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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还是。
佛成了鬼,自然再没有教条的束缚,道德的牵绊,他可以快意地杀人,杀许许多多人,那柄斩龙刀下,死去的尸体成百上千,有罪大恶极者,更多是无辜之人……
世人心里,广慈大师早已无辜惨死,作恶多端的是那天杀的百面鬼。
“给我个了断吧。”老僧讲完了他的故事,从佛像边抽出了一柄斩龙刀,生锈的刀锋贴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
不待他们回答,老僧已一跃而起,僧袍飞旋间,手中半举的斩龙刀随之旋舞,当头竖劈下去。
刀落至赵襄儿面前时,红伞霍然撑开,刀锋与伞面撞击,星火飞溅。
他知道自己会死,可他怎么心甘情愿去死呢?好人一世,恶人亦是一世,他只想知道,那个人预言的命运,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僧把浑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
少女接住了这一刀,雪白的灵力霎时涌起,如细龙穿于袖间,被压得微弯的伞面向上一顶,倏然收束。收伞的同时,少女抽出了剑,红伞与细剑一并挥舞,交错着斩出了一个火焰凝成的十字。
那人僧袍一拂,分开火光,挡着面门,短暂地调整了干瘦的身躯之后,他转着斩龙刀自下而上抡起一个流畅半弧,挑向了赵襄儿。
这是他最后一刀。
刀未能斩中赵襄儿。喷涌的火光却率先扑到了面前,他看到了浴火的雀,一如当年。然后身体被焚烧殆尽,倒下之时已是一具苍老的枯骨。
宁长久看着地上的骨头。那些被囚禁念经的小鬼看到老僧死去,纷纷感谢叩拜,呲出利齿,开始啃咬脖间的铁锁。
出了千佛山,两人始终没有说话。
“这样下去还有意义么?”赵襄儿轻声问道。
宁长久知道她的想法。
整个人间,她所有经历的一切,都藏在那个火雀的影子里。
这让她很茫然。
赵襄儿道:“我累了。”
宁长久道:“我背你。”
赵襄儿轻轻摇头:“不要。”
“抱你?”
“……”
“那亲姑姑,我们还要行侠仗义下去么?”宁长久问:“只剩两天了。”
“回皇城吧。”赵襄儿说着,她的眉目之间提不起一丝生气。
宁长久揉她的头发,她一丝反应都没有。
宁长久叹了口气,便直接俯下身子,一手抄起了她的腿弯,一手搂住了她的秀背,将她抱了起来。
“宁长久!放我下来!”赵襄儿惊呼了一声,气恼着命令道。
“不放。”宁长久说。
赵襄儿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
宁长久死死地抱住了她,带着她在秋雨中狂奔着。
片刻之后,赵襄儿也不挣扎了,她任由对方抱着,眼睛微微空洞地望着上方坠下的雨,问道:“如果宿命就像是这场雨,我们要躲到哪里才能避开呢?”
宁长久道:“云的边缘。”
“如果那片云有天那么大呢?”赵襄儿问。
宁长久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这也是他所一直思考的事。
他看着天上落下的雨,心想她与自己何其同病相怜 ——他们所面对的那片云,都遮住了一整个天空。
他抱着赵襄儿在雨中走着,寒凉的秋雨鞭子般抽打下来。
山路泥泞,怀中的玉体也不温暖,反而显得有些冷。
他们就这样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三年之约,是我输了。”赵襄儿忽然开口,声音轻若雨丝。
她在怀中一动不动,容颜埋在凌乱浸透的发中,什么也看不清。
宁长久脚步微停,他将赵襄儿抱得更紧了些。
赵襄儿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我能赢你只是因为我看到了那身嫁衣……那是娘亲特意让我看到的,那时候我便自然而然地冲破了所有窍穴,补全了封印的朱雀纹身,所以赢你也理所当然。”
“当时我觉得,我可以接受这样赢过你,因为你本就是耍的阴招,而我也可以告诉自己,如果我不用九羽结世界,而以九羽为刃,正面与你对敌是不会输的……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相信的。”
赵襄儿缓缓地说着:“你看,这就是娘亲给我的宿命,我要完璧归赵,所以我不可败,也不会败,这与你变得多强并无关系,而我……而我也是想赢的,所以我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这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赢了。”
“于是我又踏入娘亲安排的命。”
“三年之约的结局早已注定……她知道我骄傲,我倔强,知道我不愿意认输,所以我会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踏入宿命。”
“就像是那个广慈高僧一样,他的仇与恨都压在名与德之下,但只需要一个机会,那些纠缠的恶念依旧会挣破牢笼,占据一切。那些恶有一部分是他的,有一部分是百面鬼的。”
“总之,他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就是鬼了,哪怕成了佛,也只是披着僧袍的鬼。”
“这是他的命。”
雨拍打下来,黑衣劲装的少女被雨水浇透,她的身上散发出了一丝柔弱的、脆弱的气息,这是宁长久过往从未见过的。
“我输了……”赵襄儿又重复了一遍,咬字清晰。
她不愿意去相信那些自我寻找的理由,也不愿意踏入那条心安理得的河。
雨势渐大。
她没有用灵力去抵御寒冷的雨,在宁长久的怀中微微颤栗着。
宁长久知道,她不是在恐惧寒冷,而是在恐惧无处不在的命运。
如果你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你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么?
宁长久这样想着。
他上辈子给出了一份答卷,但结局不能让他满意。
那自己的上一世里,赵襄儿又面临了什么结局呢?以她的性格,绝不会答应这封婚事的吧,她应该也会像自己那样,完全娘亲所有的任务,然后顺其自然地完璧归赵。
按照师尊和娘娘的意思,这份婚书似乎只是表达一份情谊,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但历史改变了,时间倒回了十二年前,一切推倒重来,他们再次相逢,原本平行的宿命产生了偏移,纠缠在了一起。
命运之线每一丝的偏移,所延伸而至的结局都可能截然不同。
是自己改变了她。
雨越下越大。
宁长久没有用灵力展开屏障去给赵襄儿遮雨。
因为他知道她在哭。这是她第一次哭,所以她也不希望自己看到。
秋雨不绝。
“襄儿。”宁长久忽然开口。
“嗯。”浸透的长发里,少女琼鼻微动。
宁长久说:“我们回赵国,完婚吧。”
赵襄儿没有应答。
宁长久道:“你说过,你输了,我退婚或者娶你都是自由……”
“嗯。”赵襄儿躲在他的怀里,她轻声说:“可如果你也是宿命的安排,我要逃开你么?”
若答应了婚约,便归顺了命。若拒绝了,便违背了心。
宁长久问:“你喜欢我么?”
赵襄儿微咬下唇,反问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宁长久也问:“那你为什么让我抱你?”
赵襄儿不答,也没有挣扎说要下来,她问:“那陆嫁嫁呢?你喜欢她么?我若是嫁给你,她怎么办?”
宁长久沉吟片刻,心虚道:“有一词为道侣,大道同行之人皆可为伴侣……”
“呸!”赵襄儿狠狠地掐了他。
宁长久却笑了起来,道:“你纠结宿命那是你的事。我是胜者,此事总归是由我定夺的。”
“那你要嫁给我吗?”赵襄儿仰起头,问。
“我要娶你。”宁长久没有踩上她的文字陷阱。
这句话说完之后,宁长久紧紧地抱住了她。他泡在泥泞的山道上,裤脚和衣裳上都溅满了泥水。
这是白藏年里,赵国深秋时最后的一场雨,许多年之后,宁长久与赵襄儿还会经常说起这天。
……
……
赵国的宫门上空,剑光划破了黑夜,满身泥泞的少年和少女一路追打着,几乎是连爬带滚地撞入了赵襄儿的寝殿里。
“你先换鞋子!”
宁长久进门的那刻,赵襄儿愤怒地抓住了他的后领,宁长久抓住了她伸来的手,向前一扯,赵襄儿足下一滑,惊呼着摔倒在地毯上,宁长久抓着她的手,欺身压上,黑暗中,他们脸靠得很近。
宁长久看着她精致绝伦的秀靥,将唇轻轻印上。
许久之后,他们终于分开。
“先去换身衣服。”赵襄儿命令道:“以后再这样就不许进门了。”
宁长久一边感慨着夫纲不振,一边向着那拦着的屏风处走去。
“等等。”赵襄儿叫住了他。
“又有什么吩咐?”宁长久笑问道。
赵襄儿道:“我先换。”
说着,她从橱柜中挑了几件衣裳,自顾自地朝着屏风后走去。
等她再次出来时,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薄如蝉翼的单衣,那单衣的边缘垂下恰盖住了臀部。她踩着毛绒绒的地毯上来到案前,跪坐下来,旁若无人。
宁长久也去换了身衣裳,奈何这柜中都是女子的衣物,他便挑了一身宽松袍子,只是那袍子对于宁长久而言,还是紧了许多。
等到他换好衣裳走出来时,赵襄儿已拟好了一封书,她将书递给了宁长久,道:“按上手印。”
“嗯?这是什么?”宁长久接过了宣纸,目光扫过,眉头渐渐皱起。
赵襄儿认真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但如果有一天,它忤逆了我们的本愿,我希望我们能有违抗它的勇气……这算是你我私人的约定,我刚刚给它想了个名字……”
赵襄儿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漾着神采:“抗旨之约。”
“草民遵旨。”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咬破了手指,在宣纸上按下了手印。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赵国女帝要嫁人的事便会传遍整个赵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