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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愿出征,”涂山涉说,“但不愿与太子同去。”

    太子慢慢地眨了下眼。

    涂山涉又道:“我只是来路不明一介闲人,素来独猎的太子今夜破天荒与我同骑而归,宫中已有议论,更何况是出征这等大事。良甲理应赠予战功赫赫的将军,而不是我这只名不见经传的狐狸。”

    太子转回身来:“议论?”

    涂山涉颔首:“就在刚刚。”

    太子也稍稍低了低头,目光落入地上一盏铜错蛇纹香炉,他好像笑了:“闲言碎语从未少过。阿钏,你说本王如若在意,还能活到现在么?”

    涂山涉却不松口:“而今太子是要亲征,正是需要稳定军心的时候。”

    太子沉默,在长几一侧坐下,把佩剑重重放上几案表面。涂山涉知道方才这话已经说到了他心里——赶在此时举兵救秦,没人敢保证众多将士不会错过下月的国祭,而国祭乃是楚人心中第一要事,胜过婚丧嫁娶,军中必然已有怨怼之声。

    若是在此时主帅身旁又多了什么可疑人物,对战事必然是百害而无一利。

    再加上朝中那些文臣……拥护老楚王的也不是没有,到时候回朝清点战后损益,又怎知会否有人借题发挥说一个因私误国?

    对于人间这些桎梏与勾连,涂山涉仅是围观就摸清了一二,更何况是身处其中已久的太子。

    只见太子仍那么半低着头,声音像是笑了:“是我太过任性,未曾想到解兄心中自有丘壑。铁甲你暂且收下吧,若是能在宫中等到我此战归来,那是最好。”

    涂山涉却道:“我也有一样东西希望太子收下。”

    他坐在太子对面,两指从衣裳内袋夹出一枚莹白色带尖角的物件,仔细一看竟是枚牙齿。状似犬齿,却比犬齿更为尖利,还要大上许多,大约与他一只小指等长。

    “我还是幼狐时曾有一场恶战,我剩下一口气,对方死了。我把这颗牙从对方血肉中拔出,安不回去。好在后来又有新牙长了出来,”他将那颗狐牙搁在玄铁宝剑一旁,就像落下一枚棋子,“狐狸用尾巴存功法储修为,而狐牙则是灵魂所在。”

    太子眯起双眼:“那狐狸分灵魂给我,又是何意?”

    “我说过,我愿出征。”涂山涉道。

    “我也说过,太子有一颗金石之心,”他接着又道,“但军中干戈之声太过纷杂,解钏辨不清楚这颗心究竟在哪儿。”

    他将狐牙推至太子面前:“若你愿意把它随身携带,无论天涯海角,解钏都能随时赶到。”

    “赶到做什么?”太子抬眸瞧他,笑得眉眼弯弯,“保护我?”

    涂山涉猜他会说自己不需要保护。

    诚然,在人类之间的较量中,太子足够英勇。

    那又要做什么呢?

    涂山涉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看一看你。”这是他最终给出的回答。

    太子已经捏起狐牙,闻言眉梢挑了挑,一时没有说话。

    涂山涉也只是看着他。

    “多谢。”太子把这话说得沉稳,神情却略显局促,他又不肯看涂山涉的眼睛了,只是把指尖捏得泛了白。

    他匆匆将狐牙收入袖中:“寅时军中点兵,我此时便要休息了。”

    涂山涉起身拜别:“祝太子此战大胜,战无不胜。”

    太子辛确实在涂山涉走后不久从用作书房的正殿回到了侧面的寝殿,但他所说的休息却是假的。

    他素来不像其他贵族子弟那般需要别人伺候着更衣,独自钻入重重幕帘之中,再从帘后钻出时那一身骨白已转为绛红。战袍绑起袖口,长发也梳起了一个髻子,一身的简单利落,仿佛随时可以披甲赴战。

    之后他便坐回殿中,面对一把琴,以及一扇门外的风雨。

    涂山涉隐在门后,听他弹了一首琴曲。仍是听不出门道,仍是赏不来韵律,可是这一次涂山涉亲眼看到了乐曲是如何从那块“木头”之中涓涓流出,也记住了太子的手指在那些七根细弦之上的每一次轻重缓急。

    这一曲奏毕,太子便在琴桌上摊开一张帛质舆图,望其久坐。他不睡,不动,不骄也不躁,静默如魂魄出窍一般。

    他的右手始终搭在左臂之上,是那十二道刀痕所在的位置。

    门外雨势也渐渐平息。

    涂山涉能感觉到那颗狐牙已经被太子辛随身携带,却感觉不出它究竟在他身上哪里……只听得那颗心脏的冲撞声此起彼伏,更清晰了,清晰得就要让他触到空气中的微小振动了,仿佛它已经集聚了这个少年老朽全身上下的一切冲动与活力。

    是的,少年老朽。

    涂山涉用这个词形容太子。

    他身上压了八百年攒下的万顷国土与万条人命,压了五十代先祖飘零异乡死不服周的悲怆,他在举杯豪饮时心事重重,在策马扬鞭时决计杀伐,他习惯于微笑,却在母亲的坟前不动声色。

    他什么时候能痛快地哭,痛快地笑呢?

    这些独属于“人”的特权。

    他的心确实狂跳不止,他也确实在出征前不休不眠。

    这一切都和涂山涉料想的相同。

    却只是像先前想的那般,仅仅是因为杀人之前的兴奋吗?

    涂山涉忽然想让他为自己哭,为自己笑,想看看那张脸抛却面具无所顾忌的模样,是愁肠寸断还是忘乎所以……全都没什么所谓。之后涂山涉就要问问他,那些哭与笑究竟是什么感觉。

    涂山允修出第二条尾巴时也有了味觉,她告诉涂山涉说自己更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活着了。而涂山涉生来便知酸甜苦辣,却从来也想不明白妹妹的这个问题。

    如果笑就是嚼碎一颗饴糖,哭就是咽下一口苦药,那该多么好懂啊!

    涂山涉不能再多想,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动身了。跃上房檐,踏过那几片修缮一新的青瓦,涂山涉挥开先前隐身障眼的法术,显出九尾狐的模样,于茫茫秋雨之中轻盈穿梭,不消片刻就赶到军中。

    只见郢都城外的峡谷已经聚满兵甲,先前在太子殿前领命的三位将军逡巡阵前。他们对太子都是忠心耿耿,涂山涉依次检查过三颗心脏,一人好色,一人贪财,一人心中的狂妄好战呛了涂山涉一激灵,却都是能够毫不犹豫以身殉国的勇士。

    涂山涉隐去了身形,又坐在将军的马头上从高处打量。这支青铜与黑铁打成的庞大队伍还未杀人就渗出腥重血气,火把与冷雨此消彼长,却总能映亮赤红楚旗上的三足神鸟。战士们立于旗下以兵戈击地,齐齐唱起歌谣,唱的是风云、苍山和家乡的河流,唱一句便停顿许久,慷慨浩荡,排山倒海,每一次的停顿却把显得这暗夜幽谷显得越发空寂。

    寅时未到。

    太子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由队尾至队首,破寂寞而来,当他穿过自己的军队举剑而歌,整座山谷都发出了欢呼。

    涂山涉承认自己毛病不少,例如谎话连篇,又如骄傲自大,但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言而有信,他从不在许诺时说谎,凡是许诺过的也必定会做到,这件事没妖也没人能够质疑。就好比他说自己愿意出征绝不是玩笑之谈,也不是准备装成小狐窝在粮草车里偷懒,他甚至没想过要用惑术给自己找什么方便,只是给自己化出一身与周围人相同的铠甲,又在脸上抹了些炭灰,混入行伍之中当了个普通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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