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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景阳站起身来,想伸手拨开垂帘,到她面前去,不知想到何处,却又顿住了。
谢华琅见状,便走回去,隔着一层垂帘,与他相对而立。
日头上移,光线明亮,也叫他们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道长,”谢华琅垂下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道:“我这一次,可什么都没丢。”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那我以后,大概也没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顾景阳眼睫颤了一下,复又垂下,却没有说话。
“那算了,”谢华琅勉强笑了一下,向他道:“我走了。”
“枝枝。”顾景阳叫住了她。
天地之大,除去他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惘然与挣扎。
谢华琅转身看他,道:“怎么了?”
顾景阳松开手,却定了心,扯下腰间那枚玉佩,送到她手里去。
“这算什么,”谢华琅唇角忍不住上扬,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只低声道:“赔我的耳铛吗?”
顾景阳道:“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玄祯道长,不对,不该这么叫,”谢华琅想了想,忍俊不禁,又改口道:“重九哥哥,重九郎君,你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猜吗?”
顾景阳被她叫的窘迫,垂眼道:“你不想要,那便还我。”
“不还!”谢华琅将玉佩握紧,明眸中神采动人,笑道:“重九郎君,你脸红了!”
顾景阳道:“你怎么还不走?”
谢华琅最喜欢他羞赧时的神情,含笑望着他,越看越爱,忽然伸手掀开珠帘,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顾景阳只觉她身上香气近了,旋即又远了,面颊也被人轻触一下,回过神时,不由怔住。
谢华琅见他如此,心中着实喜欢,握住那玉佩,欢快离去。
顾景阳在门前立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而面颊上她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是烫的。
指尖触碰一下,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不知羞耻。”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