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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狂奔了数十里,沈瑄终于扑倒在了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 “长老……”沈瑄轻唤道。 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 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瑄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谁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了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离,离离,他不无伤心地想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在昨天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云,现在想来,真如高唐一梦。翻手为云覆手雨,片刻之间,狂风吹尽。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本不敢想,只怕最残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不传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涂抹在他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亲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离开洞庭宗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楼荻飞、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声:“难道是楼荻飞?”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楼荻飞性情坦荡,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技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挑。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思,母亲和乐秀宁都说过这话。他的眼光渐渐落在墙上的一个药罐子上,忽然心里一震:难道是枯叶?上赤城山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枯叶平稳的息声传来,沈瑄忽然发现自己可耻至极,疑心之重,竟然连一个与世无争、慈悲为怀的老僧都不放过。枯叶两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蒋听松,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知道他懂得药物。何况,他梦中呼吸浅促,沈瑄一听就知道,是个根本就不会武技的人。这时沈瑄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这剑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蒋听松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难道,又是夜来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渐渐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瑄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拂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瑄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经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三醉宫当然不能回去了,离离又再也不愿见他。或者去找楼荻飞?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想到此处,竟然很是欣慰。沈瑄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叫了一大壶酒。 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瑄暗想,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个同伴走失了呀?” “没有啊!”沈瑄道。 店小二道:“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剑?” “是的。”沈瑄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个小娘子来问,有没有一个带剑的少年郎君走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 沈瑄惊疑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吗?” “哎哟,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注意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面路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她吗?沈瑄脸上不由得一红,但接着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阿翁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瑄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行程。 几天之后,到了越州。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镜湖边上的一间名叫听雨阁的酒楼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暗暗地注意他。他凭直觉知道,绝不是那个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呢? 湖边静静地停泊着一排黑黝黝的乌篷船,湖心有一条翠绿的竹筏缓缓划过。竹筏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头戴莲花冠子,一领轻纱罩面。沈瑄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心里一动,忽然真气逆转,忍不住又要吐血。这时一股阳和之力从背后传来,帮他缓缓压住体内的逆流。片刻之后,这一次发作就被压制下去。沈瑄转头一瞧,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老妪,连忙拜倒:“多谢曹前辈相救。” 这个老妪不是别人,正是越州镜湖剑派的掌门曹止萍。镜湖剑派与洞庭宗素有来往,年前曹止萍还带着弟子到三醉宫做过客,故而彼此认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内伤不轻啊!” 沈瑄笑笑,心里却颇感奇怪,他已经被吴剑知逐出门庭,眼下说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对他客气?曹止萍这时又道:“上个月我们收到三醉宫吴掌门的书信,提到你来江南,请我们关照你。令祖、令尊与敝门累代交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说,不必客气。” 沈瑄越听越奇怪,一般门派逐出弟子,总要传书告知天下。吴剑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还关照江湖朋友照顾自己。他只好对曹止萍说:“多谢曹前辈美意。晚生只是受了点小伤,前辈不必费心。” 曹止萍似是不信,只是道:“如此也罢。”顿了顿又道,“本门今日在这听雨阁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伤,到时万万不要卷入。” 沈瑄虽然对她们的大事有些好奇,但江湖上的规矩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楼下的官道和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瑄讲话,沈瑄也只好一一应答。 忽然,只听见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玄色面幕的窈窕女郎,沈瑄看见,顿时呆住了。 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瑄,却因沈瑄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面。这听雨阁本是酒楼,招呼路人“喝茶”,事属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吧,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了。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听雨阁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的女弟子纷纷赶出来,将她围了个半圆。沈瑄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 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是站着,却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的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地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打。” 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看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宗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地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来说这种话!” 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之内夺去兵刃,深引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了过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劲,本来已经门户大开,少阴诸穴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吗?”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了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那一刻截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 沈瑄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待要下楼帮助蒋灵骞,但此时两人误会已深,见面只怕更生枝节。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担心,本门几个姊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个妖女。郎君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 沈瑄一愣,这才想起来,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天然的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之而后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这时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已经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姊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是容易的。镜湖剑法朴拙稳重,也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蛱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了机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来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宗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了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个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 沈瑄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娘子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无论如何讲不出口。 曹止萍大奇道:“沈君不知道吗?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况……”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 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的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瑄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了,顿时气流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但她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了沈瑄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 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得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曹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的妖女,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道:“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 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技高强,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们镜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无法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急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立即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比她的师妹强多了,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宗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就算落了下风也不容易被人擒住。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的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盘空虚,不觉莞尔一笑,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的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扬扬道:“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人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的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下的招式来,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喀啦喀啦两声,手腕就被这老妇人折断了。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响,每一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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