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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说罢,林若颖承上一只粗青瓷小杯,我将其斟满,递给了内森。第二只杯承上来时,我望着楚娇,轻声问道:“少喝点儿吧?”
她倔强地摇摇头,答道:“交杯酒怎么能少喝?以后我岂不是比他矮了一截?”
看她这么坚持,我就把第二杯也斟得满满,递给楚娇。因为躺在床上,内森这交杯酒喝得又是不易。楚娇坐在他的病床边,用左手扶起他的肩膀和头,身子弯下,便能用右臂和内森的右臂相互环绕,喝下了交杯酒。
按照医嘱,婚礼从简。众人祝福后便退了出去。当天,这病房就是他们的新房。我和林若颖最后离开,却对楚娇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回首望去,见她坐在内森的床边为他剥着一只橙子,边剥边和内森说笑。看来我这个舅舅倒是不用再看护了。
此后几日,我虽是担心,却是强压住自己,没有去医院,好让一对新人能有些时间独处。但我每天仍与林护士通电话,听她讲内森和楚娇的状况。
这天未等我打过去,林若颖的电话便来了。
“李先生,今天您若有空,到医院来一趟吧。”
我听她声音平静,不似有什么紧急的情况,但心头还是袭来一阵不安。
“没有什么事吧?内森还好?”
“噢,李先生,您不用担心,是好消息。之前楚娇让我先不要告诉您,必定要等到事情确定了再同您讲。”
“那批迟迟未到的盘尼西林上星期终于来了。可真是神药。三针下去,西蒙斯先生的感染便消了。有了这药,医生也放心给他做了个手术。”
“今天查房时,他到腰部以上都有了感觉。您说这可不是个大好的消息吗?内森和楚娇都等着您到呢。”
见到内森时,他又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做出了那个胜利的手势。
“舅舅,你也没想到吧?我能把这条命捡回来。这要是在海明威的书里面,我是死定了。”
看着他这样子,似是又找回了往日的顽皮劲头。楚娇听他又说死,便佯装做出要弹他的脑门,嗔道:“才捡回半条命就又看不住自己的嘴了。”
“说正经的,舅舅,”内森缓声言道,“要不是这新药,我肯定熬不过来。你信吗,这药居然是从烂瓜的霉里炼出来的。”
我点点头,叹道:“有了这药,前方的将士们也就都有福了。”我顿了顿:“内森,林护士说你的感觉也恢复了不少,这也是大好的消息。”
还未等内森答话,楚娇便插了进来,笑道:“可不是吗!原来打他肚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谁知昨天和他开玩笑,一巴掌打上去,他竟叫了起来。”
这时内森把手放在头上,摸了摸自己渐渐长长的头发,兴奋地言道:
“真希望医生们能再发明些药。说不准,再过阵子我就能站起来走路了。”“内森哥,医生不是说不让你着急吗。再说,就算是不能走路,也没什么呀!你们的罗斯福总统不也是坐轮椅吗?说不定咱们也能成个总统?”
内森苦笑道:“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是个官儿迷。唉,要是能站起来走路,就是当个扫地的我也干。”
那一段楚娇只忙着照顾内森,又是操办婚事,两人生死之间往返一遭,功课自是荒废了不少,几门考试告急。此时内森的情况渐好,楚娇和他虽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时,却还都懂事地约法三章:“探视只在周末;平日无事不通电话;一个全心学习、一个全心康复。”
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俗话用在内森的伤势上最贴切不过。脊髓受伤不过是一秒钟之内,可这恢复却是进几步,停一停。
整个春夏过去,他身上的感觉又恢复了一两寸,可自肚脐以下就如不是自己的一般。不过内森还算是知足,说起刚受伤时只能躺着,现在坐起来,翻个身,自己摇轮椅出外透气都一步步做到了,即便是微小的长进,他和楚娇仍是因希望而笑容满面。
我虽说不大放心,可毕竟两人已是夫妻,即便是做父母的也只能问问、听听,更何况是舅舅。看他们既已有约法,就托了林若颖费心留意,自己和德诚回了乡下。
再回到重庆已是深秋时节。去医院看望内森前,先给林若颖挂了电话。她说内森的康复虽已进入平缓期,但仍还是有些进步。这几天他已能靠着臂力支撑着站起来,虽说双腿仍是瘫痪,可林若颖说这样能够站起来对他全身脏器好处莫大,已算得上是上乘的恢复了。
见着内森时,他正巧在一层的康复室锻炼。这屋内架起两道铁杠,内森站立其中。说是站着,其实该是驾着。他双臂用力,撑在铁杠上,而从腰到腿,裹在一幅钢架之中。
此时他恰是背对着屋门,没有看到我进来,只是全心地听着教练的口令。
“不错,今天站了10分钟了,”教练鼓励道,“要歇会儿吗?”
虽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来内森脸上必定既是高兴又要逞强。他摇摇头,然后稍息片刻。陡然间,他似是深吸一口气,哪怕是隔着衣服也能看到他上身肌肉紧缩,双臂用足全力,身上的钢架吱吱作响,竟是凭着腰背的力气,把本是不听使唤的右腿向前挪了一小步。
“嘿,伙计,什么时候偷着练的?”教练虽是开着玩笑,可脸上也能看出欣喜与鼓励,“怎么样,给我看看你还藏着什么花样?”
内森嘿嘿一笑,嘴里嘟囔着:“过来找你了。”边说边深吸一口气,仍是全身发力,左腿也迈出一步。
“别着急呵,伙计。一步一步来,腿甩出去,找着脚踩地的感觉。”
就这样,内森向前走了五六步,到得铁杠的一头。教练甚是欣喜,和内森击掌庆祝:“真行啊,歇歇还是继续?”
“继续,我走回去。”内森只说了这一句,就双臂撑起自己整个身体,双脚的脚跟也离了地。
可因为没有练过,他试着左右转动,却无法转身,只得泄气地重新站定。
“这里有个窍门,”教练边说着,边把双臂伸开,护着内森的两侧,“你现在转弯,不能像原来那样,一下子转过去,得像汽车做三点转弯。站好,听我的口令,先向右转四十五度。”
内森按照口令,双臂使力,双脚离地,顺势向右扭动腰身,带动双腿,转向右侧。如此落地时,他左手尚有支撑,也就稳稳地站定了。
“太棒了,后面明白了吗?”教练问道。
“三点转弯,明白。”内森说罢,把右手向后移出少许,然后整个身子倾向右侧,顺势左臂也挪到了右侧的铁杠上。
教练此时,边说着好,边挪到内森身后,双臂仍是张开,护着他的后身。这下一步却是更有难度,因为双臂都只在一面,便需要身子前倾,压在铁杠上才能撑起重量。好在只是原地调整角度,这关内森又过了。
“稳住,稳住,”教练提醒道,“最后一下,就转过来了。”
此时内森也已完全掌握了用力和扭转的窍门,右手一挥,搭上适才身后的铁杠,再一拧身,整个人便转了过来。他正是兴奋,刚要和教练开句玩笑,头一抬,却是看到了我。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方才这几步一转用力太猛,一下子腰身不稳,堪堪摔倒。
我自是眼拙手慢,虽是看出他身子不稳,可也只能是呼叫一声,身子却是不知向哪里动弹。好在那教练经验老道,双臂始终在内森身侧护卫,此时见他不稳,立马抱住他的上身。
因为这些微失态,内森脸上一红,一声“舅舅”只轻轻喊出。
“休息一会儿吧。”教练建议道。内森似是还想坚持,可教练却道:“嘿,伙计,一次咬一口。”他帮着内森站稳,回身推过轮椅,扶他坐下。
刚坐下时,内森的双腿却是僵硬向前,膝盖打不得弯。教练弓下身,不知调整了什么机关,内森的双腿才得以放松。
坐回轮椅,内森倒是如鱼归水,双手只推了两下,便到了我面前,然后又是猛地一刹车,不近不远地恰是握手的距离。
“我听林护士说你现在能站了,可不成想你都能走一两步了!”我兴奋地说道。
“嗨,舅舅,其实都是假的。”他敲了敲腿上的钢支架,当当作响,“都是靠这个,还有腰上的劲。我这腿和脚,也就是有点麻麻针扎的感觉。别说走了,就是动个小脚趾头都难。”
我怕他过分勉强自己,便劝慰道:“中国人说病走如抽丝。你看看,这大半年,你从躺在床上,到现在能站,能走,这不是也一下一下过来了?”
内森点点头,可脸上却没了刚才的兴奋:“舅舅,大家都鼓励我,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你别看我现在能站,可这么久了,上个厕所还是控制不好,动不动就得插根管子。”
我怕再说下去会引他伤心,便岔开了话题,说起了近来的战事和新闻。四三年深秋已然临近,盟国此时在欧洲捷报频传。年初苏联在斯大林格勒大败德军,便是战争的转折点。到了这年秋天,意大利被盟军占领,墨索里尼虽然被德军救到米兰,但估计也是苟延残喘了。
在太平洋,美军的进展虽没有如欧洲那样势如破竹,但也是辉煌难忘。四月份在所罗门群岛击毙了山本五十六,算是报了珍珠港的一箭之仇。就在此前不久的十月底,日本的天皇居然对外承认了日本帝国的情况已非常严峻。
不过国内的抗战仍是胶着,看不出反攻的起色。就如春天的鄂西会战。国府在战后宣布大捷,但纵使是大捷却最多不过是有了招架之功,可离还手还差得远。这就好似是一种慢性病的煎熬,知道一时是死不掉的,可也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好。
晚饭前,楚娇恰也赶了过来。我便和他们二人商量着年节如何操办。虽然是国事维艰,但节总是要过的。因是楚娇出嫁后的第一个年,我想着若是内森的身体恢复得可以,就接他到自贡过节,顺便也就能拜见一下岳母了。
听我提起拜见岳母,内森和楚娇对视片刻,便都低头不语。我也能猜到结婚这事楚娇想必还没有和她娘谈起。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是一件不好解释的事情。一个美国女婿,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能终身不良于行,况且这婚又是在没有父母之命下,假借我这舅舅之手成的。
我看看他们两个,叹道:“唉,这事岂止你们为难,我是最没法见你娘的。这样吧,咱们多请上几个朋友一起过年,那样至少能混过一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老话不是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用在咱们自己身上倒是合适。”
“舅舅,那您看能请谁呢?若颖姐姐要是能来就好了,她说不定能帮着劝劝妈妈呢。”
我点点头,接着楚娇的话说道:“她和她的未婚夫是一定要请的。另外,我倒想去趟成都。还记得内森前些日子不是说有朋友在成都看到过白莎吗?也许能找到她。那样我们就真的能大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