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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冲出,是醋。

    穆先生好像没发现一样,当真喝了一口。

    喝一口,看一眼厉含羽裤子,一笑。

    唇角弧度平静,厉含羽却觉得连骨头都被笑寒了。

    马车静静,光线幽幽,酸气刺鼻,两人对坐。

    一人僵坐如偶。

    另一人斜斜倚壁,举着醋壶,喝一口,看一眼对面,一笑。

    喝一口,看一眼,一笑。

    ……

    从关家川到丹棱山,大概有一百多里,平常快马,一日夜便到,但因为用了马车,又走了比较隐蔽的道,路上大抵要三四日。

    因为要隐藏行迹,所以王进决定不在镇村投宿,这日天黑后,就在一座矮山旁的背风处,停车休息。

    厉含羽得了穆先生批准,可以下车来放水——穆先生当然不会允许他弄脏了马车。

    厉含羽避到一处山坡后,好半天才解决了问题——快冻坏了。

    他抖抖索索地系上裤子,环顾旷野,盘算着现在逃走合不合算。

    逃吧,王夫梦就会破灭;不逃,难道真要被那可怕的人冻成太监?

    他甚至连求救都不敢,他一下车,身上的冰雪就消失,没人会相信他的话。这一群人,本来对他就不怎么样。

    厉含羽向旷野走上几步,又停住,停一会儿,跺跺脚,又走,走了又停。

    如是三番,犹豫纠结。残废威胁和荣华大梦,推撞他徘徊不休,不知取舍。

    忽然一颗石子砸在他头上,他抬头,就看见树上一缕梦一般的丝绡,正垂在他头顶。

    这一缕丝绡,顿时将他的眼神擦亮。

    他立即抬头,就看见头顶树梢,探下来那张如桃花灼灼的脸。

    这张脸令他心花怒放,险些热泪盈眶——女王果真对我情根深种念念不忘,接连两夜来看我!

    “嗨,今天过得好吗?”景横波笑吟吟和他打招呼。

    厉含羽迷离的眼神稍稍聚拢,想到今天的日子,激灵灵打个寒战,赶紧道:“日夜思念着姑娘,怎么能好呢。”

    “真的?那么我想要的东西,你为我准备了吗?”景横波摊开手掌,她实在受不了和这个男人唧唧歪歪,干脆直奔主题。

    “弄好了。”厉含羽掏出几张纸,这是他带了笔墨,中午借着解手之便,在河边石头上赶出来的。

    景横波跳下树来接,厉含羽却忽然将手一缩,将纸背在身后,笑道:“我如此辛苦为你写了这些,你不打算奖赏我什么吗?”说着微微偏过越发肿如猪头的脸,似在等待一个小鸟依人的拥抱。

    景横波只想找一堆人把他给爆了。

    她身子一闪,到了厉含羽身后,抽走那几张纸,揣在怀里,正考虑是给他一个屁股墩,还是继续玩玩他的时候,忽听身后异响。

    她一回头,就看见身后,车马聚集休息的地方,有十几条黑衣蒙面人影,持刀剑飞闪而来。

    此时宿营地其余人已经被惊动,纷纷起身呼喝应战,马车里的穆先生还没动静。

    景横波脑中灵光一闪,扑向厉含羽,伸手猛地将他一推,大叫:“先生,快逃!”

    她原本离战场还有点距离,但这一声高喊,立即惊动了刺客,人影连闪,齐齐向厉含羽方向扑来。

    厉含羽没想到事态忽然急转直下,愣在当地,景横波踹他,“快跑呀!”他一回头看见刺客当头扑下,只得拔腿就逃。

    他轻功居然不错,几个错身已经闪出几丈,刺客从景横波身边掠过,看也没看她一眼。

    景横波啧啧赞叹:“逃跑功夫不错!”

    然后她拍拍衣裳,回马车那里去了。那里还有一些人在接战,王进迎上了一个高大蒙面黑衣人,你来我往打得正欢。

    景横波看了一眼,掠过马车,手一拂,马车轴承的一根楔子掉落。

    她上了马车,车厢里,斜倚着车壁看书的穆先生,放下书来。

    景横波靠着车门,抱臂似笑非笑看他,“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明明冲着你来的,你倒有闲心看书,就不怕这些人挡不住?”

    “挡不住不是还有你?”穆先生唇角一弯,对她招招手,“来。”

    景横波不想理他的,却还是坐下来,看他伸手抽出桌面暗板,里面居然好几个暗格,每个暗格里,各自装着些下酒的小菜。他又变戏法地般,从桌肚下取出一壶酒。

    景横波目瞪口呆看他慢条斯理地摆好小菜,居然还有两个酒杯,明摆着要对酌的架势。

    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就算主要刺客被自己利用厉含羽引走,很快也会发现赶回来,这时候他要和她喝酒?

    “你哪来的酒菜?”愣了半天她又问了个根本不重要的问题。

    “下午路过市镇,请人帮忙买的。”他对她扬扬酒壶,“原来的酒味儿太特别,换了。”

    她丝毫不做贼心虚地嘿嘿一笑。

    穆先生给她斟酒,手腕稳定,酒液一线清冽入瓷杯。

    外头有惨呼凄厉,他听而不闻。

    “砰。”一声,不知谁的武器脱手,擦撞在车身上,车身重重一晃。

    他手腕一动不动,最后一滴酒液在杯面上溅一滴圆润酒珠,圆满。

    他将酒杯轻轻推给她。

    景横波抬头看他,他眼波澹澹,清如万里湖面。她看不见这湖方圆如何,深湛几许。

    接过酒杯,她很想一饮而尽,将此刻心中万千情绪冲没,但她最终只是,慢慢抿了一口。

    她已渐渐学会控制情绪,只在适合放纵的时刻放纵。

    酒液辛辣,入喉如刀,沿咽喉如火苗蹿下,到了腹中腾一声,燃烧。

    “够劲!”她忍不住赞,抬起眼来,一霎已面如桃花,眸中盈盈如秋水。

    他见状轻笑:“你酒量似乎不怎么样。”

    “谁说的?”她不服气,“我这辈子就只醉过一次!”

    “哪次?”他低头斟酒,语气漫不经心。

    她一顿,眼前掠过枫红叶绿,笑颜晏晏,一瞬间场景变,幽暗马车,对面男子银色的面具闪着冷光。

    物不是,人也非。

    不提也罢。

    “忘了。”她道。嫌他倒酒太慢,抓过酒壶就倒。

    “唰。”一声,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向车窗,他手一挥,那东西在即将穿过车窗时,倒飞了回去,哗啦啦一蓬鲜红血珠,喷在窗纱上。

    景横波看见那是一只断手,她一阵恶心,手中一颤,酒液洒了几滴在桌上。

    她有点惭愧,比起定力,她似乎差了眼前人一筹。

    难道这一场战斗中的对酌,就是为了考考她的定力?

    穆先生忽然伸手,蘸了桌上酒液,开始画图。

    没画几下,景横波眼睛就亮了,这似乎是什么地图,一格一格的,又似乎是什么势力划分,难道是三门四盟七大帮在玳瑁的势力分布?

    果然穆先生道:“三门四盟等掌控玳瑁,明面里的地盘很清楚。但上元城有些地方,却是诸家都不能争,没有争的要地……”

    他列出了几个地方,景横波用心记住。

    “主要堂口在这里。”穆先生拈起茴香豆,一颗颗地填进那些格子里。

    “王宫在这里。”景横波拿起一块牛肉,搁在地图后方。

    两人填着豆子,排着牛肉,喝着小酒,外头砰砰乓乓近在咫尺,似一曲别开生面入阵曲。

    景横波面前一排茴香豆,死死堵住了通往牛肉的路。

    “我想吃牛肉。”她伸筷去夹。

    他手指一弹,茴香豆飞起,击落了她的筷子。

    “想吃牛肉?先问问茴香豆同不同意?”他微笑,“每颗豆子都觉得,自己和牛肉炒一炒,才能成就一盘大菜,怎么能让你先把牛肉给抢了?”

    “是吗?”她笑,“我把豆子都吃了,不就行了?”

    她伸筷去夹豆子,他却倾倒桌面,豆子骨碌碌滚动,夹不起来。

    她猛地一拍桌子,豆子齐齐飞起,撞在一起,但牛肉也飞了起来,她一手将豆子都抄在手里,大笑起身,用嘴去够牛肉。

    “我的!”她嚷。

    马车却在此时忽然一震,向前一歪,景横波一口将牛肉叼在嘴里,却已经控制不住身形,啪一下脸贴在了穆先生脸上。

    她瞪大眼睛。

    眼前是银面具,生冷的,坚硬的,咯得她鼻子生痛。

    银面具下的唇,却不可思议的柔软,微凉的,薄薄的……

    哦不那是牛肉。

    两唇之间,还隔一块牛肉。

    她背后什么架子倒了,正压在她背上,马车也歪了半边,但却没有倒下去。因为她先前防备着刺客推马车,拆走了轴承零件,马车只会倒,不会滚动。

    她动弹不得,正要先把身后架子挪开,他忽然张开嘴,把那块牛肉给吃了。

    牛肉给吃了……

    吃了……

    她脑筋有一瞬的短路。

    吃完牛肉……就是唇……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瞬,似有意似无意,他的齿已经将她的唇,卷进了自己唇里。

    清甜馥软……

    她一惊,急忙向后拽,也不怕这用力扯破了自己的唇皮,他似乎轻轻一笑,咬了一咬她的下唇,微微带点力度,似一个惩罚,然而传到全身,却是一阵酥痒。

    她禁不住微微一颤。

    眼下的唇,晶莹淡红,如糖果色,想不到男人的唇,也可如此诱惑。她觉得美,却没有多看,微微偏转了脸。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眸中有种奇异的缅怀般的神色,手一挥,她背上一轻,架子移开。她立即起身,呼出一口长气,搓搓脸,将表情调整回坦然正常的模式。

    “咳咳。”她咳,思考着该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既表达对他的谴责,又可以避免重提刚才的尴尬事件。

    她不能责怪他偷香——是她压下去的,他只是吃牛肉而已,吃的过程中无意中碰到她的唇而已,这种事如果和他纠缠下去,吃亏的保证是她。

    他却夹了一块牛肉,闲闲吃着,还对她让了让,道:“味道很好。”

    什么味道很好?

    说味道很好就说味道很好,干嘛盯着她的唇?

    景横波觉得这个人,看着谦谦君子,实际上无耻恶棍。

    她怒气冲冲地坐下来,恶狠狠盯着他,一挥手,将一个扑向马车车窗的刺客,给摔出了三丈外。

    惨呼声里,穆先生神色不动,赞道:“陛下神功,非同凡响。”

    “你知道我是谁?”她眯起眼睛,神情并不太意外。

    “我在帝歌有眼线,知道陛下擅长轻功和内功。”他笑道,“没想到擅长得如此惊世骇俗,实在大开眼界。”

    景横波的瞬移和控物,在大荒武人的眼里,不外乎也就是高深轻功和内力的展示,这么说倒也正常。

    景横波并不奇怪穆先生能猜到她,自从她报出英白的名字,就等于告诉了他她的身份。

    但她比较关心,玳瑁其余的江湖势力,有多少人猜到她目前在哪里。

    “三门四盟等人,并不太清楚你的情况。”穆先生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总知道她想知道什么,告诉她,“玳瑁离帝歌太远。这些江湖人盘踞此地,自尊自大,只想着自己的三分地盘,不太关心遥远皇城的动向。尤其你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个被放逐的失势女王,连护送军队都没有,他们没有兴趣研究你这人怎样。如果不是你手下那批新收的人,以及你和七杀的关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怕你还没进玳瑁,他们就派人干脆将你干掉算了。”

    “那也要能干得掉。”景横波冷笑。

    “敌人轻敌是好事。”他用筷子指了指她,“轻敌者,自损实力三分。”

    她明白他也是在告诫她,翻了个白眼,却没辩驳,想了想道:“你刚才告诉我,茴香豆们太多,如果都挤在路上,我想要获得王权会很难。唯有让茴香豆们自相残杀,才能真正清理了玳瑁。是这意思吧?”

    他端过一只碟子,碟子里四面香糕,中间一颗糯米球。外头喊杀激烈,不断有人体撞在车身上,碟子里糯米球四处滚动,却始终无法冲出香糕的阻挡。

    她伸筷,夹走了香糕,糯米球滴溜溜滚进她嘴里。

    “玳瑁族长并非庸才,只是限于局势,不得不龟缩王城之内,以重兵作甲,和众多豺狼长期对抗。”他道,“困久了,外头的篱笆结了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冲不出去。想要自由,非得有人从外面,大力破局。”

    她鼓着两腮,一边艰难吞咽一边拼命点头,脸色渐渐涨红——糯米球太粘,塞住了。

    他探身过来,伸手一拍,她咽喉“咯”地一声,噎住的东西咽了下去,顿觉浑身舒畅——如果被一颗糯米球噎死,她会不会成为大荒史上最杯具的女王?

    正要道谢,忽然发现他的手还停留在自己胸口——刚才他拍抚她胸口顺气来着。

    “嗯?”她用眼光盯住了他的咸猪手,提醒他做人要自觉。

    “哦。”他不急不忙,拉了拉她衣领,将上头一个先前不小心松开的扣子扣好,才从容将手收了回去,道,“夜间冷,领口敞开小心着凉。”

    景横波觉得他真心想说的话也许不是这句。

    穆先生已经转了话题,比先前更从容地道:“玳瑁族长也是个糯米球,小心沾上,咽不下甩不脱。”

    一谈正事,景横波就忘记腹诽,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我要做这破局之人,但也要防止自己和玳瑁族长打交道过程中,被他利用,腹背受敌。”

    他微笑对她举杯,眼神赞赏。有种女子终长成的欣慰。

    她咕咚咽下一杯,酒壶不知何时到了她这边。

    桌上的菜一片狼藉,茴香豆满桌乱滚,牛肉东一片西一片,糕点碎成了屑屑,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不过他从头到尾只喝了自己斟的第一杯。

    “想用什么样的方式,在玳瑁出场?”他将剩余的菜归整到一个盘子里,举杯笑问她。

    对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微醉,星眸朦胧,鬓横钗乱,双颊泛一抹淡淡桃花色。

    车身摇动,又一个人撞过来,一张脸满面狰狞之色,探进了车窗。

    她一把端过碟子,啪地一声盖在那人的脸上,手一挥,那人满脸鲜血,倒飞出一条凌厉的弧线,撞在三丈外一棵树上,满脸菜肴四溅。

    惨叫声里,她气吞山河,大声一笑。

    “我要最霸气的出场,告诉他们,谁才是女王!”

    ------题外话------

    ……

    堵着门,举着硫酸瓶。

    看一眼你们捂紧月票的口袋,晃一晃瓶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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