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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罢了。
他来到了尽头。
眼前,一个黑影盘膝而坐,他垂着双翼,背上密密麻麻遍布伤口,黏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横流,身躯在暴雨中显得干瘪。他佝偻着身子,嶙峋的背脊上下起伏,他肌束撕裂的手臂半举着,搭着身前的某个东西,似也用光了力气。
“你终于来了。”金翅大鹏仰起头,看着漆黑的雨和夜空。
司命趴在宁长久的肩头,声音纤细,挤出了几个音节:“放下……我,杀了它。”
宁长久沉重点头。
“好,杀了它。”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将她轻轻放下,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道:“千万不许睡,不然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司命靠在一旁的树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笑容凄艳:“嗯……我等你回来睡。”
宁长久身躯战栗,胸腔如被烫油浇过,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拔出了郁垒剑,紧绷的身躯缓缓站起,杀意充斥每一节骨节,他回过身,怒吼着,朝着金翅大鹏的所在冲了过去。
金翅大鹏握着手中的棍,也缓缓起身,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地作响着,本就碎裂的骨架已近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巨弓。
这是天竺峰。
这是他的圣器所在。
他本以为自己历经生死,能在绝境中将其拔出。
但人生终究不是神话故事。
他已临近终点,圣器却依旧宛若磐石,于狂风骤雨中纹丝不动。
宁长久狂吼着撞了上来,宛若饿了四千年的虎,每一记咆哮声都是骨骼碰撞的狂鸣之响。
司命微微睁眼。
茫茫的大雨里,她看到了烟花……那是剑与棍碰撞的火光,一朵又一朵地炸开,姹紫嫣红,如此美丽。
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烟花越来越远。
可惜这次看烟花的,少了嫁嫁和小龄。
她并不知道,此刻陆嫁嫁也已要败了。
而且败得很彻底。
柳珺卓惜才,却并未留情,这一剑之后,陆嫁嫁从此的大道都有可能被斩断,一生只能在紫庭巅峰徘徊。
命运之神似在开着什么玩笑,将厄运的旨意同时传达了下来,诛连所有相爱之人,并传谕不可忤逆!
钢铁的尖锐之声炸开。
宁长久嘶吼着,将金翅大鹏逼得节节后退,金翅大鹏挥舞着神棍,神棍越来越不坚硬,上面时不时浮现出一只尖嘴猴腮的脸,它抱着头,痛苦地大叫着,似不想沦为兵器,要显化原型。
金翅大鹏将大部分的力气拥在拘押圣器身上,无力招架宁长久的攻势,被他直接撞过了悬崖。
嘭!
金翅大鹏的双翼展开,炸出风声,狂霖席卷之间,他盯着宁长久,声音切骨:“凭你也想杀我?”
宁长久的声音同样沙哑而怨怒,他的声音不似自己发出的……数千年前,自己似乎也在类似的时候,发出过同样怨毒的诅咒:“我要把你开膛破肚,断颈碎颅,斩得你永入不得轮回!”
狂啸声里,宁长久如铁的双肩拔起,修罗身体再度钻出体内,却不再是威严模样。
修罗扭曲、干瘦、如受了炼狱之刑百万次的鬼。
它镀着金光璀璨的外表,却发出了尖酸瘆人的尖啸。
宁长久血衣残损的模样也似鬼。
他与修罗真正融为一体,他双手握剑,挥舞郁垒,怒吼着扑向金翅大鹏。
短暂的交锋后,骨头粉碎的声音再度响起。
金翅大鹏从未见过这种力量,他的身前,扑向自己的哪里是人,分明是满怀怨恨的魔头!他疲惫地格挡着,胸骨被撞得塌陷了下去,身体扭曲得不成成型。
他发出了痛苦的叫声,运转全力,也挥打下去了一棍。
宁长久根本不看这一棍,他切入棍法的缝隙,寒光如弧。
咔擦。
金翅大鹏右臂被斩断!
握着如意乌铁神棍的手坠下了漆黑的山崖。
他想要用念拾回,但宁长久的剑已再斩而来,直接刺破了他单薄的胸口。
剑刃透体而过。
宁长久仰起头,看着他,少年的容颜夹杂着手刃强敌的欢愉和至亲将去的悲痛,极致的情绪扭曲着,纠缠出令人心悸的妖异之美。
轰!
宁长久压着他的身子,向着上空飞去。
金翅大鹏再难忍受死亡的威胁,他另外半张面具也碎了,剥落了下去,露出了丑陋的脸。
他狂扇双翅,体内最后的灵气自爆般涌出!
炸飞的血肉里,宁长久未能支撑,身躯被掀飞出去,重重地砸回崖上。
半空中,金翅大鹏的模样无比骇然——他胸腔彻底空了,碎骨和血肉不停落下,雨丝从空洞中穿过,肉身破碎的边缘处,心脏却还在鲜活地跳动着。
他已必死无疑。
但生命的最后,他不甘心被人当做野鸟一样斩去肢体和双翼,最后被人以剑刺破心脏。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脏,忽然露出了快意的笑。
那就……一起死吧。
残破得只剩金缕的佛国图张开,九位神魔神色悲悯,一一走来,钻入他的身体。
他悬在空中,如吊死鬼,也似太阳——一轮即将坠入山谷,永不升起的夕阳。
暴雨还在落下,宁长久从悬崖上起身,他抬起头,看着雨中突兀升起的金日,记忆的大门轰然大开。
射下来!把它射下来!
体内,似乎什么声音在大喊……不,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是自己血脉奔涌的响动!
可哪来的弓呢?
他的手搭在了石化的圣器上。
道姑纯阳密卷真正燃烧了起来。
本已视死如归的金翅大鹏从未想过,自己生命的最后,还能见到这样的画面!
宁长久握着石弓,缓缓拔起了钢铁似的身躯。
石弓颤抖着,风化的岩石表层剥落了下来,露出了其后巧夺天工的刚劲轮廓。
司命看着他握着弓的身影,解开了最后的疑惑……果然是你啊……她在心中自语。
宁长久握着弓,难以想象的力量涌来,他双瞳红炽,手指勾弦,四周的风雨雷电为神弓所慑,绞杀着涌来,于弓上形成了笔直的箭杆。
金翅大鹏的绝杀之式还没蓄势完成,他只要一箭射出,就能将其彻底诛杀。
但金翅大鹏毕竟是一代妖圣,他没有在过度的震惊中失去神智,任人宰割。
他狂震双翼,在空中不停地闪动,变幻着位置。
宁长久的金瞳无法锁定它的方位!
他勾弦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暴怒。
而这该死的时候,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致,竟生出了恍惚。
……
朱雀幻境里。
真言法印化作大弩。
孔雀翎亦已上膛。
一边,宁长久以神弓对着金翅大鹏,一边,孔雀明王以神弩对着赵襄儿。
宿敌……夫妻……弓箭与弩……命运何其玄妙。
赵襄儿想要闪避,但她知道自己躲不了。
她也在等待死亡的宣判。
最后的记忆里,她停留在了三年的梦境中。
那三年的梦境,她其实并未怪司命什么,相反还有些欣赏她,她知道,司命的美艳的皮囊下,其实也是有一颗善良的,纯粹的心。陆嫁嫁想不到,她一直在生的……其实是宁长久的气呀……自私也好,占有欲也罢,总之就是生气啊……
但我现在不生气了。
一年前的婚礼没有完成,那是我最大的遗憾呀,若还有转世,希望还能有一纸婚约把我们牵绊住。
圆满或许不好,但遗憾也绝非我想要的。
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再让我见你一面吧。
生死关头,赵襄儿也生出了恍惚。
遥遥相隔的两人之上,一道观门骤然洞开。
开满雪白花朵的大树在院中摇曳。
阳光自树隙漏下。
宁长久与赵襄儿相对而立。
这是三年梦境里,他们开始的地方。
他们皆是十六岁的模样。
两人看着彼此,双眸颤抖。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什么的,他意识冥冥渺渺,只是凭借直觉伸出了手。
“寄白头之约。”他说。
赵襄儿她咬着唇,颤声嘶喊:“指鸳侣之盟!”
“殿下长久。”
“共缔姻缘。”
“指海誓山盟为信。”宁长久说。
“共神雀玉蟾为涯。”赵襄儿道。
“赤绳早系,佳烛相剪。”宁长久掷地有声。
“黑发白首,大道与侣。”赵襄儿话语坚定。
“愿珠联璧合……”宁长久泪如雨下。
赵襄儿早已泣不成声,她声嘶力竭道:“永结同心!”
梦境中,道观里,两人的精神化作光束,纠缠在了一起——那是燃烧的道古纯阳卷和道姑太阴卷!
两者水乳 交融,那是精神层面的无上升华!
……
幽月湖上,。
陆嫁嫁跪在水面上,身躯一点点地下陷,轻飘飘的雨点有千万均重。那是柳珺卓的剑。
柳珺卓不愧为剑阁的二先生,最后的一剑比原先的两剑讲起来更强大,这一剑几乎是碾压式的,整片天空,整场暴雨都是她咆哮的剑。
漆黑的湖面上,再没有什么鱼儿能跃出水面,帮她破局。
她的衣裳被雨水尽数打湿,剑灵同体被碾得分崩离析,灵力的湖也蒸发得几乎干干净净。
这是最后的一刻了。
柳珺卓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可能。
陆嫁嫁也想不到。
但也是此刻,识海中,一个仙音忽然想起:
观中众人已然融洽,令符达成,许剑子一百。
陆嫁嫁还没反应过来,她的体内,万道剑意瞬间充盈!
那不是世人理解的剑心,更像是她体内的剑胚上,镶嵌上了一枚丢失了千年的玉。于是破损的一切臻至圆融,紫庭的瓶颈再不能阻她!
柳珺卓瞳孔忽凝,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湖水已经炸裂,铺天的剑意被瞬间摧毁,向着自己反噬过来!
……
天竺峰的悬崖上,宁长久失神片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获得了道古太阴神卷的一切!
他睁开了眼,不再是金瞳,而是太阴之目。
他抬起头,锁死了高速移动着,正在蓄势的金翅大鹏。
箭尖对准了红日。
朱雀幻境里,赵襄儿得到了道古纯阳神卷的一切。她的体内,缺失的力量燃烧了起来。
孔雀翎来时,她的身影陡然拔地,快了无数倍。
九羽在手,化作了神弓,她张弓搭箭,体内奔涌的力量化作了无限光明的箭。
轰!
箭离弦之际,声音宛若轰鸣。
孔雀明王的屏风上,太阳一个接着一个地破碎。
八轮烈日尽碎。
孔雀明王惨叫着,嘶吼着,发狂地扑向赵襄儿。
赵襄儿对准了最后的烈日,但她也耗尽了崭新的力量,凝不出箭了。
但她并不慌张。
她举起了伞。
先前落在火湖中的剑受红伞牵引,倏然飞回,快若雷电!
剑、金日、伞。三者连成一线。
剑入鞘中。
最后一轮金日炸开!
天柱峰上的金日也几乎同时炸开。
宁长久射出了那一箭。
那是倾注了他所有心血和情绪的一箭,这一箭来得太久太久,好似迟到了千年。
狂风倒卷而回。
金翅大鹏被箭射中,心脏炸开,箭扎着他受圣人庇护的、残余的神魂飞向了寒冷的天上。
箭过云霄。
方圆百里的云碎了,被箭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暴雨骤止!
宁长久无暇去看他一箭的壮举,他回过头,扑向了司命。
树梢上,雨滴落了下来,砸在司命的清冷的容颜上。
她纤尘不染的脸上,沾上了些许的尘土。
宁长久抱住了她。
“雪瓷……雪瓷?”他轻轻唤她的名字,酸涩的水填满了整个胸腔,“你醒醒,醒醒……我杀了它,杀了它啊……我们报仇了,我们……回家吧……小龄和嫁嫁还在等我们回去。”
他的呼唤里,司命竟真的睁开了眼。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眼。
她平静地看着他,用尽积攒许久的力气,轻轻说道:“那天,镜子……我削了个果子,我,我……看到了你的,清清楚楚的你……”
宁长久痛哭着:“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司命露出了微笑。
知道就好……她再没了力气,倒在了宁长久的怀里,日晷爬满了裂纹,最后的鼻息如此纤细,脆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宁长久抱着她,感受着生命在怀中流逝。
天竺峰上,他声嘶力竭地恸哭了起来。
纵使破入五道,纵使获得通天的力量又有何用?英雄凯旋归来,却见美人化作了坟冢,那几十年戎马厮杀,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不停地往司命身体里输入灵力,却无济于事。
怎么办,怎么办?!
悲伤像是无数刀子,伴随着伤痛刺入躯体。
泪光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看到了一束光。
哪来的光?
他怔了怔,颤抖着回头。
“雪瓷……”他轻声呢喃。
“雪瓷!”
宁长久仰起头,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
宁长久无法描幕此刻的心情,他泪水横流的脸上,笑容近乎扭曲。
“雪瓷,雪瓷……我看到昆仑了!”他说。
昆仑……
此时恰是子时。
先前被他射穿的云还没弥合。
周遭全是黑暗,唯有云中落了一束温柔的月光,恰停在他的身后。
子时,天悬玉蟾。
苍穹之下别无他物。
唯有月光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