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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炸弹,其实是搁在工作台下供应喷灯的乙炔罐。

    尹鸿在前两次使用乙炔喷灯时,做了个手脚,偷偷把桌下的乙炔罐的氮气软管接口扭松。刚才趁着他们争吵,他又悄悄拧紧了罐口的安全阀。

    这一切前置工作完成后,接下来我扑了过去,把软管扯开。结果大量空气取代氮气,裹挟着瓶口的铁锈、氯化物一下子冲入罐内,发生聚合反应,产生了大量热量。瓶内的温度和压力急遽升高,却没办法通过拧紧的安全阀传到罐外。

    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我从前当过化学课代表,虽然后来转行做古玩,但一些安全常识还是知道的。幸亏这个罐子是供应喷灯的,容量不是很大。若是工业级的乙炔罐,估计整栋楼就没了。

    木质讲台和檀木屏风并不能彻底抵御如此强烈的冲击,但我们比起屋子里的其他人来说已经幸福太多了。

    我从摇摇欲坠的木质讲台下钻出来,强忍住晕眩和疼痛,抬头朝屏风那边望去。整个教室是个密闭环境,刚才又一下子冲进许多人。被这么一炸,现场烟雾弥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体,生死不知,真是凄惨无比。

    我顾不得查看战果,一瘸一拐地从这些人身上迈过去,朝对角的屏风走去。那扇屏风早已被炸得粉碎,我奋力拨开那些碎木渣滓,看到尹鸿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给吓坏了,好在没怎么受伤。

    我一碰他,他就发出尖声大叫,带着哭腔喊着爹和娘,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心里一凉,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尹鸿小时候眼睁睁目睹了爹妈被炸弹炸死,从此才变得封闭,这是他心理最大的阴影。可现在我却让他重新直面这种恐怖,把最惨痛的记忆唤醒。我心下恻然,这事责任完全在我。

    我拼命拽住尹鸿的胳膊搭到脖子上,不顾他尖叫,咬紧牙关往外走去。我还顺便扫了一眼,没看到药不然的身影,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们跌跌撞撞出了教室,外面也是一片混乱。一些工坊的工人和守卫,都纷纷聚拢过来,可谁也不敢靠近。

    楼前停着欧阳穆穆的吉普车,车上本来坐着一个司机,现在也下了车,惊恐地朝教室那边看去。我搀着尹鸿,对司机大吼:“他们黑吃黑!欧阳老大让我们赶紧先走!”

    驾驶员见我满脸灰土,分辨不出是谁,有点不知所措。我气势汹汹地训斥道:“还犹豫什么!细柳营马上就追过来了,一围住,咱们都得死!”

    一听这话,驾驶员立刻哆嗦起来。他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互相看不惯,昨天还差点打起来,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爆炸,对我的话自然笃信无疑。

    他不敢怠慢,赶紧发动车子。我拽着仍旧在瑟瑟发抖的尹鸿,绕到车后,把他推进后排。

    我正要也顺势爬上去,脚踝却猛然被人拽住了。我回头一看,看到浑身是血的龙王站在身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凶兽,双目露着可怖的煞气。没想到这家伙皮糙肉厚,居然抗住了那一轮冲击。他伸手一拽,硬是把我从车厢上拽下来。

    我急中生智,猛拍车厢后盖,示意前面快开车。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探出头往回看,我大喊道:“快开车!别让细柳营的人追上!我掩护你!”驾驶员看到那浑身是血的大汉,吓得一踩油门,车子向前隆隆地开去。龙王气得开了几枪,效果适得其反,车子反而跑得更快了。

    龙王还要开车去追,我一咬牙,回身扑上去,跟他缠斗。尹鸿是我招来的,没他我的计划不可能实现,无论如何我得先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我那点花架子,哪是龙王的对手,几下就被撂倒在地。可这时候汽车已经远远开了出去,再也喊不回来了。

    龙王狠狠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把脚重重踩在我的小腹上。我大声惨叫,他的军用皮靴却毫不留情,狠毒地用靴跟戳完,还要搅动几下。

    “小崽子,你会死得很慢。”他充满杀意地吼道。说完他抓起我的一条腿,直接拖在地上往教室那边走。我的背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磕得生疼。

    此时爆炸后的混乱已经初步结束,尘埃落定。幸存下来的人跌跌撞撞向外求援,伤者大声呻吟。外面的人也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清理现场。鬼谷子和细柳营顾不得自相残杀,都在先搞清楚自家人还有多少活下来的。

    龙王叫来一个手下,让他赶紧开车去追尹鸿,然后把我重重丢在一块大石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沦为废墟的教室。

    欧阳穆穆被两个人抬着出来,那张麻脸覆盖着血污,胸口还插着一片金属罐皮。我记得爆炸之时,他站得离工作台最近,手里还拿着瓷片,所以受创最深。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被清理抬出,临时搁在小楼前的停车场,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十多具人体,无不是满身烟尘血色。

    出乎我意料的是,柳成绦居然活了下来,一头白发几乎被灰土盖满。他的眼角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有鲜红的血顺着眼角流到白脸上,格外醒目。除此之外,他倒没受什么其他伤害,就是腿脚有点不灵便,显然还没从爆炸中缓过来。

    柳成绦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鞋底沙沙地磨着沙砾,充满恶意和怨毒,像是一条毒蛇在缓缓游向猎物。

    龙王沉声道:“老大,银匠逃了,只有这小子让我给逮回来了。”柳成绦“嗯”了一声,蹲下身子俯看着我:“这些事,您在绍兴就计划好了对吧?”

    “是啊。”我躺倒在地,心中却没有任何恐惧,一片清明。

    “欧阳穆穆,是您叫过来搅事的吧?”

    “对。”我甚至还有余力笑。

    “那个碎片,您之前曾动过手脚?”柳成绦本来就是个聪明人,从这次离奇的爆炸,一点点推演出了我的几乎全部计划。

    可惜,他觉察得太晚了。

    “不,还不晚,您还在我手里呢。”柳成绦咧开嘴,不知是在笑还是威胁,眼角那道鲜血正好划过脸庞,流至唇边。

    他直起身子,向左右吩咐了几句清理现场的指示,然后比了个手势,让龙王把我拖到三楼睡觉的房间。进了屋子,龙王把我一脚踹倒在地,用绳子把我的双手牢牢绑在床脚。

    柳成绦用一条白手帕把眼角的鲜血擦干净,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你知道我为什么安排你们住这个房间吗?因为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很有纪念意义。”他停顿了一下,把视线移向电视架上的那一排素白瓷器。

    “药不然跟你说过吧?这些瓷器,都是骨灰瓷。每一件,都是我曾经的敌人或者背叛者。”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素白茶碗,“你看这个莲瓣茶碗,它曾经是我最好的竞争对手,头脑敏锐,意气风发。”

    然后他放下茶碗,又拿起一件八福盘:“这件是我的得力助手,兢兢业业跟了我三年。可惜小伙子没把持住,还是办了件错事。哎,他临死前恳求我的嘴脸,应该刻在盘子上才对。”

    他把盘子放回去,用手抚着那件曲线优美的梅瓶,难得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情人,英文系的。人真漂亮,床上功夫也不错,可惜不安守本分。我把她烧成梅瓶,就是为了纪念她那令人销魂的美好身材。”

    每拿起一件瓷器,他都会讲一个故事。柳成绦的双眼闪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甚至带了几丝沉醉,这得是多变态才会把敌人们烧成瓷器玩赏。他忽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头发猛然一揪。我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生生薅下来一束头发。

    “您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会让您享受前所未有的待遇——其他人都是火化后才烧成瓷器,你要不要试试活着被送进窑炉,感受一下活体入瓷?”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个不用回答。

    “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想。我会请最好的工匠,给您全身抹上瓷泥,外面施一层厚釉,只留两个鼻孔。如果您愿意,我还可以让他们勾几笔花纹。然后您会被摆进窑里,靠墙站好,慢慢享受几千度的高温。烧窑温度上升不快,泥釉的传热不高,所以您的死亡过程,会很慢。热力让泥釉逐渐硬化,您会发现皮肤被灼热的瓷面牢牢吸住,像浑身都贴满了熨斗,但是您无处可逃,动都动不了,只有脑子还保持着清醒,清楚地感受着皮肤腐烂,肌肉消熔,半熔化的高温瓷浆流入你的身体,焚毁血管和神经。您很害怕,你会大口大口呼吸,把灼热的空气吸入鼻孔,烫熟您那卑贱的脑壳。想想看,您可以近距离观察窑变,亲身化为飞灰再融入瓷胎中,这是多少瓷人梦寐以求的体验啊——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会打开窑炉,您已经成为一件原大尺寸的人形瓷器。如果运气足够好,上面甚至还能固定住您临死前那绝望痛苦的表情。哎呀,佛家说人在世间,如居火宅,您这可是暗合了佛理,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柳成绦近乎陶醉地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这种残忍的想象中。龙王在旁边满脸钦佩地看着他,感叹说:“不愧是头儿,我最多只能想到,一片片把他的肉剐下来而已。”

    “干将莫邪舍身入炉,才换来两口利剑,铸钟娘娘舍身入炉,才有北京那一口皇觉大钟。瓷器也是一样。若有人的魂魄在其中嘶鸣,肉体在其中消熔,那便会让瓷色加倍漂亮。”柳成绦滔滔不绝地说着,去看我的脸色。

    我开口道:“难道白口的秘密,你不想要听了?”

    柳成绦哈哈大笑起来:“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您吗?退一步说,就算您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这几天我都看明白了,这个秘密,非得把五罐全开了,才能搞清楚。现在欧阳穆穆死了,他的鬼谷子罐,加上我的细柳营罐,我已经掌握了五分之二的纸型。只要再弄到另外三件,自然一目了然,还用你说?”

    细柳营的纸型,已经被柳成绦精心收藏。鬼谷子的纸型,也在昨天被欧阳穆穆拿走放到了别的地方。两个纸型都不在教室现场,不会被爆炸焚毁。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您替我干掉一个对手,又送来一件大礼。机关算尽,没想到却给我做了嫁衣吧?绝望吗?失落吗?”柳成绦越说越兴奋,他抬起皮靴,又开始去踩我的脸。我躲闪不过,被踩得鼻青脸肿,可脸上却始终带着微笑。

    柳成绦更加用力踩去,期望我开口求饶。让敌人在悔恨中堕入深渊,是他最喜欢欣赏的景色。可我却没让他如愿:“你可是犯了一个大错。”

    “哦?愿闻其详。”柳成绦收回皮靴,好奇地问道。

    “拿到纸型的,可不是只有你。”我呵呵干笑道。尹鸿有着卓绝的记忆力,他在操作当晚,已经成功地把两个罐子的纸型都复制出来,带在身上。

    柳成绦很失望:“这就是你的垂死挣扎?太弱了。”

    “如果我说我们拿到了三个呢?”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

    柳成绦的动作僵住了:“三个?那一枚瓷片不是假的么?”

    我呵呵笑起来:“说它是‘焚香拜月’,那是骗你;可我也没说过它不是五罐之一啊。”

    柳成绦忽然沉默了。他意识到,自己掉入了一个心理盲区,以为用来冒充真品的一定是赝品,却没想过真品也可以来冒充真品。

    他想到那做不得假的釉色和袖子上的八卦纹,不由得失声道:“那是‘三顾茅庐’罐!在杭州被摔碎的‘三顾茅庐’!”

    我点了点头,这小子的反应速度不是一般的快,这么快就想通前因后果了。

    可惜,还是太晚了。

    当时尹鸿从瓷片里提取出第三份纸型后,欧阳穆穆立刻跳出来质疑,随即发生了爆炸。也就是说,现场的人,只有尹鸿一个人见到过这份纸型。如今“三顾茅庐”已经粉碎不存,碎片也毁于爆炸,全世界唯一一份留存的信息,就只有尹鸿怀里揣着的那一份。

    只要尹鸿顺利逃出去,他就有了三份纸型,比柳成绦更占据优势。

    柳成绦道:“你们根本连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黄山?”

    柳成绦大笑起来,似乎奸计得逞。我也大笑起来:“黄山个屁,你根本是在存心误导我们。”

    这些古董贩子,一个比一个狡猾。柳成绦带我们进来之前,故意让我们看到黄山路牌。如果我们是警方的卧底,肯定会设法通知他们去黄山附近围剿,那可就真是南辕北辙了。

    看我一口说破他的小心思,柳成绦也不气恼:“那您说说,咱们是在什么地方?”

    “呵呵,我们不知道,但瓷器会告诉我们。”

    我们在这里住的时候,向守卫讨了些附近瓷窑烧坏的废瓷。这些瓷器虽然品质不高,不过足以看出端倪——这是景德镇瓷,我们是在景德镇附近的山里!

    一般人会被“安徽”这个概念束缚住,会进入思维误区。景德镇和黄山分属江西、安徽两省,感觉上似乎相距甚远,其实是分省导致的错觉。景德镇在黄山西南方向,两地之间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开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柳成绦既然在黄山虚晃一枪,那么他的真正基地,一定是在景德镇附近。

    景德镇号称瓷都,在中国瓷业中的地位,就算是不懂行的老百姓都如雷贯耳。柳成绦玩瓷器,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景德镇这块金字招牌。

    黄山附近、烧制白瓷。有这两个坐标参照,想猜不到是景德镇都难。

    我看了看柳成绦,知道自己说中了。柳成绦抬起头,向龙王怒喝一声,说你们怎么不去追。龙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说我想先控制这个主谋,以为那个废物不重要。柳成绦抓起一个不知是谁的骨灰瓷,重重砸到龙王额头:“蠢材!快去追!”龙王不敢争辩,赶紧跑出屋子去。

    柳成绦站起身来,喘着粗气:“汪先生,您的计划真不错。不过我很好奇,就算尹银匠顺利逃出去,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一样要死?”

    “可惜啊,你不会杀我的。”

    柳成绦仿佛听到一个笑话:“这就是您的临终遗言?可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慢悠悠地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为何杭州那被砸碎的‘三顾茅庐’,碎片在我身上?为何欧阳穆穆对我恨之入骨?为何我要处处针对你们?”

    柳成绦是个聪明人,我点破了几个关键点,他便能想通。在卫辉,是两个人整垮了老徐;在杭州,是两个人砸碎了瓷罐,抓住了一个,另外一个跑掉了。被抓的那个,叫作药不是,是五脉药家的人。

    那么另外一个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你是五脉的人?”柳成绦说,语气既带愤恨,也带点敬畏。

    “我不叫汪怀虚。我叫许愿。”我缓缓翻开最后一张底牌。

    有时候底牌不需要欺骗,真实才更有力量。

    老朝奉和我们许家渊源深切,而且我先后经历了佛头案和《清明上河图》风波,与他关系匪浅。纵然老朝奉的组织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的相貌,但许愿这个名字,应该是相当有知名度的。

    正因为我太有名了,所以我算定柳成绦不敢擅专,一定会先请示老朝奉,只有他才有权处置我。本来我不想这么轻易暴露身份,但眼看自己都快被烧成瓷了,也只好用出最后这招保命了。

    果然,柳成绦一听这名字,立刻愣住了。

    “你是许愿?”

    “如假包换。”

    柳成绦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还纳闷呢,我应该没得罪过你,怎么你这么处心积虑跟我过不去——原来是这样,若是许愿就不奇怪了。”他忽然之间话锋一转,“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打电话去给老朝奉验证。”我回答。

    柳成绦却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谁是许愿,我只是烧死了一个叫汪怀虚的骗子而已。”他双手合十,阴狠地翘起了嘴角。

    我心里一震,看来他是连老朝奉的权威都不顾了,打算在这把我弄死,再来一个拒不承认。

    好在我早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你这么做,老朝奉可是不会开心的。”我提醒他。

    柳成绦略带怜悯地反问道:“他怎么知道呢?”

    “他怎么会不知道?”我迎着目光,把问题踢回去。柳成绦盯着我,突然眼角一抖,终于想到了一个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这几天除了欧阳穆穆,还有另外一位旁观,就是老朝奉的代表药不然。如果我是许愿的话,药不然应该一早就认出来,可他却一直称呼我为汪先生,从未说破。

    这个药不然,恐怕是存心要让柳成绦吃一个大亏。若是“汪怀虚”死了,药不然一定会告诉老朝奉真相。

    “哼,怕什么,他也在教室里,恐怕已经被炸死……”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不用我特意提醒什么,柳成绦已经想起来了,在爆炸前那一刻,我高声喊出两个人的名字让他们躲避,一个是尹鸿,一个正是药不然。

    他脸上如罩寒霜,顾不得和我废话,转身匆匆走出屋子,估计是落实药不然的下落。他留下两个守卫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吊着一只胳膊不能动,只好用另外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痕。我喘着粗气,望向窗外,外面日头爬得很高,接近天顶,应该快正午时分了,正是一日之中阳气最旺盛的时候。任何魑魅魍魉,在这时都会慑于阳威,不敢造次。

    不知道尹鸿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顺利逃出去。

    柳成绦并不知道,我在尹鸿身上藏了一个信号发射器。这是方震通过绍兴公安局调拨给我的,是一个高等级紧急联络信号发射装置。它体积很小,作用范围是三十公里,只能发射一次。信号的等级非常高,一经发出,只要被任何一个公安分局接收到,立刻会上报北京,同时派遣警力前往排查发射信号地点。

    在细柳营里我一直没用,因为不知道这个信号机在山区效果如何,方圆三十公里是否有公安分局。现在只要尹鸿能及时脱离山区,按动电钮发射,应该很快就能得到警方的支援——希望他尽快从崩溃情绪里走出来,想起来去按电钮。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能翻的底牌,也都翻开了。剩下的事,就看是警察先来,还是我先被烧死了。

    唯一可惜的是,老朝奉没来,不然在教室里把他炸死,我现在死也瞑目。

    我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似乎传来铁轴吱呀声,好像什么人推开了铁门。其中一个守卫跑过去看,然后闷闷地传来一声敲击,另外一个守卫也连忙赶过去,半天也不见回来。整条走廊悄无声息,跟闹鬼似的。

    这大中午的,怎么会闹鬼?我盯着门口喊了一声,却没任何回应。我低头一瞥,看到刚才柳成绦砸龙王的骨灰罐,已经摔得粉碎,一地瓷碴子。我捡起脚边的碎片,割断了手腕上的绳子,谨慎地走出屋子去。

    我一探头,看到外面走廊和铁门之间,两个守卫躺倒在地昏迷不醒,血流潺潺,似乎被重物敲破了头。铁门敞开着,上面还挂着一把锁头。

    这是谁干的?怎么打完就走了?不会是柳成绦搞的什么阴谋吧?

    我二话没说,赶紧朝楼下跑去。那些疑问,可以等逃出生天之后再想。就算是阴谋也无所谓了,你说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我冲下三楼楼梯,经过二楼走廊时,忽然听到那边似乎传来电子杂音,还夹杂着人声叫嚷。我心有所惑,蹑手蹑脚走过去。这二层走廊从中间被一道实木隔断截成两半,中间只有一道加装了电子锁的厚实小门。

    前几天我下楼溜达时,就注意到了,当时猜测二楼大概是财务重地或是古董保管室,所以戒备相对森严。不过这大门此时却半开了,我悄悄推门进去,紧贴墙壁,往房间里面看。

    原来这是一个通信室,里面正中摆放着一座大功率电台,四周都是杂乱无章的线路。一个人正半跪在地上,一边拔插各种插头,一边对着话筒喂喂大叫。话筒对面的人声时有时无,杂音极大。

    我想起楼顶高高竖起的天线,这个深山里的村子不通电话,他们对外联络,只能靠电台或卫星电话。看来刚才一楼那一下爆炸,把二楼的这个通信台也给震坏了。这个技术人员急着维修,连门都忘记带上了。

    看这电台目前的状况,就算我能控制它,也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络——就算完好无损也没用,我不懂怎么操作,那是姬云浮的特长——不过我看到操作员手边这里有一本通信录,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看左右,搬起一台双联蓄电池,高举过头,狠狠地朝那个技术员砸过去。他惨叫一声,立刻扑倒在地。我拿起通信录,翻开一看,里面用圆珠笔写着各个人名和呼号,密密麻麻足有半本,不同人名还用不同颜色写。

    我草草翻了一遍,知道这东西极有价值,随手揣进怀里,匆匆往外走。刚出木门,迎面和一个人撞上了。这人我也见过,是欧阳穆穆的手下,那个和龙王打过一架的小虎。

    小虎也是一身土灰,刚才炸得不轻。他稀里糊涂地站在楼门口,一见是我,先愣了下,然后怒吼一声,挥拳就打。我无心恋战,一猫腰,躲过他的攻击,朝楼下冲去。小虎是练家子,反应速度比我快,飞起一脚正中我后心,我一下子从楼梯顶摔到底下,连鼻子都抢破了。

    小虎随即也冲下来,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当胸又是一拳。我跌倒在一楼楼梯入口处,脑袋正好撞到摆在门口的青铜鼎上,眼冒金星。小虎狞笑着走过来,要把我抓起来继续虐杀。

    他就是个浑货,眼看着欧阳老大死于爆炸,才不管什么许愿不许愿,非把仇人干掉不可。

    他凑过来,正要卡住我脖子。我猛然抬起手臂,朝他的腹部一捅。只听“扑哧”一声,小虎惊讶地低下头,我明明是空手,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刺入他小腹的匕首?

    这事说起来也真巧。刚才那一撞,我脑袋撞到了门前那个青铜双耳饕餮鼎,立刻发现这是个嫁接货。它是用真的青铜器碎片重铸而成,料真器假。这种货色,腿和鼎身不是一次浇铸完成,而是焊接而成,经过做旧锈蚀后,关节会很脆弱。我当机立断,用手去掰青铜鼎的一条腿,“咔吧”一声,腿居然被我生生撅下来了,断口特别尖利。

    我握着这东西当匕首,回身一捅,竟奏奇功。知识就是力量,这话真没错。

    小虎被我这一捅,立刻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伤口嗷嗷直叫。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想到反假古董这么多年,现在倒被一个赝品给救了。

    若这是件真鼎,估计我已经完蛋了。

    小虎的惨呼惊动了正在忙碌的其他人,远远地,我看到柳成绦和龙王都跑过来,手势挥舞,呵斥着让手下人追过来。

    这个时候,绝不能讲究英雄主义,我撒腿就跑。我这几天一直下楼溜达,对附近地形也算熟悉了,跑起来轻车熟路,一头扎进小楼旁边的村里去。

    村子里的农舍早已废弃无人,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坳和平地里,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半坍塌的破旧古瓷窑。我沿着高高低低的土路疯跑了一阵,肺里火辣辣的疼。回头一看,好家伙,三五十人展开队形,漫山遍野地追了过来。

    看来柳成绦是动了真怒,把细柳营里的工人也都动员起来,非要把我逮住不可。他也知道,如果让我进了山区,就麻烦了。要知道,江西的山势和别处可不一样。

    我又跑了一阵,发现后面追兵很有策略,是摆出了一个鹤翼阵。两侧急速向前包抄,封锁我进山的路,中路徐图缓进,要把我堵在古村里,然后再抓出来。

    看来进山是没指望了,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古瓷窑,拱圆身长,纵看呈葫芦状,窑囱已经塌了一半,但主体结构还在,窑壁剥落,荒草萋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遗留。

    我看着追兵进来,一猫腰,钻了进去。窑洞里很大,前高后低,跟一条逐渐压低的隧道似的。阳光从上方的扁形观火孔投射进来,把内部构造照得很清楚。从窑门直入前室,过了护墙,会连着一个火膛。膛壁烧得发黑,这应该属于平焰窑的一种。

    《玄瓷成鉴》对各类窑炉也有介绍。我依稀记得书中曾提及,景德镇早期是馒头窑,后来到了宋元有了改进,变成了葫芦窑,后来明末清初之际,又改成了镇窑,又叫蛋窑。三者形制相差不多,但不断有改进,越往后对火力的利用效率越高,因此细节均略有不同。

    若是葫芦窑,那么在火膛下面会有一个小口,平进平出,用来鼓风添柴。到后期镇窑,这个设计被取消,改成了前置火床。我蹲下身子,在侧面底部摸了一圈,果然摸到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把碎砾搬开,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不大,但勉强能容我钻下去。

    也是亏了我之前在村子里溜达了好几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古窑,提前做了点功课。不然情急之下,我还真不知道去哪躲藏好。

    我忍着身上的疼痛,龇牙咧嘴地把身子放直,跟蛇一样往里钻。里面硌硌棱棱的,我也只能忍了。这个洞口往外通向一个低檐灶台,如今灶口已经被荒草掩住,影影绰绰能看到阳光洒进来。我把上半拉身子伸进灶台里,就不敢再动了,脑袋再往前伸,就会从灶口伸到外面去。倘若被人发现,便成了瓮中捉鳖了。

    我刚藏好,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连忙伏下身子去,压着那本通信录,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脚步声众多,在附近跑来跑去,随即一个声音响起:“一群废物!就这么大地方,他能跑哪去?!”

    这是柳成绦的声音,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我听着他的皮靴声踩着沙砾,逐渐接近灶台,最后竟然就在前头停下来了。我和他那双皮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灶体和枯黄草,只要一阵风刮过,他略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我调动全身肌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安静地观察着。柳成绦的心情十分不佳,在灶前来回踱了好几圈,还踢飞了一块石头,焦躁得很。他都快气疯了,煮熟的鸭子居然都飞了。

    “你们再给我搜一遍,挨家挨户搜!”然后“砰”的一声,我感觉背后的窑体稍微晃了晃。估计是柳成绦一拳砸了上去。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答应,各自分散开来。不一会儿,两条大粗腿飞快地跑过来,看那宽度,应该属于龙王。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去追人吗?”柳成绦心情非常不好。

    龙王道:“老大,小王在通信室被人给打昏了!”

    “什么?”

    “您不是让我去追尹银匠嘛。我派了几个人开车去追,然后想联系附近镇上的兄弟接应。我一上二楼,发现通信室门开着,进去一看,小王昏迷不醒,那本通信录……不见了。”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极低。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龙王脸上,柳成绦大怒:“许愿不可能一个人逃出来把通信录偷走!到底是谁,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龙王的声音有点发虚:“药先生告诉我,说鬼谷子的虎子是卧底,是他帮许愿逃跑的,还让我赶紧多带点人过来帮您。”

    “等一下……你看见药不然了?”

    “啊?对,他告诉我的。”

    “药不然是卧底!他和许愿是一伙的!许愿一定是他放的!”

    我听到这段对话,心里踏实了不少。药不然果然没死,不愧是祸害活千年啊。看来刚才打晕护卫的人,也是他。不过很奇怪,以他的个性,救了我肯定得嘚瑟几句,怎么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呢?

    龙王有些不知所措,以他的脑子,对这个奇诡的局面实在无法理解。柳成绦急切问道:“你在哪里看见他?”龙王摸摸脑袋:“瓷厂门口。”柳成绦呆了一下,镇定神情终于彻底崩塌,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快,快回去!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啊?”龙王一愣。

    “药不然把许愿放出来,让咱们去追,他好趁机混进瓷厂——那两个罐子的纸型,可都在那里放着呢!”

    “啊!”龙王如梦初醒。

    柳成绦这回可真是要气疯了,今天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被爆炸搞掉了一半人,好不容易逮到我,我又离奇潜逃;现在更好,连纸型都被人拿走了。他明明占有主场之利,却赔了一个底朝天。

    那一双皮靴,踩着沙砾都踩不稳当了。

    我趴在灶台里,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可惜视角所限,看不到那张白眉白脸扭曲成什么模样,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渔翁不是我,而是药不然。他啥也没干,轻轻松松收了两个纸型走人。

    他救了我不假,但那不是关心我,而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他们的视线罢了。

    这家伙才是真正笑到最后的人哪……

    可是……我始终有一点不解。再怎么说,鬼谷子、细柳营还有药不然都是老朝奉麾下,哪怕互相不对付,也不至于拆台到这地步。药不然这一系列举动,简直就是把柳成绦当敌人来干了,老朝奉会容许他这么做吗?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药不然那轻佻的神情,莫名想起高兴那句话:“药不然平时嘻嘻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

    哎,这家伙一贯如此,谁也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我又安静地趴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确定周围没任何动静,才谨慎地从灶台的风口退回到火膛,回到瓷窑的中心部分。

    接下来,我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现在离开,还是等到晚上?现在走,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但晚上走的话,山区太黑,我又不熟悉路,风险也不小。这时我觉得窑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急忙回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身躯遮住了窑口的光线。

    是龙王!他居然找进这座窑里头来了!

    他瞪着两只牛眼,右侧的脸高高肿起,这是让柳成绦给打的。

    “你这个狗玩意儿,可让老子给逮着了!”他兴奋地舔了舔嘴唇,“你玩得挺美哈,连我们老大都快让你给整疯了。”

    我倒退了几步,身子背靠窑壁:“你怎么发现我在这?”

    龙王往前缓缓迈步:“老子回去琢磨了一下,想起来前两天你散步的时候,围着这儿转悠了好久,就想回来瞅瞅——还真让我给逮着了。”他在黑暗的窑中站直了身子,好似一尊杀意毕现的魔神。

    “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许愿,是老朝奉点名要的人。”我冷静地说。

    龙王挥起一巴掌,重重拍在窑壁上:“我管你是谁!你害死我兄弟,就得死!你让我们老大难受,就得死!”每说一句,他就狠狠地拍一下墙,有飞灰扑簌簌地从窑顶飘下来,整个窑都为之一震。

    我暗暗叫苦,就怕碰到这种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他两只大手张开又捏住,似乎在测试一下手劲,看如何才能把我一下子捏死。

    我急忙朝左右看去,现在再想钻进那个洞里已经来不及啊。我心一横,大叫一声扑向他,抱住他的腰,让他后退了数步。可惜这种困兽之斗没什么用,龙王轻而易举就制住了我,用液压钳般的大手捏住我的喉咙,抓在半空。

    我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只能双腿拼命踢他。可龙王却纹丝不动,一脸兴奋地看着我这个小贼脸色转青,双眼和舌头慢慢凸出来。

    “这次可是真没办法啦……”我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逐渐僵硬。

    在幻觉中,我仿佛见到一个人的背影。他短发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着我,前方是璀璨的阳光。周围的景色不断变换,有宏大的帝王陵墓,有精致的玉佛明堂,有乱兵蜂拥,也有黑暗侵袭,可他始终不曾有半点迟疑,始终向前方从容走去,一直不停。我想大声叫喊,可他恍若未闻,我泪流满面,可他也不曾停步。

    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没对我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们许家,总是在坚持一些看起来很蠢的事情。可是我们不后悔。

    “爷爷!”

    我骤然大叫起来,不知哪里迸发出力量,双腿猛烈地踢起来。龙王不得不调整一下姿势,才能避开脚踢,继续扼住我的咽喉。这样一来,我的脚只能踢到窑壁上。

    可我继续疯狂地踢着,踢到足尖全都肿起来。龙王哈哈大笑,甚至还刻意放松了一下手腕,想多欣赏一下我临死前的绝望。

    可龙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朝天花板上看,有细微的黄土在他额前飘下,落到我鼻尖。他再看向我,忽然发现我一直踢的,都是同一个地方,是在窑壁拱顶下三分之一处,那里有一条灰砖,和整个窑壁覆盖的黄砖略有差异。

    在一般人眼中,窑洞不就是砖头砌起来的么,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实真正搭起窑,讲究也很多。光是用砖就要分成三种。用田泥烧的黄土砖导热性好,要砌在表面,传递热量;用红土烧的砖耐火,是搭建窑体的主要材料;还有砂土砖,硬度非常高,搁在重要的支撑节点。

    我拼命踢的地方,叫做窑眼,是支撑拱顶结构最重要的一个部位,一左一右,分在拱顶两侧中下部。这里相当于人的太阳穴,一旦这里破裂,窑洞就会崩塌,所以这里要用最坚固的沙土砖支撑。

    在经历了长久的煅烧后,砖头都会变脆。这个古窑至少有几百年历史,又经历了同等时间的风吹雨淋,整个瓷窑的结构其实已非常脆弱。刚才龙王一拍,居然能让窑洞抖了一抖,便是明证。

    这一条古旧的沙土砖,在我的猛踢下,已经悄然开裂,一块一块地掉下碴子来。然后“噗”的一声,整块砖头彻底碎掉。

    这一下子,引起了连锁反应。从穹顶开始,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飞快地布满整个窑壁。龙王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将要大祸临头。可这里太狭窄了,根本不容他转身。数秒之后,整个窑洞轰然坍塌,无数砖头把我和龙王活活淹没,然后半截烟囱倾倒下来,又狠狠砸了一次。

    我眼前突然间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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