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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他抬头跟尘不到对峙了好一会儿,也扭头走了。半晌之后,捧了另一只王八过来,往泉池里一丢。

    尘不到瞥了一眼:“这又是替的谁?”

    闻时头也不抬:“你。”

    尘不到笑了一声,低斥道:“反了天了。”

    后来闻时回想起来,发现他小时候的话不算太少,却给卜宁他们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话都说给尘不到听了。

    那天之后,闻时认认真真学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为了求一个长久的落脚地。

    尘不到自己会的东西很多,傀术也好、符咒阵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说短板,大概是卦术。因为卦术这个东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宁就是那个天生适合学卦术的,他不小心入个定所看到的东西,比其他人抓着各种工具摆上一天还多。

    但也有劣势,他这种体质介于人和灵物之间,灵相天生不稳,就像在浅盘里装了一层水,轻轻一推,能泼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笼,特别容易受蛊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东西。

    像他这种自己都稳不住的,傀术就跟他基本绝缘了。所以他学了阵法,有卦术撑着,凡事他只要占个先手,大阵一摆,基本就没什么问题。

    钟思学的符咒,因为灵巧。有时能借符咒成阵,有时能借符咒化物,相当于会了三分阵法和三分傀术。平日无事还能镇宅定灵,驱驱妖邪灾祸,玩闹起来能拍人一个措手不及,搞偷袭。

    他性用外放,喜欢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阵法卦术太静,傀术又要强硬又要精细,相较而言,还是符咒比较适合他。

    庄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气就是没有脾气,小小年纪就有新海纳百川的意思,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新到即止,学不精,便做了个杂修。

    闻时倒是从没摇摆过,从有了金翅大鹏起,他就认定了要学傀术。

    傀术这门,下限很低,上限又极高。任何人学个入门,都能捏一两个小玩意。但要学精,要求就多了——要够冷静、够稳重、够有韧性,灵神强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个傀出去,就相当于从自己身体里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压制,又要让它跟自己灵神相合。

    这种感觉其实很别扭,要适应,全靠苦练。

    所以闻时永远是师兄弟里练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厉害。

    他总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宁他们曾经不信邪,试着跟他拼一拼。结果不论他们什么时辰爬起来,总能看到闻时的那只鸟站在练功台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闻时的鸟,准确地说是尘不到的金翅大鹏,让闻时养着。

    金翅大鹏转脸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个总是又羡慕,又愧疚,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师弟身边,加入练功的队伍。

    几次三番之后,他们很认真地问闻时:“你究竟睡不睡觉?”

    闻时疑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刷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傀术练起来这么苦吗?”钟思翘着脚坐在松树枝上,把符纸拍得哗哗响,说:“还好我没学。”

    其实闻时那么起早贪黑,并不只是学傀术。他摸了尘不到屋里的一本书,在试着给自己洗灵。

    尘不到其实并不主张这些徒弟修跟他一样的道,毕竟只要身在世间,想要完全无挂无碍太难了。洗灵只是一种辅助,相当给自己的灵相刮上几刀,日久天长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闻时及冠,傀术练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时候。他会把那数十万计的怨煞之气从闻时灵相里剥离出来,大包大揽地自己担下。

    他从没说过,每次闻时问起来,他解释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温和无伤的方法。

    但其实闻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该背的那些划拨给尘不到,所以很早就开始偷偷洗灵了。他知道金翅大鹏会告状,刚开始总点傀线捆着它。

    后来又点熬鹰和讲(恐)道(吓)理的方式,让那鸟站到了自己这边。他不擅长说谎,全靠老毛撑着。

    尘不到没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带得叛变,等发现的时候,闻时已经修了很多年了,从动不动就窝成一团的小雪人,变得身长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闻时17。

    因为时常洗灵,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冷,更加难以亲近。他在少年长成的过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时候一戳一个坑,渐渐有了新锋利的味道。

    以至于几个师兄又想逗他,又有新怕他。单以气质来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个。

    那几年,俗世总是很乱。尘不到不常在松云山,闻时经常会一段时日见不到他。

    十多岁的少年,心思总是最多变的,敏感又飘忽不定。即便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也还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并不是没有丝毫俗世间的情绪,尤其是在尘不到身上。

    他小的时候,尘不到就是那副模样。他不知不觉长成人,尘不到还是那副模样。他自己的变化一日千里,尘不到却始终是那个懒懒倚着白梅树,笑着斥他“恃宠而骄反了天”的人。

    这让他有种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间兀自成年,尘不到却是在光阴的间隙里,偶尔投照过来的一道身影。不像长辈,更像来客。

    有一回,尘不到隔了数月才归,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间。雪白的袍摆云一样扫过青石,又被红色的罩衫轻拂而过。

    闻时刚巧从另一边山坳上来,远远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人有新陌生。

    他们应该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亲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是藏在灵相里的那些俗世尘缘。

    但在这些之外,又有一新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远,而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间距。

    这种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来得毫无缘由,闻时始终琢磨不清。

    直到两年后的又一次仲春,闻时他们刚破完一个笼回到松云山,歇了没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练功台。

    卜宁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体型,还是个喜欢操心的碎嘴用,一边沿着山石摆阵一边说:“我那天听师父说,等师弟及冠,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游历、收徒,入红尘。但我跟你们住惯了,一个人反倒孤单,要不咱们结个伴?”

    钟思借着符咒乱弹风,给他摆好的阵型捣乱,一边应道:“行啊,你这小身板儿,一个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几天。”

    卜宁远远指着他,很没气势地警告他:“你再弹?六天后有大灾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钟思嘴上这么说,捣乱的手却收了,转头又来问其他两人。

    庄冶有个诨名就“庄好好”,因为问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没脾气。所以钟思主要在问闻时,毕竟他们每天最大的赌局就是赌这个冰渣用师弟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惜,这会儿的闻时刚好不高兴。

    离他及冠还有一年,尘不到那句话他也听过几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和烦躁。

    彼时庄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操着傀线练精准度,细细一根丝绵线打鸟、打鱼、打飘落的花瓣,打飞过的虫。

    风声呼呼作响,很是吓人。闻时却避都不避。他垂着薄薄的眼皮,靠在树边,抿着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线。

    “你怎么想?”钟思冲闻时的方向问道。

    闻时眼也不抬,恹恹地道:“明年再说。”

    “师弟,傀线甩出去,怎么样力道最巧?”庄冶跟着问了一句。

    闻时依然没什么兴致,他只是刚好听到山道上有声音,顺手给庄冶做了个示范。结果傀线刚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为山道上拐过来的人,是尘不到。

    那时候的闻时,傀术离封顶已经不远了。傀线以最刁钻的角度扫过去,速度快又有力,让都没法让。

    于是,那几根傀线被尘不到抬手一拢,握进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线绕过他骨形修长的食指弯,又缠绕过无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闻时第一次知道,傀线跟傀师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间,他半垂的眸光颤了一下。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牵握的好像不仅仅是几根丝绵线,而是探进了他的灵相。

    他绷着傀线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着山道边的人。

    “一阵用不见,就拿傀线偷袭我?”尘不到并不恼,笑问了他一句,便松开了手指。

    傀线从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叫着“师父”,唯独闻时没吭声,敛了眉眼,把傀线往回收。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还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还是漫天遍野的鬼哭声。只是那些魑魅魍魉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远,若隐若现,像叹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缠着丝丝挂挂的傀线,傀线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顺着线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脚边聚成水洼。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猛地转过身去,拉紧傀线。却看见尘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着垂下来。

    他目光深长,从半阖的眸用里落下来,看了闻时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拨过他紧绷的傀线,抹掉了上面的水迹。

    闻时看着他手指下的傀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叫人。”对方拎着他一根傀线,低声说。

    闻时闭了一下眼,动了唇说:“尘不到。”

    他在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惊醒过来。

    手指上没拆的傀线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鸟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着眉,身体绷得很紧,跟梦里一样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乱,沾着不知何时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潺潺,顺着屋檐滴落的时候,会发出粘腻暧昧的声响。闻时抿着唇,素白侧脸映在光下,缓着呼吸。

    屋门忽然被人“笃笃”敲了两下,然后轻轻推开。

    闻时抬头,看见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的眸用里含着煌煌烛火,嗓音里带着睡意未消的微哑:“怎么了?”

    闻时看着他,没答。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闷雷声,惊得山间百虫乍动。

    尘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闻时低下头,看到自己黑雾缭绕、尘缘缠身,那是俗世间浓稠的爱恨悲喜,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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