大脸,脚大手大力气大,走路如风,爱说更爱笑,不知忧愁为何物,睡觉呼噜声比鲁大杠还要响亮。无论见了谁,是男子叫一声大哥,是女子叫一声大姐,无分老幼,更无第二样称呼。鲁大杠给谁家帮工,她便跟脚给谁家主妇采桑帮厨,饭做好了撂下布裙一溜烟离去,任谁也找她不见。回到茅舍,常常与鲁大杠算账,不是唠叨鲁大杠出力不够,便是埋怨鲁大杠去哪家帮工慢了。鲁大杠嘿嘿一笑,她便俨然一个聪明女子般骂一声:“公石头!憨木头!”往往是话未落点已呼噜声大作,乐得鲁大杠嘿嘿笑个不停,也骂一声:“母石头!憨木头!”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儿”,认为这夫妻直是一对大杠。

    鲁大杠夫妻和睦笃厚,第三年生下了一个胖大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大哭不止,响亮得连稳婆也惊讶连连。刚哭了一阵,稳婆尚在手忙脚乱,这孩子却又是咯咯长笑。吓得稳婆一跌在地,爬起来飞也似的去向族长禀报。老族长当即带着正在议事的布衣士子们赶来了,有个学问之士将这孩子端详了一阵,不断惊叹:“面如朗月,一痣虎颌,此儿异相也!长哭长笑,天赋忧乐也。奇哉奇哉!”老族长与布衣士子们一阵公议,当即议决:鲁大杠家境寻常,此儿由族人共养共教。鲁大杠不知如此这般一番公议,只嘿嘿嘿给每个人拱手道谢,请老族长与士子们给儿子议个名字。老族长与士子们一阵计议,便道:“此儿便叫鲁仲连。居中为仲,兼得为连,居中而兼济四海,此儿不可量也。”

    鲁大杠虽然不懂这些斯文讲究,却明白是说儿子有出息,兀自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口中嘶喊一般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鲁歌:“牡马吔,在郊之野吔!有车彭彭吔,思马斯才吔!”这首鲁歌,本来是鲁人赞颂正在放牧的骏马的一首老歌:膘肥体壮的雄马啊,正在原野放牧!我有一辆好车,正缺这样的良马来驾!可鲁大杠粗着大嗓门吔吔走调地一唱,竟惹得族人哄然大笑。一个学问士子高声笑道:“鲁大杠临盆放歌,诗卜吉兆也!鲁仲连必是骏马良才!”族人们原是感念鲁大杠夫妇本色古风,此时一口声呼应:“鲁仲连!千里驹——千里驹!鲁仲连——”

    倏忽之间,鲁仲连长到了五岁。布衣士子们一番公议,将鲁仲连送到了即墨老名士徐劫门下做弟子。鲁氏族人的拜师礼非同寻常,一辆价值千金的驷马高车,外加整整一辆牛车的五百条干肉。徐劫大是惶恐,坚辞不受。白发苍苍的老族长对着徐劫深深一躬道:“非是鲁氏坏先生高风,实因此儿天赋甚高,指望先生带他周游天下以博学问,堪堪薄资,何敢有他也!”徐劫仍然是大摇其头一言不发。正在此时,门外的鲁仲连昂昂走进厅中,老族长未及阻挡,稚嫩的嗓门尖亮地响了:“物成人事!一物累心,老师何堪大学之人?”徐劫大是愣怔,思忖片刻,老眼骤然生光,对着老族长与五岁的鲁仲连深深一躬:“徐劫受教,敢不承命?”于是,鲁仲连做了徐劫的弟子。

    这个徐劫,原本是徐国公族支脉,做过徐国太史令。徐国被楚国吞并之后,逃亡齐国做了治学隐士。此人虽非经世大才,却是学问大家,更有两样难能可贵处:一是志节高洁,二是藏书极丰。徐劫一见鲁仲连,心知此儿非同寻常,便将他与门下三十多个弟子分开,从来不教他与师兄弟们一起听老师讲书。徐劫只给鲁仲连排出读书次序与读完每本书的期限,除了生字,从不讲解书意。每读完一书,徐劫便教鲁仲连自己释意讲说,徐劫反复辩难。令徐劫惊讶的是,这个少年非但读书奇快,过目成诵,而且每每有匪夷所思的见解。说起话来正气凛然,一副天生的大器。鲁仲连十一岁那年,徐劫想试试鲁仲连在人前的论辩才能,破例教鲁仲连给三十多名弟子讲解《书》,而后由弟子们自由发难。这班弟子都是齐国的才俊之士,即便最小者,也在十八岁上下,在徐劫这里修业六年,大多到稷下学宫论战成名,而后再周游天下修业立身,原本个个都是能才。

    面对如此一群师兄,十一岁的鲁仲连从容不迫出语惊人:“《尚书》二十余篇,典谟训诰之文也!除《洪范》八政些许精华,余皆不足为论也。读之无益,弃之无害,与今世流传之《商君书》相比,一堆竹简耳,何堪列为必读之经?”此语一出,满厅哗然,三十余名师兄当即群起而攻之。鲁仲连舌战群士毫无畏惧,逐一列举《尚书》的迂腐泥古之处与今世治国之论相比,批驳得一班师兄哑口无言。

    老徐劫本是儒家名士,眼见被儒家列为五经之首的《书经》被这个黄口小儿批驳得体无完肤,却分外高兴,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吾有鲁仲连,不枉为人师一世也!”开春之后,老徐劫出动了那辆驷马高车,带着十二岁的鲁仲连到了稷下学宫,要鲁仲连在这名士云集的学问渊薮里见见世面。

    此时,正逢稷下学宫一年一度的论战擂台大较量。这论战擂台,原是稷下学宫的独特创举,每年在阳春天气开擂,为的是考校新来名士的真实功底。但凡有名士上台,除了几个如孟子、荀子、慎到一般的大宗师讲学,学宫士子都会云集而来,反复与上台名士论战。上台名士只有在擂台大案前坚持到无人前来挑战,方可成为稷下学宫承认的“宫士”,获得一顶稷下学宫特有的士冠——六寸红玉冠。

    这一年,上擂者是齐东名士田巴。田巴学问博杂,自称“天下书无不通读,无不精熟”,更兼见解奇异,辩才过人,一个月的时间里,折服了几近千人的诘难,连续战胜了稷下学宫士子的轮番挑战。涉及学问无所不包,从三皇五帝到三王五伯,从离坚白到合同异,举凡百家学问,无一人问倒田巴。

    正在此时,徐劫带着少年弟子鲁仲连到了。师生坐在擂台下整整听了三日,鲁仲连沉着小脸无动于衷。老徐劫以为这个少年弟子被吓住了,晚间特意笑着叮嘱:“仲连啊,学问如海,留心便是,莫要失了志气也。”少年鲁仲连却睁大了眼睛道:“老师,如此士子也逞口舌之利,这稷下学宫原也寻常。”徐劫惊讶得胡子一翘一翘道:“你?你,也忒狂妄了,此乃稷下学宫!不是即墨。”鲁仲连高声道:“稷下虽大,何如天下?原是田巴迂腐,非鲁仲连狂妄也。”徐劫又气又笑道:“好好好,你明日胜了田巴,老师便服了你。否则,休说大话!”鲁仲连一拱手脆生生道:“弟子遵命!”

    次日清晨,红日初上,学宫论战堂又是人头攒动。卯时三刻,一阵隆隆战鼓,擂主田巴赳赳上台高声道:“学如战阵!今日最后一战,但凡有真知灼见者,便请答话!”语气张扬,不可一世。原是一月论战,稷下士子们几乎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难题,今日最后一日,士子们都等着看隆重的士冠大礼,异口同声喊道:“田巴学问,我等佩服!”而后满场肃然。学宫令邹衍放眼打量,见无人出题挑战,正要开口宣布士冠大礼开始,却听一声响亮童音:“我有难题,请教先生!”众人侧目,却看不见人影。

    哄嗡一声,场中哗然。邹衍高声道:“挑战士子何在?上台论战!”

    原是鲁仲连少年矮小,淹没在人群中难以寻觅。中间一名士子高声笑道:“小名士在此!我来送他。”双手举起鲁仲连,将他托到了台上。士子们一看,是个长发少年,不由得满场大笑,一片掌声中喝出了长长的一声:“彩——”此时此地,这分明是一声倒彩。偏是田巴没有笑,对着这个布衣少年肃然一拱手:“才无老幼,敢请赐教。”稷下士子见田巴此等风范,自感方才有失浅薄,立即肃静了下来。

    少年鲁仲连冷冷一笑,一脸肃然之色,昂昂高声道:“尝闻厅堂未扫,不除郊草。白刃加胸,不救流矢。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问玄妙空灵之事!先生以为然否?”

    田巴一怔,顿时收敛笑容:“愿闻下文。”

    少年伸手直指田巴:“目下燕国欲报国恨,秦国虎视眈眈,楚国背盟进逼,赵国西面蚕食,齐国面临四面压力,邦国危在旦夕,敢请问先生有何良策?”激昂稚嫩之音响彻全场。

    田巴大是尴尬:“此等经世之策,我却素无揣摩……”一时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燃眉之急,生死之危,先生束手无策,却要论争五帝三王之道,空谈坚白之分,辨析合同之异,醉心马之颜色、鸡之脚趾、鸟之卵蛋,远离民生国计,日日空谈不休,不觉无趣么?劝先生为苍生谋国,莫以此等无用空话蛊惑国人!”

    田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深深一躬,坦诚认输:“一个少年,尚知邦国忧患庶民生计,田巴汗颜无以自容也。今日受教,田巴终身不复空谈。”说罢对邹衍一躬,又对着台下茫茫士子一躬,红着脸匆匆去了。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一时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坚执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又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止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论。”老徐劫不能推脱,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贻笑天下也。”当真终生不论虚学了。

    ……

    这一番故事,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戛然打住,不禁急迫问道:“后来如何?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心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一阵感慨,意犹未尽地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羞煞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苏代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大饮一爵,噔地撂下铜爵,伏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 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下书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秉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之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像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辚辚隆隆地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眼前俨然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深深一躬道:“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枝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此等怪物便是海药?”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如何?”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渔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这只带毛甲虫如何?”

    苏代指点道:“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工夫,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致耽延十年之久,以致樗里子老境维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只怕是不好喝也。”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说罢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根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一股红亮的汁液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骤然断线。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来,敢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

    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举起陶杯“吱”的一声吸啜个干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樗里疾飞快地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苏代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恁多汗水?”

    说话之间,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田文这小子有手段,却教老夫落个还不清的大人情。嘿嘿嘿,忒煞怪了,四肢百骸都软得要酥了,酥了……”说着脚下一软,竟跌坐在苏代身边。苏代兴奋得满面红光,连喊:“来人!”两个侍女飞步而来,苏代一声吩咐:“快!抬竹榻来,教老丞相安卧歇息。”一时可坐可卧的竹榻抬来,樗里疾被两名侍女扶上竹榻犹自嘿嘿笑个不停:“直娘贼,酥软得好快活,比田文小子当年骗老夫到那绿街热水泡,强到天上去了!”苏代见樗里疾兀自嘿嘿嘟哝,一派天真快活,不禁大是感慨。

    原来,苏代对孟尝君托他带来的这色小礼也没在意,只做了说开话题的引子而已,不想这坛海药竟神奇得立见功效,如何不使他大有光彩?毕竟,樗里疾是秦国王族老臣,又是天下智囊名士,若能使他从半死不活的僵卧中恢复如常,孟尝君这份情意便是太大了,他这邦交斡旋也无形中风光了许多。

    在咸阳转悠得一日,苏代接到行人知会:宣太后与丞相魏冄明日召见。

    次日清晨卯时,行人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苏代。到得王宫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咸阳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廷,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苏代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风雪,无愧咸阳美景也。”

    “上卿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魏冄迎候上卿。”

    苏代连忙下车遥遥拱手:“丞相褒奖,愧不敢当。齐使苏代,参见丞相。”

    魏冄笑着快步迎来:“苏子天下名士,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苏代的右手,“来,你我同行!”执手并肩进宫,将迎候使节的诸多礼仪一概抛在了脑后。苏代没想到进入秦宫如此简单,匆忙之下,竟无以应对,被魏冄拉着手匆匆大步地进了东边一座宫殿。直到绕过殿中一座黑色大屏,魏冄才放开苏代,径自向上一拱手:“禀报太后:齐国上卿苏代到。”苏代醒悟,未及细看便对着中央一躬:“齐国特使,职任上卿苏代,参见太后。”

    “苏代,我在这里,你向何处看了?”东面传来一阵明朗的女子笑声。

    苏代大窘,抬头一看,才知中央王座是空的,只东首一张大案前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女子,除了高高的发髻中一支长长的碧绿玉簪,没有任何珠玉佩件,惊人的简朴干净。然则那一阵泼辣讥讽的笑声,却令任何使节都不敢轻慢。苏代久有阅历,自然一眼便知,此等不靠排场作势的太后才真有分量,重新郑重一躬,又一次报号参见。

    “苏代,入座便了。”宣太后笑道,“秦王西行巡视,便由本后与丞相见你了。子为邦交高手,入秦何事,但说便了。”说话间,煮茶的侍女已经给苏代捧来了一盏热气腾腾的红茶。苏代举盏呷了一口,表示了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一拱手笑道:“苏代虽奉王命入秦,然却想先说一件使命外之事,不知太后可否允准?”宣太后尚未开口,魏冄高声道:“国使无私语。既知使命之外,上卿何须再说?”宣太后一摆手笑道:“使者也是人了,如何说不得私话?说,想说甚说甚,晓得无?”一番秦楚相杂的口语,家常自然得没有任何礼仪拘泥。

    苏代一拱手道:“丞相所言,原也正理。只是此事非公亦非私,虽在使命之外,却与秦国利害相关,故而请准而后言,无得有他也。”

    听说与秦国利害相关,魏冄顿时目光炯炯:“如此甚好,上卿但说。”

    “苏代一事不明,敢问太后。”先引开一个话头,苏代悠然笑道,“甘茂奉命出使齐国,已有半年有余,太后见我,如何不问甘茂使命成败?”

    “哦,甘茂呀。”宣太后目光一闪,恍然醒悟般笑道,“使者不回,便是使命未完,何须探问?又不是小孩童出门做耍忘记了回家,可是了?”

    “太后若有如此心胸,苏代自是景仰,也便无话可说了。”苏代说罢,端起茶盏悠闲地品啜起来。旁边的魏冄着急,一拱手急迫道:“上卿明言,甘茂究竟如何了?”苏代却不说话,只是微笑品茶。宣太后情知苏代要她开口,轻轻笑道:“上卿想说但说便了,何须卖弄关节?”苏代心知已是火候,放下茶盏一声叹息道:“不知何故,甘茂已经向齐王请求避难,不愿再回秦国。”宣太后笑道:“齐王封了甘茂几百里啊?”苏代正色道:“齐秦素来结好,齐王自是不敢轻纳。目下,甘茂只是暂居客卿而已。兹事体大,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魏冄顿时满脸冰霜,啪地一拍长案道:“叛国贼子!齐国当立即递解与我,明正典刑!”宣太后看了魏冄一眼道:“少安毋躁,急个甚来?”转对苏代笑道,“苏子既说,必有良策,不妨教我了。”

    苏代笑道:“既蒙太后垂询,自当知无不言。方今天下,名士去国者数不胜数,若以去国之行即加叛逆大罪杀之,无异于自绝天下名士入秦之途,诚非良策也。然则,甘茂曾为将相,深知秦国要塞虚实与诸般机密,若联结东方大国攻秦,岂非心腹大患?唯其如此,甘茂不可流于他国。为秦国计,不若许甘茂以上卿高位,迎其回秦,而后囚禁于机密之地,似为万全。太后丞相以为然否?”

    “此计大妙!”魏冄拍案笑道,“我看可行。上卿果真名士良谋也。”

    “苏代呀,”宣太后微微一笑,“甘茂与你相熟,你出此计,图个甚来?”

    “一则为公,一则为私。”苏代毫不犹豫,“为齐秦之好,齐国不好容留甘茂。为私人计,齐有甘茂,孟尝君与我何以处之?”

    宣太后笑了:“这话实在,我信了。”

    魏冄也醒悟过来:“如此说来,秦国要报答齐国了?”

    “丞相何其直白也。”苏代一阵大笑,“邦交来往,利害为本。齐国吊民伐罪兴兵除害,秦国若能助一臂之力,相得益彰也,何有报答之说?”

    “吊民伐罪?”魏冄冷冷一笑,“齐国又要吞灭谁家了?”

    苏代正色拱手道:“太后丞相尽知,宋偃即位称王以来,残虐庶民,亵渎天地,横挑强邻,夺楚淮北之地三百里,夺齐五座城池,又吞灭滕国薛国,天怒人怨,天下呼之为‘桀宋’。齐国讨伐此等邪恶之邦,岂非吊民伐罪?若能得秦国襄助,东西两强之盟约将震慑天下。此,邦国大利也,愿太后丞相思之。”

    “秦国出兵,可能分得宋国一半土地?”魏冄沉着脸硬邦邦一句。

    苏代笑道:“秦国助齐灭宋,齐国便助秦灭周。三川之地虽不如宋大,丰饶却是过之。”

    “也就是说,秦国只出兵,不得地。”魏冄硬生生将话挑明。

    宣太后笑道:“上卿说明了便好,丞相何须如此急色。苏代呀,此等灭国大计,容我等想想再说了。三日,我回你。”说罢起身径自去了。

    “行人送上卿出宫。”魏冄吩咐一句,也大袖一甩去了。

    此时只能客随主便,苏代微微一笑回了驿馆。用完晚汤,苏代在驿馆庭院中转悠思忖起来。苏代明白,此行只是试探,既是试探,便无须一定要秦国一个明朗承诺,尽可先说开话题,教秦国君臣去计议。尽管没有明朗,苏代还是敏锐觉察到了宣太后与魏冄对齐国灭宋的冷漠,甚至隐隐地嗅到了一种强烈的敌对气息。灭宋尽管是齐国数十年来的梦想,但没有适当时机,没有天下大国的默许与盟约,这个梦想很难成真。根本因由,在于宋国是一个仅次于七大战国的中原王国,吞灭滕薛两国后,宋国更成为卡在楚、魏、齐、韩之间的一片辽阔缓冲地带。谁但灭宋,便立即直接面对其他大国,形成对中原几个战国的直接威慑。且不说秦赵两国,便是楚、魏、韩,也不会赞同齐国独吞宋国。正是因了这种牵制,对宋国垂涎欲滴且都有实力灭宋的几个大国,谁也不能动手。偏是这个宋康王狂妄热昏,竟果真以为战国诸强对他奈何不得,十数年间东征西战,趁着山东六国与秦国拉锯大战,夺齐五城,夺楚三百里,还吞灭了两个小国,依然无人干涉。于是,宋国成了中原唯一不是战国的大国,比另一个趁乱称王的中山国强大了许多。宋康王也是老而弥辣,竟在八十岁的高龄上雄心勃勃,自诩“皓首中兴”,要恢复宋襄公的宏图霸业。

    如此一来,灭宋成了一个更棘手的难题。

    齐宣王时期几次想灭宋,都在苏秦的坚执反对下作罢,原因是投鼠忌器,时机不到。齐湣王即位,以灭宋为大业根基,可苏代与孟尝君也是一力拖延,根本原因,也是在等待时机。以苏代的谋划,齐国得首先了了与燕国的仇恨,然后以“分宋”为盟约,联合至少四国灭宋,方可成事。然则,秉性乖戾的齐湣王一意孤行,断然要独吞宋国。只是因了苏代与孟尝君的反复劝谏,齐湣王才勉强赞同苏代出使结盟,但却有一条铁则:只能谋取他国出兵,不得答应他国分宋。如此盟约,能有谁家欣然赞同?本想以处置甘茂的谋划换取宣太后与魏冄的支持来灭宋,谁知却碰了个软钉子,宣太后显然不悦,只是没有公然发作罢了。

    “禀报上卿,”一个扮作文吏的随行斥候匆匆走来低声道,“一辆辎车接走了宋国特使。”

    “何时?接到何处去了?”苏代顿时警觉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末将跟出驿馆尾随,看着辎车进了丞相府。”

    “好,继续盯住这个宋使。但有异常,立即来报。”

    “嗨!”斥候转身大步匆匆地去了。

    原来,宋康王对齐楚韩魏四国也是紧盯不放。

    二十多年来,不管中原战国如何咒骂“桀宋”,如何咒骂老宋偃“皓首匹夫”,老宋偃都没松了心劲。相反,恰恰是这种铺天盖地的咒骂斥责,反倒助长了老宋偃的雄心气焰。在夺得齐国五城的庆功大典上,老宋偃对忠诚追随他的一班将军说:“本王五十三岁即位,不畏天命,不畏鬼神,唯以中兴先祖霸业为重任!普天之下,除了秦国,任谁也挡不住我大宋战车。”众将军一阵齐声高呼:“宋王万岁!中兴霸业!”老宋偃则是一阵哈哈大笑:“本王只一个字:打!先打到天下第八战国再说。”这个目标似乎近在眼前,将军们一片呐喊:“皇皇大宋!第八战国!万岁!”

    正在老宋偃与将军们秘密商议,准备对韩国发动一次灭国大战的时日,斥候传来了齐国要发动三十万大军灭宋的消息。老宋偃再狂妄,毕竟还知道三十万大军的分量,沉吟一阵,冷冷一笑道:“谁说田地是青蛟?一条海蛇而已。老夫来一次上兵伐谋,合纵秦国,切了这条海蛇!”大尹华蓼立即赞同,慷慨请命出使秦国。

    老宋偃一点头,华蓼轻车简从连夜奔赴咸阳。

    大尹,是宋国的主政大臣。在春秋之期,宋国是一等诸侯大国,为了撑住殷商王族后裔的体面,官职设置皇皇齐楚,六卿、四师、五司等,仅大臣职位就有四十二个。官职虽然很多,任事却是一团乱麻。当时天下对宋国的官职设置有个评判,说是“宋之执政,不拘一官,卿无定职,职无定制”。几百年下来,官职盈缩无定,大臣事权不明,便成了宋国传统。进入战国以来,宋国就像泄气的风囊般干瘪了,国中大臣官署也寥落得只剩下七八个了。因了在战国初中期宋国曾经长期依附楚国,便在官制上向楚国靠拢,六卿五师等执政大臣全部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原先很不起眼的仅仅相当于中大夫的“大尹”却成了唯一的执政官,而且名称也改叫了楚国的“令尹”。其余一班将军则随事定名,没有任何成法。到了老宋偃夺君称王,文职大臣几乎只剩下这一个大尹了。

    这个大尹,是宋国老世族华氏的第十三代,叫做华蓼。华蓼的先祖华元、华督等,都在宋庄公、宋景公、宋共公时期做过上卿、右师等显赫高官,此后代有重臣,竟似宋国的常青树一般。到了老宋偃即位,这华蓼雄心未泯,与一班将军牢牢跟定了这个雄主,一心要做第八个战国。华蓼多有奇谋,为老宋偃谋划了一个又一个令天下目瞪口呆的惊世举动——射天、鞭地、称王、攻韩、攻齐等。于是,老宋偃对这个半文半武之才信任有加,将一应治国大权全数交付华蓼,自己只管扩军打仗。于是,华蓼成了举国唯一的一个文臣,所有的政务都由他的大尹府料理,倒也是事半功倍效率奇高。

    以华蓼谋划,宋国与秦国不搭界,秦国不会灭宋,宋国也不会攻打秦国,只要宋秦两国合纵,便是天下无敌。而合纵秦国之要,在于结好权臣。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就是要结好宣太后与丞相魏冄,许其好处,秦国的力量便是宋国的力量。华蓼在宋国烂泥沼摸爬滚打数十年,深信在这个利欲横流的大争之世,土地财货的力量是无可匹敌的。

    谁知到了秦国,不说宣太后,连魏冄也见不上。丞相府的行人只撂下一句话:“丞相公务繁忙,无暇会见特使,大人能等则等,不能等则请自便。”言下之意,是要驱赶他回去。华蓼自然不相信这种托词,写了一个泥封密件,又用重金贿赂了那个行人,托他将密件务必交到丞相手中。大约是看在那一袋金灿灿的“商金”面上,行人总算沉着脸答应了。密件刚刚送走,华蓼就看见插着“齐国特使苏”的轺车驶进了驿馆,连忙闭门不出。他只打定一个主意:会见魏冄之前,绝不能与这个精明机变的苏代碰面。谁知刚刚关上门小憩了片刻,驿丞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说是丞相府派辎车来接他。华蓼一听大喜,立即翻身坐起,带好宋康王密信疾步到了角门,钻进了四面垂帘的辎车。

    “大尹匆匆入秦,究竟何干?”魏冄一句寒暄礼让没有,黑脸兜头一句。

    华蓼连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鉴,宋国心意,密件中尽已明白。”

    “密件?噢,我还未及打开。”魏冄一摆手,“大尹先请入座。”拿起了书案上一个泥封竹筒,撞得旁边一个紫色皮袋哗啷一响。华蓼心中不禁一沉,这分明是他送给行人的那袋商金,如何到了魏冄案头?行人不爱钱?还是魏冄太黑太狠?一时想不清楚。

    魏冄看完了密件,悠然踱着步子道:“大尹是说,要将陶邑割给本丞相做封地?”

    “丞相明鉴。”华蓼跨前一步,“陶邑,乃陶朱公发迹之福地,被天下商贾呼为‘天下之中’,一等一的流金淌玉商会。华蓼以为,天下唯丞相配享此地也。”

    “也好。”魏冄淡淡一句撂过,“太后,大尹用何礼物说话?”

    华蓼顿时愣怔了。天下公例:贿赂权臣只能一人,其余关节当由受贿之权臣打通。如何给丞相割了如此一块心头肉,这丞相还要宋国给太后献礼?难道宋国还有比陶邑更丰饶的都会么?猛然,华蓼一瞥书案金袋,顿时恍然醒悟,这魏冄实在是太黑太狠了,小到吃下属吏贿金,大到独吞陶邑,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巨贪权臣。可自己又能如何?合纵秦国的使命一旦失败,那个说变脸便变脸的老宋偃要找替罪羊,如何饶得了他?华蓼思忖片刻,一咬牙道:“若得与秦国合纵,愿将齐国五城献于太后。”

    “齐国五城?是宋国夺下的那五城么?”魏冄冷冷一笑。

    “正是。巨野泽畔,齐西五城,百里沃野!”华蓼骤然又是精神大振。

    “然则,本丞相如何教太后相信?”

    “这是宋王亲笔书简,请丞相呈于太后。”华蓼连忙从大袖中捧出一支细长的铜管。

    “打开。”魏冄一声吩咐,旁边的书吏接过铜管,割开封泥掀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双手递上。魏冄哗地展开羊皮大纸,一眼瞄过随手丢到书案上冷冷道:“此乃宋王私笔,并非合纵盟约,作不得数。”

    “丞相差矣!”华蓼大急,“大宋朝野皆知,宋王亲笔最见效,比寻常国书有用多也。”

    魏冄罕见地呵呵笑道:“还是大宋?老宋王一纸私书便想合纵连横,已是天下一奇。大尹久掌国政,竟然也公行此道,更是天下大奇也。”一脸的鄙夷与嘲讽。华蓼不禁满脸涨红,连忙深深一躬:“丞相明鉴,宋国久不与天下来往,原是对邦交生疏了许多,该当如何,敢请丞相指点。”魏冄又黑了脸道:“其一,要立盟约。其二,要彰诚信。”华蓼思忖道:“立盟约好说,旬日便可办好。这彰诚信,敢请丞相开我茅塞。”魏冄冷笑道:“大尹偏在要紧处茅塞了?本丞相明告于你:彰诚信者,大尹所许之地,得秦国先行驻军!”

    华蓼顿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以老宋王与他的密商,陶邑只是吸引秦国与宋国合纵的“利市”,若秦国果然出兵保护宋国并真的战胜了齐国,陶邑才能交割;即便在那时,老宋王也明白无误地告知华蓼:只能割让陶邑城外的土地民户,不能割让陶邑城这块大利市;万一齐国灭宋只是虚张声势一场,拒绝割让陶邑自然更是顺理成章。至于献给太后的齐国五城,本来就是华蓼的随机应变之辞,老宋王根本没此打算,过后还得想方设法地抹平了此事。在华蓼想来,纵横策士派现世以来,战国邦交尔诈我虞,苏秦张仪等不都是凭着能言善辩风光于列国么?更不说张仪以割让房陵行骗楚国,天下谁人不知。正是有了这个想头,华蓼才口舌一滑,许下了献给太后齐国五城。可他万万没有料到,魏冄竟要先行在这些地面驻军!如此一来,大宋国岂不是未得利便先出血?若万一齐国不打宋国了,这大片土地要得回来么?

    “哼哼,”见华蓼愣怔,魏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彰诚信,便见真假,合纵个鸟!”粗骂一句,大袖一甩向后便去。

    “丞相且慢!”华蓼连忙上前扯住了魏冄衣袖,又是深深一躬,“在下只是在想,要否禀报宋王而后定夺,并无他意。”

    “岂有此理!”魏冄一抖衣袖转过身来,“没有老宋王授权,你这大尹算甚个合纵大臣?还是回去等着做齐国俘虏,才是上策。”说罢抬脚又要走。

    “丞相且慢。”华蓼一咬牙,“但依丞相。只是,在下尚有一请。”

    “说。”

    “一则,陶邑与齐国五城之宋军不撤,共同驻防。二则,秦军驻扎兵力可否有个数,最好,最好以五万为宜。否则,在下实在不好,不好对宋王回禀。”华蓼满脸通红,总算是期期艾艾地说完了。

    魏冄踱步思忖一阵道:“也罢,给大尹全个脸面,便这般定了。”

    “谢过丞相!”华蓼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在下这便回去,旬日之后带来国书盟约,其时宋秦一家。”

    “大尹且慢。”魏冄冷着脸,“邦交大事,岂能口说便是?方才允诺,大尹须得先行立约。否则,我如何向太后禀报?”

    华蓼又吭哧了,口说容易,他见宋王还有转圜余地,若与魏冄当场立约,黑字落上白羊皮,那便是拴死了宋国,当真教人为难。可魏冄的行事强横敢作敢当是出了名的,看那张黑脸,若不立约,合纵肯定告吹。思忖再三,华蓼断然道:“好!便依丞相。只是立约须得申明一款;立约之后,秦国大军得开出函谷关,防备齐军偷袭宋国。”

    “依你。”魏冄哈哈大笑,“旬日之内,大军出关。大尹要是赞同,我还可给商丘城外派驻五万铁骑,如何啊?”分外的豪爽痛快。

    华蓼不敢再接话了,若再擅自答应秦国给宋国都城驻军,宋国简直就成了秦国属地。看着书吏一直在大笔摇动,华蓼来到大书案前问道:“可是方才所议约定?”书吏拱手作答:“回禀大尹,小吏只是录写丞相与大尹对答。立约,还须大尹亲笔,方显邦交诚信。”

    魏冄悠然一笑道:“大尹,动手了。”

    华蓼无话可说,坐到书吏为他预备好的大书案前,提起了那支铜管鹅翎笔写了起来。及至在羊皮纸左下手空白处写下自己的官号名讳,魏冄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弯着腰拿过华蓼手中的铜管鹅翎笔,龙飞凤舞地画下了几个大字。饶是华蓼学问广博,也识不得他笔下物事,不禁皱起了眉头:“敢问丞相,这是秦国文字么?”魏冄哈哈大笑道:“这是老夫自创文画,任谁模仿不得。秦国上下,但见此字如同亲见老夫一般,大尹放心。”华蓼心中一动道:“既是盟约,便当各有一份,在下再写一张,也请丞相大笔印记。”旁边书吏双手捧过一张羊皮大纸道:“宋国一份在此,请大尹收好。”

    华蓼接过一看,竟是书吏看着他下笔的同时誊抄的一份,连他那工整的古篆官号名讳也一并在上,分毫不差。旁边是鲜红的朱文“秦国丞相之玺”大印。华蓼双手递向魏冄:“敢请丞相押字了。”魏冄大袖一甩道:“大尹当真颟顸也!方才老夫说过,此字只对秦国上下。对宋国么,丞相大印自然便是国家名号,老夫涂鸦,岂非蛇足?”末了哈哈大笑着径自去了。华蓼愣怔在厅中,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书吏拱手笑道:“大尹安心回国便是,丞相做事最是有担待,旬日之内必有兵马进入陶邑。”

    恍然醒悟间华蓼正要告辞,却见那个行人走了进来,向书吏一点头,将魏冄书案上的那袋金币提起来走了。华蓼大奇,连忙大步赶了出来,在粗大的廊柱下追上了行人,喘着粗气问道:“敢问行人,你又将这金币收回来了?”行人上下打量华蓼一眼,揶揄笑道:“如何?给了人又心疼?”华蓼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新奇莫名,这金币本是送给足下,何以要交给丞相?既给了丞相,又如何能拿走?”行人眯起眼睛冷笑道:“大尹操心不少啊。”华蓼低声道:“好奇而已,岂有他哉!行人若得实言相告,我再奉上两方老商金了。”行人嘴角绽开了笑意:“老商金何在啊?”华蓼立即从胸前贴身皮袋中摸出两方金币,手指一捻锵啷一阵金声。行人笑道:“嗬,手法娴熟,显见老于此道也。好,在下便对大尹说了:秦国吏员不拒使臣礼金,然却不得中饱私囊;但收礼金,须得禀报上司并经查点,而后缴于府库。”华蓼大是惊讶:“那你这是?”“上缴府库啊。”行人一笑,顺手一掠,华蓼的两方老商金锵啷易手,留下一串笑声,行人飘然去了。

    华蓼愣怔半日,一时回不过味来,只觉得这秦国处处透着古怪:官员权臣不爱钱不贪私,人人拼命为邦国争夺土地财货,到头来究竟图个甚?叹息一声秦人可怜,华蓼匆匆回到驿馆,一番收拾,连夜出了咸阳。

    五鼓鸡鸣时分,苏代接到斥候密报,惊讶莫名,一时揣摩不出此中虚实。

    “华蓼进丞相府几多时辰?”苏代皱着眉头问。

    “回上卿,至多一个时辰有余。”

    “华蓼出驿馆,可有大臣送行?”

    “回上卿,华蓼一车十骑,没有任何人送行。”

    “函谷关之内,华蓼有无停留?”

    “回上卿,末将一直跟随华蓼到函谷关方回,未见他有片刻停留。”

    这可当真是苏代斡旋邦交以来碰到的第一桩奇事。按照邦交常例:使节会见丞相,只能确定使命的大体意向;最终决策立约,一定得在晋见国君之后。纵然某国丞相是权臣,某国国君是虚设,邦交大礼还是有定数的。强横如燕国子之者,每有邦交立约,也都是燕王出面。一个使臣在会见丞相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去,且没有任何爵位对等的大臣送行,其意含何在?猛然,苏代心中一亮——华蓼说秦不成,宋秦合纵破裂。对也,一定是!魏冄做派强横,一定是想大占宋国便宜;而老宋偃则正在气焰嚣张之时,专一地横挑强邻,如何容得被秦国大占利市?一个强横霸道,一个气焰嚣张,自然是一碰生火,岂有他哉!

    苏代精神大振,天刚蒙蒙亮驾着轺车辚辚入宫请见秦王。此时咸阳宫广场已经是车马如梭人影流动,所有的官员都奔赴官署,准备在卯时开堂。早朝当值的内侍刚刚精神抖擞地走出来,便遇见了苏代手捧玉笏求见秦王,随即一声高宣传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老内侍匆匆走出正殿高宣:“秦王口书:齐国上卿苏代在东偏殿候见。”

    苏代知道,咸阳宫正殿只是礼仪性的场所,这东偏殿才是秦王处置国务的日常处所,秦王要在这里召见他,意味着秦国君臣要认真与他商讨邦交大计了。想到华蓼负气出秦,秦宋合纵破灭,苏代觉得分外舒畅。他已经隐隐地有了一种预感——秦国不理睬宋国,齐王灭宋的宏图就要实现了。一想到这里,苏代的脚步分外轻捷,虽然自己与孟尝君反对灭宋,但若秦国放弃了对宋国的保护,齐国在无可阻挡的情势下一举吞灭一个大国,又何乐而不为?再说,此事若成,他苏代分化秦宋合纵是大功一件,他在齐国的地位便会大大巩固,岂非天遂人愿。

    “齐国上卿苏代进殿——”一个尖锐细亮的声音响彻大厅。

    苏代恍然抬头,见一个黑服玉冠的年轻人正站在大书案之后微笑地打量着他,这是在燕国久为人质的秦王嬴稷么?遥遥看去,这个嬴稷虽然正在即将加冠的年岁上,可那黝黑劲健的身姿却分明渗透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风尘,任谁也不敢将他做寻常的弱冠少年对待。苏代虽然久在燕国,却从来没有见过嬴稷,今日第一次见这个少年秦王,心中不禁油然感慨:如何上天独佑秦国,一代少年君王也是如此出色。饶是感慨良多,苏代也无暇品味,一个躬身大礼道:“外臣苏代,参见秦王。”

    “上卿黎明即起,大非齐国富贵气象了。”嬴稷亲切地笑着。

    “人云:见贤思齐。秦人勤政,苏代何敢放任?”

    嬴稷朗声大笑:“秦人苦做成习,何敢劳上卿思齐?来,上卿入座。”

    苏代坐进左下手的第一张大案,略一打量,见与秦王大案并排的左手还有一张空案,心知那是宣太后的位置,自己对面遥遥相对处也只有三张长案空着,可见这里只是秦王与几个栋梁大臣议事的殿堂,不禁大是欣慰,直觉今日必成大事。

    “上卿匆匆来见本王,何以见教?”嬴稷笑着开了头,分明是要苏代说话。

    苏代拱手笑道:“想必秦王已经知晓,齐国欲与秦国结盟,伸张天下公理,铲除桀宋。”

    “齐国想灭宋。”少年秦王粲然一笑,“宋国夺齐国五城,齐王心疼?”

    “秦王差矣!”苏代正色道,“老宋偃射天鞭地,穷兵黩武,大行苛政,人神共愤,天下呼为桀宋。齐国吊民伐罪,岂能以五城之恨论之?”

    “说得好听呢!”猛然听得大屏后一阵清亮的笑声,走出一个散发长裙丰腴高挑的女子,不是宣太后却是谁?她瞄了苏代一眼,径自坐到少年秦王旁边的长案前笑道:“吊民伐罪,那可是圣王大道。齐王不是青龙现世么,自顾去做便了,何须一呼拢拉上他人,莫得夺了齐国风光?”脸上写满了嬉笑辛辣。

    苏代何其机敏,立即拱手跟上道:“太后明鉴,战国攻伐,利害相连。况桀宋横挑强邻,攻楚攻齐攻韩攻魏,为所欲为而无人抑其锋芒。唯其如此,皆因天下战国相互牵制,全无公理大道。今齐王攘臂举旗,自是吊民伐罪,即或不联秦国,亦当与楚韩魏赵联兵,绝非市井之徒群强欺弱,何来齐国独占风光?”一席话竟是不容辩驳的架势。

    “不愧苏秦弟也。”宣太后赞叹一句沉下了脸,“邦交根本,不在说辞。我问上卿,这利害相连,却是甚个说法?灭宋但能分给秦国三成土地,秦国自然出兵。不然么,齐国大可去攘臂举旗,休来咸阳聒噪。”

    苏代大出预料,如何这秦国与宋国翻了脸,竟还坚持要分土才能出兵?莫非是自以为苏代不知情而漫天要价?可是,苏代不能答应他国分宋,这是齐王的严令。蓦然之间,苏代计上心来,微微笑道:“太后之意苏代明白,秦国隔岸观火,既不保宋,亦不干预他国联兵灭宋。若得如此,太后大是明断。”

    宣太后咯咯笑了:“我却看你不明白,竟来糊弄一个女子,说我要隔岸观火,我说过么?想教秦国闪开道,听任齐国独吞了这块天下最肥的方肉?嘿嘿,上卿果然灵性!”

    “太后明鉴,齐国是联兵灭宋,何曾想独占宋国?”

    “苏代啊,你就别给我施障眼法了。”宣太后揶揄地笑着,“若不想独吞,如何一说到分地便装聋作哑?我问你,联兵必分地,可是春秋以来联兵灭国的常例?避而不谈,不是独吞却是个甚来?老身不答应,便教我作壁上观,听任你等灭了宋国,可是?此等雕虫小技,也亏了你苏代堂而皇之地卖弄。嘿嘿,还纵横名士,说得出口么?”

    苏代大窘,一时满脸通红,不禁亢声道:“苏代唯问太后,秦国可是明白了要自外于中原六国,硬是要做桀宋后盾?”

    “嘻嘻,不知道。”宣太后顽皮得像个小女孩一般笑着。

    猛然,殿中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扑了过来:“苏代休得聒噪,魏冄与你说话。”话音落点,一身黑色甲胄的魏冄铁塔也似的矗立在面前,“宋国已是秦国驻军属国,齐国要灭宋,先过我秦军大关再说!”

    这一来,苏代惊诧莫名。宋国几时成了秦国的属国?还是驻军属地?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也。蓦然之间,苏代哈哈大笑:“丞相之言,未免滑稽过甚。苏代敢请秦王一句口书定夺,秦国可是与宋国结盟了?”明知少年秦王不做主,苏代偏是要名正言顺地给魏冄一个难堪,若是缺乏邦交阅历的秦王说出一两句可供利用的话来,便有得机会了。

    “上卿果然精明。”少年秦王悠然一笑,“吾爱宋国,如爱新城、阳晋同也,岂有他哉!”说罢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魏冄哈哈大笑:“苏代啊,便宜没占上,快点儿回去准备灭宋了。”

    宣太后冷冷一笑:“一条海蛇,竟做飞龙在天了?”说罢也径自去了。

    苏代大是尴尬,羞恼攻心,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大步出宫。回到驿馆,草草收拾,立即出了咸阳,走到日暮时分,函谷关遥遥在望,才猛然想起还没有向樗里疾辞行,然则事已至此,再回咸阳岂不落人笑柄?想想一咬牙,脚下一跺:“出关!”一行车马辚辚隆隆出了函谷关向东去了。

    驿丞,秦国驿馆的馆长,归属行人署。

    陶邑,宋国最大的商市都会,中原大市之一,在今山东定陶西北。春秋越国范蠡辞官后在此经商,号称陶朱公,大富甲天下。

    巨野泽,战国时齐魏宋边界大湖,后干涸消失。大约在今山东郓城、梁山东南。

    商丘,宋国都城,今河南省商丘地区西南。

    新城,战国时韩国西部要塞,在今河南省伊川西南;阳晋,战国时齐国西部要塞,在今山东省兖州西北。

    六 几番折冲 大起战云

    齐湣王很有些着急,整日在王宫后园的大湖边焦躁地转悠。

    眼见已经到了四月末,“绝气下”一过,进入“中郢”,便是收种农忙时节,农忙一过又是酷暑,这段时光都不宜大军征战。再刨去窝冬之期,一年中能打仗的时月也就是春秋两季,若春日晃过,便只有秋季两三个月了,对于一场灭国大战,显然有些太过仓促。按照齐湣王掐尺等寸的谋划,苏代出使秦国来回最多一个月,回来时正好三月初旬“始卯”;筹划一旬立即发兵,赶在五月中旬的“中绝”之前,灭宋大战便可大体告一段落;纵有善后小战,也可在秋高气爽的八九月了结,如此可在今年之内了了这个头等心愿。如今四月将完,这个苏代还没有音信,堪堪一个用兵大好季节被白白错过,齐湣王如何不急火攻心?

    这一日转着转着,齐湣王心中突然一亮——左右是要打仗,何不先将军马粮草调集齐整,一过夏忙到“期风至”(立秋),立即发兵灭宋。主意一定,齐湣王立即急召丞相孟尝君与上将军田轸入宫。

    两位大臣刚刚坐定,齐湣王便急迫说了自己的谋划,末了激奋道:“灭宋大业,贵在出其不意。目下立即着手,今秋一举灭宋!”谁知两位大臣听完,一时默然,仿佛不知从何说起。齐湣王素来简洁快捷,说到臣子面前的事便是必须要办的事,所谓君臣共商,实际上只是个臣子受命的过场而已,如今这将相二人非但没有惯常的“谨遵王命”的高声领命之辞,反倒是低头思忖面有难色,齐湣王老大不高兴,沉着脸道:“灭宋大业,两位不以为然么?”

    田轸猛然抬头,拱手高声道:“臣谨遵王命!”

    “这便是了。”倏忽之间,齐湣王笑了,“孟尝君,以为然否?”

    “臣启我王,”孟尝君不卑不亢,“灭国事大,牵涉天下。上卿未归,大势不明。臣以为我王不宜轻举妄动。一旦三十万大军集结边境,势成骑虎,届时若有不测之变,进退维谷,给人以可乘之机。臣望我王三思。”

    “危言耸听。”齐湣王冷笑一声,“但有三十万大军,灭宋牛刀杀鸡,何来骑虎难下?孟尝君,你倒是跟着苏秦学会了一套说辞。”说着脸色黑了下来,旁边田轸大是惶恐,看看暴烈无常的齐湣王即将发作,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宫门内侍一声高宣:“上卿苏代请见齐王——”

    “上卿?快,快宣!”齐湣王大步走向宫门,要亲自迎接苏代。

    伴随着内侍的宣呼,齐湣王大笑着进殿,仿佛迎回了一个不世功臣,又仿佛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孟尝君心中一动,总觉得那熟悉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那施礼寒暄的话语似乎也没有往日那般从容,莫名其妙地一阵不安,不禁大皱眉头。这片刻之间,齐湣王已经拉着苏代的手到了殿中,一边亲自扶苏代入座,一边高声吩咐内侍上茶,高兴得有些手忙脚乱起来。待苏代刚刚饮下了一盏凉茶,齐湣王忍不住道:“上卿,本王等你等得好苦也。快说说,秦国出兵几多?”苏代笑道:“我王莫急,此事头绪颇多,须一宗一宗说来。”齐湣王笑道:“好事多多,那便快说,第一宗?”

    苏代拱手道:“第一宗,秦国欲召回甘茂,委以上卿之职。以臣之见,甘茂为邦交之才,对齐国有用,愿我王留任甘茂,共图大业。”

    “好说!”齐湣王一摆手,“任甘茂为上大夫。御史,宣甘茂进殿议事。”

    如此快捷利落,大出苏代意料,看样子齐湣王早已经忘记了对甘茂的不满,甘茂倒是料得丝毫不差。倏忽之间,苏代有些懊悔,觉得此事说得太早,然则一句话已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了。眼看着齐王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焦急地等待第二宗第三宗好事,苏代也只有振作心神说下去了:“第二宗大事,宋国与秦国结成了合纵盟约,秦国决意保护宋国。”一言落点,齐湣王脸色沉了下来:“如此说来,上卿劳而无功?”苏代拱手道:“我王明鉴,秦国并非坚执护宋,然却一定要秦齐分宋才出兵,而我王严令臣不得答应分宋。臣虚与周旋,企图使秦作壁上观,不干涉齐国灭宋。然则宣太后与秦王、魏冄一意孤行,臣实在是无可奈何也。”

    “区区两件事,花得两个月时间?”齐湣王顿时没了热气。

    “我王明鉴,臣之所以迟归,是因为经过陶邑与巨野泽时,暗访了旬日有余,得知秦国已经在陶邑与巨野泽西岸驻扎了五万铁骑,并非无端耽延时日。”苏代知道这个齐王喜怒无常,只有将话说得明白无误,才能免得他无端生疑。

    齐湣王在殿中慢慢地转悠着,虽然一句话没说,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苏代见孟尝君毫无表情的模样,料到他有难处,还得自己说话,于是一拱手道:“臣启我王,为今之计,当暂缓灭宋,候秦宋合纵瓦解时,再徐徐图之。”齐湣王猛然转身,勃然大怒直指苏代面门吼道:“说得出口!徐徐图之?分明是与秦国一个声气,不要本王灭宋,瓦解本王霸业!”

    苏代入世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公然斥责,当年纵是强横如燕国子之者,对他也是礼敬有加,加之有苏秦名望,在列国从来都被当做邦交大师奉为座上宾,此时受此无端斥责,顿时大是尴尬,突然气血上涌,拱手亢声道:“我王不纳臣言犹可,如何能无端指责臣与秦国沆瀣声气?邦交有道,使臣有节。我王如此指斥,臣却何以自容?”

    齐湣王不理睬苏代,啪地猛拍书案:“上将军,你说!”

    “臣,唯以王命是从!”田轸慷慨高声毫不犹豫。

    齐湣王辞色稍缓:“孟尝君之意如何?”

    孟尝君淡淡道:“田文以为,上卿谋国老成,我王当善纳其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非宋国不当灭,投鼠忌器,情势使然也。”

    正在此时,甘茂匆匆进殿。齐湣王劈头一句道:“上大夫,我欲灭宋,秦国当道,你说,本王该当如何?”甘茂极是机警,一瞄殿中几人面色,大体明白了君臣正在激烈争执,齐湣王当头一句响亮的“上大夫”,分明是要他抗衡谁个。能有谁?看脸色定然是苏代无疑。可甘茂如何能给苏代这个恩公难堪?装做思忖了片刻,甘茂肃然一躬道:“我王明鉴,灭宋为小业,抗秦方为大业。以臣愚鲁之见,若能借此机会,重新发动六国合纵,进攻秦国,不失为将计就计之霸业远图也。”

    甘茂一言,举座愕然。既回避了灭宋,又将事体引上了合纵抗秦的大道,倒真是别开生面。眼见齐湣王眼珠连转,阴云顷刻散去,搓着手惊喜笑道:“你是说索性合纵攻秦?上大夫果真高明也!”甘茂恭敬答道:“此乃上卿谋划,甘茂不敢居功。”一句话将这个大大的功劳给了苏代,而后依旧是恭敬惶恐,“臣闻上卿已对宣太后与秦王言明,桀宋乃天下公愤,秦不出兵,必致六国合纵重起也。上卿未及对我王提起,臣拾人余唾而已,但凭我王决断。”一番话落点,齐湣王哈哈大笑:“好啊!不吃小鱼吃大鱼。上卿、丞相,本王重开合纵抗秦大业,你等还有何说!”兴奋之情,从每个毛孔都喷发出来,且着意将苏代提在孟尝君之前,显然是对方才的指斥苏代委婉致歉了。

    孟尝君与苏代一时默然了。

    合纵抗秦,对于这两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天下大道。孟尝君半生追随苏秦,为的便是合纵抗秦。苏代继承兄长名望,究其实,内心图谋也是纵横天下。可鬼使神差,两人都没有转过这个弯,却教甘茂出了个大大的彩头。然则事已至此,两人又能如何?想想毕竟也是自己当做的大事,孟尝君慨然拱手道:“合纵锁秦,为上卿与臣之毕生心愿,我王若能攘臂举旗,臣与上卿自当一力驰驱!”孟尝君怕苏代意气用事拉不下脸面而与齐王真正闹僵,此刻特意将苏代拉了进来,算是替苏代表示了赞同。

    偏是齐湣王性情古怪,盯住了苏代笑道:“上卿,国事为重,不说话么?”

    “合纵抗秦,历来是臣之本意,自当驰驱效命。”苏代明明朗朗毫无难堪。

    “好!”齐湣王击掌大笑,“君臣同心,合纵攻秦。丞相说,如何分头合纵?”

    孟尝君思忖道:“臣以为,上卿出使燕赵,上大夫出使楚国,臣入魏韩两国,似为妥当。”

    “好!”齐湣王又是击掌大笑,“三日之后,立即出使。约定列国三月后出兵,入秋灭秦。本王与上将军调集兵马,压向中原!”

    一场有可能君臣失和的僵局,片刻间神奇地化作了同仇敌忾。齐湣王大是兴奋,连呼“上天助我”,立即下令大摆宴席为上卿洗尘。君臣四人开怀痛饮,备细商议了合纵攻秦的诸多细节,直到夕阳衔山方才散去。

    夜来回府,孟尝君心有不宁,直在后园大湖边转悠。合纵攻秦自是人心所向,以齐国目下六十万大军,比秦国兵力还强盛,只要精诚合纵打败秦国,齐国便是天下第一霸主无疑,假以时日,统一天下也未可知。然则,这个齐王却始终教人忐忑难安,一惊一乍反复无常,论事但凭好恶,定策急功近利,大臣擢升贬黜易如反掌,如此国王,能走得几步之遥?正在踽踽漫步,亲信门客报说苏代到了。孟尝君二话没说,吩咐亭下煮茶。

    两人月下对座,一时相对无言。良久,苏代喟然一叹:“田兄,合纵攻秦一了,我想辞官归隐。”孟尝君不禁惊讶:“此话从何说起?”苏代又是一叹:“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君不记田忌孙膑了?”孟尝君默然无对,良久道:“齐国气象,我也难安,且看得一阵再说。”苏代道:“此等国君,唯甘茂可事。公忠谋国,终难长久也。”孟尝君又是一阵沉默,末了一声叹息。正在此时,门客又报说甘茂前来辞行。孟尝君大是惊讶,莫非甘茂也要辞官离齐?忙吩咐门客:“请上大夫进来。”待甘茂入座,孟尝君劈头便问:“上大夫欲去何方?”

    甘茂拱手笑道:“明日入楚,合纵攻秦,岂有他哉?”

    孟尝君释然一笑:“上大夫勤于国事,难得。”

    “孟尝君谬奖也。”甘茂轻轻一声叹息,“流落之身,不敢留恋中枢是非之地而已,何有如此大义高风?”又转身对苏代一拱,“甘茂今日唐突,尚请上卿见谅。”苏代揶揄笑道:“哪里话来?上大夫解我僵局,送我一彩,何敢不识抬举也。”甘茂怅然道:“非是茂左右逢源,实在是此公乖戾,难以侍奉,但有一言不合,立有杀身之祸。名士如上卿者,死于此公之手,未免可惜也。茂非逞能之辈,此中苦衷,难以尽述也。”苏代心中一动,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了事。

    孟尝君突然哈哈大笑:“各有天命,丧气个鸟!合纵攻秦,先轰轰烈烈一场再说,终不能目下作鸟兽散。”

    “还是孟尝君!”甘茂赞叹一声笑问,“我欲入楚,君可有叮嘱之事?”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孟尝君拍着石案笑了,“第一件,替我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第二件,再将这口吴钩赠给一个你必能遇到的奇人。”

    “此人不是楚人?”

    “自然不是。”

    “此公高名上姓?”

    孟尝君笑道:“我只说一句:你但遇此人,便知我要送剑于他。遇与不遇,皆是天意了。”

    “妙!此等揣摩行事,正是甘茂所长,断无差错。”甘茂乐不可支。一言落点,孟尝君与苏代同声大笑。

    次日清晨,一队车骑出了临淄南门兼程疾进,直向楚国去了。过得两日,孟尝君与苏代的车骑大队也隆重出行,向西进入中原。

    齐国的合纵攻秦战车隆隆启动了。

    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间进入了郢都。此时的楚国,正是无所事事而又惶惶无计的时日。自屈原的八万新军在丹阳之战殉国,楚国像泄气的皮囊瘪了下去。北上中原没了气力,国政变法更是无人再提,眼看着齐国、赵国、燕国都在蓬蓬勃勃地强大,楚国竟似没有舵手的大船悠悠漂荡,谁也不知道它要漂向何方。大臣们惶惶不安,几个新锐人物常常来找春申君问计,并时不时从流放地带来屈原壮怀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变法。纵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终日谋划要北上争霸,恢复楚国的霸主地位。可屡次求见楚怀王陈说,楚怀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哝:“多事。太平日子多好,优哉游哉,晓得无?总想打仗,当真木瓜了。”

    春申君与几个新锐求见,激烈直陈秉承先王遗志,要推行二次变法。楚怀王不胜其烦:“好了好了,先王变法,变出个太平来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乐,太平岁月,好日子过腻了?日后谁再说变法,立即贬黜三级!晓得无?”春申君挺身抗辩,提出恢复屈原官职,楚怀王更是烦躁:“屈原屈原,屈原只会惹是生非。杀张仪,打私仗,连八万新军都被他赔了还不够?用他,谁答应?乱成一团你来收拾?不办好事,只会添乱,就是屈原!晓得无?”

    下得殿来,春申君一声长叹,拔剑便要自杀。几个新锐臣子连忙死死抱住,夺下长剑。春申君放声大哭,当场昏倒,被抬到府中卧病不起了。一个年轻将军站在榻前低声道:“春申君,楚国要好,必除两个人物!”春申君霍然睁开眼睛:“你说,谁?”将军咬牙切齿道:“一个郑袖,一个靳尚,楚王被这两个人妖蛊惑,连说话都变得娘娘腔了,楚国能好么?”春申君闭目思忖良久,一声长叹道:“纵无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图之了。”

    从此,楚国果真平静了许多。殿堂无人聒噪,边境无有战事,楚怀王整日忙着与郑袖靳尚并一班嫔妃侍女玩乐,世族大臣们忙着蚕食国田扩张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锐则气息奄奄地闭门不出。这个地广人众的南方大国在短短三五年中,仿佛从天下大潮中游离出来的一座死水“太平”岛。

    正是此时,甘茂来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国下蔡名士,在楚国朝野倒是人头活络,但既然有孟尝君的托付,自然是先见春申君为上策。春申君此刻仍然执掌邦交,例行拜访也是无可厚非。但甘茂对楚国官场风气熟透不过,知道此刻不能教楚国老世族认定自己是春申君一党,须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驿馆住好,然后大张国使旗帜前去拜访春申君。轺车驶到府邸门口,却见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门可罗雀。白发苍苍的总管家老见威势赫赫的齐国特使郑重拜访,喜出望外,鞍前马后地倍献殷勤,非但亲自将甘茂扶下轺车,且一溜碎步一直将甘茂领到后园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禀报,却被甘茂摆手制止了。

    茅亭外,几个女乐师正围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司钟操琴,专注地奏着一曲悲怆的长歌。女乐师们脸上挂满了泪珠,一个散发长须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风伫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声长歌,悲怆激越的歌声令人断肠: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伤怀永安兮 汩徂南土

    变白为黑兮 倒上以为下

    党人之鄙妒兮 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远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 独无匹兮

    文质疏内兮 众不知吾之异彩

    伯乐既殁兮 骥将安程兮

    人生禀命兮 各有所错兮

    知死不可让兮 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 吾将以为类兮

    ……

    一声响遏行云的长啸,歌声戛然而止。黄衫者猛烈地捶打着廊柱愤声长呼:“屈子,你不能这样走啊!你走了,黄歇何以自处也!”

    甘茂听得痴迷,早已经是感慨唏嘘热泪纵横,不禁上前深深一躬道:“公子勿得伤悲,屈子之心,虽愤慨伤怀,却未必心存死志也。”

    黄衫者猛然转身嘶声大喊:“子乃何人?能读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怀!”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甘茂长声吟哦一句庄重一躬,“愿公子参量。”

    “足下是说,屈原未必就死?”

    “诗心虽烈,犹抱希冀。楚国没走到绝路,屈子定会等待。”

    黄衫人长叹一声,大袖挥泪,颓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缓过心神,起身一躬道:“黄歇心志昏乱,多谢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为春申君分忧,惭愧。”

    春申君大是惊讶,双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国丞相甘茂?”

    “在下事体多有曲折,这是孟尝君亲笔书简一封,春申君看罢便知。”甘茂大见尴尬,勉力笑着,递上了一支泥封铜管。春申君打开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浏览一遍,愣怔半日无语,良久一声长叹:“噢呀,蜗居三五载,天下日新月异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变了,又要变了!”末了一声大喊又哈哈大笑起来,“亭下设酒,为上大夫洗尘。”

    女乐师们立即抹去泪水,笑盈盈地穿梭忙了起来。不消片刻,酒宴在茅亭下摆好。饮得一爵洗尘酒,春申君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门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托门客带来《怀沙》一篇,辞意痛切,如同与黄歇告别之绝笔。方才失态,惭愧了。”

    甘茂肃然拱手道:“两兄大节坚贞,壮怀激烈,甘茂感佩不已,岂敢有他?”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轻松,终于切入了正题。

    甘茂便将秦国阻挠灭宋,齐国欲合纵六国抗秦除暴的诸般来由说了一遍,末了恭敬一句:“公子向为合纵栋梁,尚请教我。”春申君听得极是专心,拍案而起道:“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国助纣为虐,两恶沆瀣,天下侧目!这次合纵大义凛然,各国断不会首鼠两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恶行,天下唾弃,秦国如何能公然袒护?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春申君多心了。”甘茂此刻极是自信,“张仪已去,今非昔比,秦国已无智计谋略之士,谈何图谋?究其竟,无非笃信实力强横霸道而已,岂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张仪甘茂不在,秦国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连连摇头:“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楚王,当真难说也。”随即将几年的国事争执说了一遍,摇头叹息毫无底气。

    甘茂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变法与合纵本来不同,且容在下试说楚王。”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黄歇自当通融。”春申君说罢,转身向侍立亭外的一个沉静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阵低声吩咐,侍女飘然去了。

    “噢呀还有何事?上大夫但说了。”

    “孟尝君有言,请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再送给一个天晓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说着先自笑了,“此事蹊跷,春申君斟酌。”

    春申君听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跷了?孟尝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稀奇了。”说罢起身,“上大夫随我来。”领着甘茂出了茅亭,踏着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处而来。走得一阵,便见四株合抱粗的古柏围着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门前一方与人等高的荆山白玉,玉身赫然镶嵌着两个硕大的铜字——剑庐。甘茂大体一瞄,知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大是惊讶,这春申君有多少名剑,竟用得如此一座坚固的处所专门收藏?春申君没有说话,只回身示意甘茂别动,自己对着剑庐肃然一躬,而后转到了石屋后面。

    突然之间,甘茂只听隆隆沉雷滚过,两扇石门缓缓移开。春申君从屋后绕出笑道:“上大夫,请了。”甘茂笑道:“此等圣地,还是客随主家。”春申君不再客套,说了声随我来,跨进了剑庐。甘茂低头一看,脚下是高达膝盖的一道青石门槛,小心翼翼跨了进去,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绕过影壁,一道石板阶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见窗户,阶梯却不显幽暗。大约下得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分外清雅,白玉方砖铺地,四面本色木板做墙,一个青石穹隆高高地悬在头顶,一片阳光神奇地从穹隆顶端洒下,厅中干爽异常。再看四周墙上,空荡荡一物皆无。

    甘茂由衷赞叹道:“如此神奇处所,纵无名剑,亦是仙山洞府了!”

    “噢呀上大夫,没有剑,做这洞窟耍啥子了?”春申君一阵大笑,沿板壁走过,啪啪啪啪连拍墙面,四面墙上当当连声,八个窗口霍然弹开,每个窗口都吊着一色平展展的丝帘。春申君撩起离甘茂最近的一方丝帘道:“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剑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这个“窗口”足足有六尺见方,红毡铺底,黑玉做架,一口铜锈斑驳的古剑横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剑器,一阵端详,看不出这口两尺多的古剑有何名贵,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闻,春申君不必费心了。左右一口吴钩了事,有甚差别?”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尝君说要赠给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黄歇岂能教他寒碜了?”甘茂笑道:“春申君剑器名家,我听你。”春申君连连摇头:“噢呀不敢当,要说剑器鉴赏,孟尝君无出其右也。”甘茂惊讶了:“如此说来,孟尝君也当有名剑收藏,如何向你来讨?”春申君又是一阵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侠如孟尝君者,能藏得何物?我这几口剑,过几年也要被他讨光了去。”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侠第一,送宝假手不留名,却比孟尝君赠人结情要高了一层。”春申君顿时愣怔,又突然大笑起来:“噢呀呀,上大夫说得好!为黄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摇头:“公子此言,我不明就里。”春申君脸上的笑容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个剑痴都说我黄歇小气了。上大夫一言唤醒梦中人,我黄歇小气么!豪侠第一了!”说罢大笑良久,软在了地上犹自咯咯笑个不停。甘茂素来机警冷静,不防一句无心之言却解开了春申君心中一个老疙瘩,看春申君那快活模样,也不禁大乐,生平第一次笑得弯腰打跌起来。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开东面“窗口”的丝帘,双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吴钩:“噢呀上大夫,这口吴钩包你交差了。”甘茂接过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剑庐,绝是上品了。”春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黄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剑了。”甘茂连忙正色一躬道:“宝剑赠与烈士。甘茂不通此道,万万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剑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剑道也是祸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剑。”

    两人出得剑庐回到茅亭,春申君对守候的侍女一阵吩咐。片刻之间,侍女捧来一个铜匣,春申君打开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与否了?”甘茂一看,铜匣中一支匕首,一沾手森森一股凉气。剑身堪堪六寸,连同剑格当在九寸左右,握住剑格,分外趁手;棕色皮套极是精致,古铜剑格上还镶嵌了一颗碧绿的宝石。抽开皮鞘,一星青光幽幽流淌,短短剑身如同镜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甘茂真心地推却。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皱起了眉头,“这可是我这里最寻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辞,客套了。”

    甘茂知道四大公子为人,但说客套,便是指你虚应故事,连忙起身肃然一躬:“如此谢过春申君。”

    春申君笑道:“噢呀客客套了,来!酒!”

    饮得几爵,原先那个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申君转身对甘茂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时末刻时分,你进殿求见楚王,我不陪了。”

    “好!甘茂打这个头阵。说不下,春申君再上。”

    “说不下?”春申君骤然大笑起来,“说不下,这合纵攻秦也就完了,黄歇是没奈何也。”笑声中一片凄凉。一言落点,甘茂心中一沉,如此说来,春申君这个后援早已对楚王绝望了,能否说动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毕竟不是苏秦张仪,对这种长策说君从来没有过身体力行,如今首次为齐国出使,形同背水而战,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清晨,太阳还没有上山,甘茂已在驿馆庭院中漫步了。

    这是多年在宫廷做长史的习惯,往往是四更天离榻梳洗,然后便要派定一连串的琐碎事务:要誊刻的文书、要立即呈送国君的紧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国使节等,还要同时回答前来请命的宫廷护卫、内侍总管等诸般事宜,尤其要为国君安排好所有的国务会见与细节琐务。总而言之,长史这个官职实际上便是王室事务总管,最是累人,若没有起早睡晚要紧处还得连轴转的功夫,十有八九都做不好。甘茂却恰恰天生是做这种官的材料,精力过人,学问驳杂,机敏冷静,记忆力非凡,纵是千头万绪的琐碎事情,也能在极短时间里处置得井井有条,更兼善于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国君尴尬时巧妙转圜,于是显得玲珑活络,路路得通,无所不能,将长史这个中枢大臣做得有声有色。否则,秦武王也不会视为股肱,一举将丞相上将军两大权力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然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将军立时捉襟见肘,事事不逮,竟成了他最是难堪的一段岁月。军前打仗,每每被一班军中大将问得张口结舌。朝中议政,更是无法在一班能臣面前总揽全局,经常是被樗里疾、魏冄等牵着鼻子走。秦武王骤然暴死,他是受命安定局势的唯一大臣,任谁也会借此坐大,至少是权力更加巩固。独甘茂例外,偏偏在朝局安定后被剔除出权力场而做了流亡臣子。想想也是天意,自己每担大任便乱了方寸,每应对事务便化险为夷,岂非命该如此了?今回又是以上大夫之身斡旋楚国,可自己对楚王心中无底,结局会是如何?

    虽是彷徨无计,甘茂还是回到书房准备了一番,成与不成只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过午,甘茂上了轺车向王宫辚辚而来。到得宫门,车马场冷清寥落,显然没有官员此时入宫。甘茂下得轺车,不经意间见一匹高大雄骏的胡马拴在车马场粗大的石桩上,毛色闪亮透湿,不断地喘息喷鼻,显见是有人长途奔驰而来。甘茂心中一动,莫非是齐国有变,斥候紧急禀报来了?想到此处,不禁脚下匆匆,上了十六级玉阶便向宫门老内侍递上国书请见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宫,请了。”老内侍说罢转身一声宣呼,“齐国特使甘茂晋见——”

    看来春申君铺排无差。甘茂精神一振,大步进了宫殿。过了迎面大屏,见高阶王座前站着一位黄衫玉冠中年人,白胖无须,正在转悠着听台阶下一人说话。再看厅中,站着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伟岸人物,紫红斗篷,手持长剑,连鬓络腮大胡须看不出年岁。一个说得慷慨,一个听得专心,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甘茂进殿。

    “今闻义士之言,桀宋无道,秦国竟助纣为虐?”黄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鉴!”紫红斗篷者慨然拱手道,“桀宋已是鬼神不齿,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国与桀宋沆瀣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中原正道。当此之时,齐王合纵六国,诛灭暴秦,正是应天顺时。楚国若联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怀王摆摆手:“侬只说,联兵攻秦给楚国何等好处?晓得无?”

    “好处可是大了。”紫红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则,楚国可恢复中原霸业,楚王可成弘扬先王大志的中兴英主。二则,淮北入楚,秦国商於六百里并武关、丹阳、崤山东南一并归楚,拓地千余里,楚国岂非大大利市?”

    “侬说此话,不作数了。这要齐王说话,晓得无?”楚怀王精明地笑着,白胖圆润的脸上弥漫出无限的满足与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无边。”紫红斗篷者哈哈大笑着颂扬了一句,“齐王特使已在殿中,楚王不妨以国书为断。”

    “是么?”楚怀王转身高声大气问,“齐王特使何在?”

    甘茂止住了笑意,上前几步躬身高声道:“齐王特使甘茂,参见楚王!”

    楚怀王惊讶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这齐王特使说到便到了?”惊讶之余立即绽开了笑脸,“特使请入座。你有齐王国书了?”

    “有。”甘茂骤然悟到了说君技法,立即心思顿开,捧出国书高声回答,“此乃齐王亲笔手书,许楚国分秦八百里土地财货也。”

    “噢?好好好,盖着王印,看来不假了。”楚怀王接过国书一阵打量,“晓得无,那个张仪,当日许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因了没有王印国书,本王才吃了个大亏。这次有王印了,本王放心了。晓得无?要不又说我木瓜了。”兀自嘟哝一阵,抬头问甘茂,“齐王之意,楚国出兵几何了?”

    “十万足矣!”甘茂高声大气,直觉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齐国如何?出兵几多了?”楚怀王很是警觉。

    “齐国出兵三十万,分地与列国等同。”甘茂又是高声大气。

    “如此说来,这齐王图个甚来?没利市,晓得无?”

    此刻,甘茂已经对说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长策大谋对之,无异于对牛弹琴,只须瞄着对方关注的纽结,一本正经地去说便是。底气一定,不禁拱手慷慨道:“齐王之利,是与楚王携手,共图中原霸业。楚国得到千里之地后,齐国再灭宋。究其竟,定然使楚国利市落到实处啦。”甘茂也带上了些许楚音,亲和如一家人一般。

    楚怀王频频点头,末了笑道:“还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变法,晓得无?要不,这兵就出不得了,晓得无?”

    “晓得!”紫红斗篷者与甘茂同声相应。

    紫红斗篷者又道:“启禀楚王,齐国星相名家甘德预言:楚有将星在世,若得此人领兵合纵,大业可成。不知楚王晓得无?”

    楚怀王又一次惊讶了:“是么是么?楚有将星?应在何处?谁啦?”

    “甘德云:此人乃将兵之才,身居高位,久旷无用,愿楚王神目明察。”

    楚怀王转悠着兀自嘟哝:“身居高位,久旷无用?那是春申君啦。春申君么,整日聒噪变法,只怕他是心无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红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一法可治。”

    “噢?快说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晓得无?”

    “此人念叨变法日久,便成痴心疯癫症,实则并非真要变法,无所事事而已。若让他带兵攻秦,上合天心,发了将星之才,自然克了他变法疯癫。若行此计,国中自无人聒噪变法。”紫红斗篷者振振有词。甘茂拼命咬住牙关,才没有笑出声来。

    楚怀王惊喜点头:“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国有名将,利市可大啦,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大袖一甩又道,“本王不是木瓜,该进后宫啦。”径自去了。

    紫红斗篷者分明憋着笑意,却没有理睬甘茂,转身大步走了。甘茂快步赶出,在车马场边遥遥拱手:“千里驹鲁仲连,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红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该当回程。告辞!”

    “且慢。”甘茂高声道,“鲁仲连国士无双,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谢意。另者,在下尚受人之托,为国士带来一件物事相赠。”

    “得罪。在下从来不受人礼。”紫红斗篷者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说来,孟尝君有眼无珠,在下多事了。”说罢回身便走。

    “先生且慢。”紫红斗篷者拱手一礼,“先生是受孟尝君之托?”

    “然也。”

    “恕鲁仲连唐突。敢请先生交付与我。”

    甘茂拱手道:“请国士移步,随我到驿馆。”

    “先生但上车先行,在下随后。”鲁仲连一拱手,大步走向那匹神骏胡马。

    甘茂本是敬佩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车前往,如今见这位齐国才俊不屑与自己同车共道,叹息一声登车去了。到得驿馆门口,果见鲁仲连快马从对面另一条道飞来,甘茂思忖也不能强求,先自进得驿馆捧出了那口吴钩递上:“此剑乃孟尝君特意相赠,请国士收好。”鲁仲连接过吴钩一打量,大为惊讶道:“先生识得此剑否?”甘茂摇头笑道:“在下不通剑道,唯尽人事而已。”鲁仲连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剑从越国流落于楚国王室。若是孟尝君托先生向楚王讨得,相送在下,于国无益,恕难受命。”甘茂不禁笑道:“足下说法却是奇了。纵是楚王之剑,如何于国无益了?”鲁仲连神色肃然道:“楚吴越三国王室,历来多有剑痴。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视为国宝之恨,流入齐国便是楚齐之仇。鲁仲连如何能以一己好恶使邦交成仇?此剑尚请先生收回,妥为奉还王室。鲁仲连告辞。”将剑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转身便走。

    “国士且慢!”甘茂肃然拱手,“在下敬佩国士气节。实言相告,此剑确实不是王室得来,而是孟尝君托在下从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尝君有言:宝剑赠与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托过甚,岂非造作了。”

    鲁仲连突然一阵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从甘茂手中接过吴钩,一句道谢也没有,翻身上马去了。

    甘茂一阵怅然,回到驿馆,休憩片刻用过晚餐,向春申君府邸来了。到得书房,却见春申君踱步沉思,长案上赫然放着那口吴钩。甘茂惊讶道:“这个鲁仲连恁般死板?一具剑器也如此较真?”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鲁仲连便是这般品性,高洁如白云,志节如松柏了。否则,如何孟尝君要拐这个弯子了?然则,也是他说得对了。”甘茂不以为然地笑道:“志节高者,往往少机变,他能有甚个谋划来?”春申君大摇其头:“噢呀,上大夫差矣!鲁仲连之机变谋略,你我无法望其项背了。他要我将此剑归还楚王,表我无为心志,我便是合纵上将军了。上大夫以为然否?”

    甘茂原是为此事而来,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气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见略同,那便如此这般了。”春申君大为高兴。

    三日后,楚怀王在大殿正式召见甘茂,当殿回复齐王国书:发兵十万,合纵攻秦。楚怀王换了个人一般,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说了一番中兴霸业向秦国复仇的雄心壮志,当殿授春申君合纵上将军兵符印信,并亲自发令:旬日后立即发兵北上。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齐。此时孟尝君与苏代也先后归来,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魏赵韩同仇敌忾,三国各出兵八万,旬日后会兵伊阙。只有燕国借口国穷兵少,只答应派出两万人马,还没有说定确切日期,苏代觉得很是惭愧。

    “燕国大胆!”齐湣王大为震怒,当场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胜了,接着便是燕国!”气势分明已经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几位大臣却无人应和。孟尝君道:“我王还是先定策攻秦为上。”

    “好!燕国回头再说。”齐湣王当殿下令,“田轸为灭秦上将军,率三十万大军会兵伊阙。孟尝君率上卿、上大夫等,总司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巨野守边。”

    “臣等遵命!”殿中轰然齐应,分外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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