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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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这里要修路，车走不过去的。大娘一边说话一边用谨慎小心的眼神看着我们，就像看犯罪嫌疑人，老黄被这种目光盯得不是滋味，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鼻尖上淌了下来，使得这种气氛变得更加急促和紧张。我说，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县里派下来的老师。听到我的解释，大娘谨慎的态度缓和了一点点，她看着我骚鸭式的时髦头发，心想，这种发型的男人不在萎靡的大上海歌舞厅跳大腿舞，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灵魂工程师，灵魂如果给了这样的人，那多半要坏事了。

    我们当中只有小金还算正经一点，小金又不爱讲话，我和老黄用胳膊肘推着小金的后背，把他推了出去。小金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文文弱弱，头发整齐利落，衣服整洁干净（不太时髦），说话声音挺好听的，很透亮，就是音量小，响度不够，不过，大娘最信任这种音量和声线，她觉得这种声音才是灵魂工程师应该有的声音，形象也符合，她给小金指了一条路，我和老黄在旁边听着，她说，去傻子屯的路不好走，傻子屯是最破最旧最穷最落后的地方，这路也不是给傻子屯修的，是给隔壁丰收屯修的，要去最远的傻子屯，这路走不了，得从丰收屯里走，绕一大圈，绕到傻子屯去，麻烦的很。大娘似乎是站久了，肩上的东西把她一点一点压垮，她低着肩膀头子，两边的肩膀不一边平，她说她的女儿在乡里上班，她带着一大包的山货去看她的女儿，她在这里等女婿和女儿来接她。我们忽然懂了她为何一直如此谨慎的对待我们，她很怕我们抢走她背着的山货，山货很珍贵，我们也没享用过几回，但我们还不至于和傻子屯的人一样无知粗鲁。

    绕道走，我们到达傻子屯的时间比预计时间足足晚了两个小时，其实车神老黄还抢了一些时间回来，不然会更晚。

    傻子屯原本不叫傻子屯，而是叫宋家屯，屯子里面的人家都姓宋，只有嫁进来的新媳妇叫外姓，但不知怎么发展的，宋家屯越来越落后，被附近的村子嘲笑为傻子屯，于是我们几个从县里来的人，也跟着一并嘲笑它为傻子屯。

    我们本该下午到达，却等到天已经擦黑了，才混混沌沌地跑到了宋家屯，当时，村支书宋二穿着深蓝色的塑料钮扣汉装衫，身上披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大衣，他的土气穿着在宋家屯已经算是很体面了，因为其他人都穿着土布织的短衫，无非是三种颜色——灰、蓝、黑。

    .

    宋二把他的儿女们推到最前边，他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如果第五个不是儿子，那么他究竟会有多少个女儿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他在我们的面前装作男女平等，他很喜欢将自己划到知识分子那一类里，我问过他，水分子的化学符号是什么，他不知道，所以他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至少在我这里，他暴露出来的落后无知有太多太多，不想一一列举。

    他的大女儿长得很高，站在最显然的位置，平时她是家里主事的，做饭刷锅洗衣服洗碗，她每一样都要尽心，她的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孩子，还要照料年纪不大的小儿子，沉重的家务事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没厌恶过这种劳动和这种生活，她就要结婚了，嫁进隔壁丰收屯，即使将来也要做同样的事，那至少是在丰收屯干这些事情，怎么都比在外人嘲笑几千里远的傻子屯强，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父亲的观点是一致的，她今天站在前面，笑得格外开心，漂亮的杏眼笑成一条缝，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和过早结婚的命运十分不匹配，宋二说她的女儿十八岁成年了，可以结婚了，其实据我推算，她的女儿可能和我一样，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年纪，可我只掩饰了一岁，她到底掩饰了几岁，这个就要数学老师小金来推算了。

    他的二女儿站在大女儿旁边，两个人虽离得不远，磁场上却互相排斥对方，排斥了几千里远，他的二女儿非常漂亮，长了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尾向上翘，像画了眼线一样，鼻尖小巧，嘴唇不大不小，总之五官凑在一起就像妲己几千年后转世投胎一样，是个比傻子屯名气还大的美人，年纪比我小，她这样稚嫩的年纪，却拥有一张成熟的大人脸，我是嫉妒的。

    宋二的三女儿在村里的外号叫半张脸，因为她永远低着头，她长得矮矮的，从我们的高度来看，我们只能看到她一半的脸，甚至有时候只能看见她的头顶，不过她的头发长得非常好，又黑又亮，很少人去探知她的长相，认为只看到她一半的脸就够了，反正她只愿意露出一半的脸在这个世界上，她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大家不会逼迫她，除非牵扯到自己的利益了，那么他们会立即逼迫一个少女，那样就很可怕了。

    宋二将我们抬到一个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地位，他把我们看得很重很重，他和路口的大娘不同，大娘看穿了我们身上的二流子之气，而宋二也许是看穿了，也许是没看穿，他认为我们是上级领导派来的，既然是上边派来的，那就大有用处，比他强，比他高一个等级，或者他打听过我的家里，第一个想讨好我，仿佛讨好我就能一步登天，实际上恰恰相反，我从小就被父亲轻视，我有个特别优秀的大哥，什么都比我强，觉悟也比我高，我的觉悟是低的，他的觉悟是广大人民群众所赶不上的，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觉悟，是伟大而高尚的觉悟，在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与果树上的仙桃形成强烈对比的衬托下，我觉得，即使哪天报纸上忽然登出：民族资本主义企业家老陆与其二儿子陆有善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不再来往，特登此刊，望广大人民群众周知。我不会意外，我甚至还想替他加上个封建意味较强的词语：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