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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出现了另一个人,今枝看向那个方向。
唐泽雪穗像穿梭于衣饰间一般,缓缓向他们靠近,露出微笑,笑容一点都不做作,真正是温柔的光芒,竭诚款待来店顾客的真诚,像光晕般自她全身散发出来。“欢迎光临。”她微微点头说道,其间视线没有离开过两人。
今枝也默默朝她点头。
“您是菅原先生吧,听说是筱冢先生介绍您来的?”
“是。”今枝说。预约的时候,对方便问过介绍人了。
“您是筱冢……一成先生的朋友?”雪穗微偏着头。
“是。”点头应答后,今枝想,为什么她提起的是一成,而不是康晴呢?
“今天是为夫人置装?”
“不,”今枝笑着摇摇手,“是我侄女。她刚进职场,我要送件礼物。”
“哦,原来是这样呀,我太冒失了。”雪穗微笑着,垂下长长的睫毛。这时,刘海飘然落在脸上,她伸出无名指撩起。这个动作着实优雅,今枝不禁想起老电影里的贵族女子。
唐泽雪穗应该刚满二十九岁,这么年轻,她是如何培养出这种气质的呢?今枝感到不可思议。他现在能够了解筱冢康晴对她一见钟情的心境了,但凡男人,大概没有人能不受她吸引。
白衣女子拿着好几件衣服出来,向绘里介绍,问她的意见。
“尽管向小姐请教,选适合你的衣服。”今枝对绘里说。
绘里转身朝着他,挑了挑眉毛,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眼神分明在说:你根本就不肯买给我,还说呢!
“筱冢先生还好吗?”雪穗问。
“好,还是一样忙。”
“不好意思,方便请教您和筱冢先生的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高尔夫球伴。”
“哦,高尔夫球……哦。”她点点头,那双杏眼的视线落在今枝的手腕上,“好棒的手表。”
“啊?哦……”今枝用右手遮住手表,“别人送的。”
雪穗再度点头,但今枝觉得她脸上浮现的微笑改变了。一时之间,今枝还以为露出了马脚,被她看出这只手表是向筱冢借的。筱冢出借时曾告诉他:“别担心,我没在她面前戴过这只表。”不可能露出马脚的。
“你这家店真是不错。要备齐这么多一流商品,想必需要相当的经营管理能力,你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今枝环视店内说。
“谢谢您的称赞。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完全满足顾客的需求,还得继续努力。”
“你太谦虚了。”
“是真的。啊,您要喝点冷饮吗?冰咖啡或冰红茶?也有热饮。”
“那么,请给我咖啡,热的。”
“好的。请您在那边稍候。我马上送过来。”雪穗指向放置沙发和桌子的角落。
今枝在一张看似意大利制的兽脚沙发上坐下。桌子兼做陈列架,玻璃桌面下精心布置着项链、手环等饰品。上面没有标价,但想必是商品,目的显然是在客人稍事休息时,吸引他们的目光。
今枝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万宝路与打火机,打火机也是向筱冢借的。点着火,让整个肺里吸满烟,感觉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今枝暗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会紧张,只不过面对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优雅的气质是怎么来的?究竟是如何培养、又是如何磨炼的呢?今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幢老旧的两层建筑,吉田公寓。那是一幢屋龄高达三十年的老房子,至今没垮掉令人不可思议。
今枝上周去过那里一趟,因为唐泽雪穗曾住过那里。听了筱冢的叙述,他决定先查明她的身世。
公寓四周有不少又小又旧的房子,应该是战前便有了。住户中有好几个人还记得当初住在吉田公寓一。三室的母女。这家人姓西本,西本雪穗是她的本名。
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她与生母文代相依为命。文代据说是靠兼职来维持生活。文代在雪穗小六时亡故,据说死于煤气中毒。虽然被视作意外处理,但附近的主妇称“也有人说好像是自杀”。
“西本太太好像吃了药,而且听说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她先生死得突然,日子过得很苦。不过最后还是没搞清楚,好像就当作意外了。”在当地住了三十几年的主妇悄声说。
经过吉田公寓时,今枝特意走近些,绕到后面。有一扇窗户敞开着,屋内一览无余。屋里的隔间除了厨房外,只有一间小小的和室。老式五斗柜、破旧的藤篮等靠墙摆放,和室中央有一张没有铺上棉被的暖桌,应该是用来代替矮脚桌的,桌上放着眼镜和药袋。今枝想起附近主妇的话:“现在公寓里住的都是老人。”
他想象着一个小学女生和年近四十的母亲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情景。
女孩或许就着暖桌,权充书桌做功课,母亲则一副极度疲惫的模样准备晚餐……
这时,今枝感到内心深处纠结起来。
在吉田公寓四周打探的结果,让他注意到另一件异事。
一桩杀人案。
文代死前一年左右,附近发生一起凶案,据说她也受到警方调查。遇害的是当铺老板,西本文代经常出入该当铺,因而被列入嫌疑名单。但是她并未遭到逮捕,如此说嫌疑应该很快便洗清了。
“可接受调查的事情一下子就传开了,害得她丢了工作,大概吃了更多苦。”附近卖香烟的老人以满怀同情的口吻告诉今枝。
今枝通过微缩胶卷查阅这桩杀人案的报道。文代死前一年是一九七三年,而且他知道是在秋天。
很快他便找到相关报道。说尸体是在大江一栋未完工的大楼中发现的,有多处刺伤。凶器推测为细长的刀具,但并未找到。被害人桐原洋介前一天下午离家未归,妻子正欲报警。被害人当时身上持有的一百万元现金不见踪影,警方判断应是见财起意,而且是知道桐原身怀巨款的人所为。就今枝找到的资料,并没有关于这起命案告破的报道。卖烟的老者也说,他记得并没有捉到凶手。
若西本文代真的经常出入那家当铺,受到警方注意也合乎情理。既是熟面孔,当铺老板自然不会防备,而即使是女人,要趁隙刺杀一个人也不无可能。但是,只要被警察找过一次,来自社会的目光自然有所不同。这么看来,西本母女也算是这起命案的受害者。
7
今枝察觉身旁有人,回过神来,接着咖啡香扑鼻而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围裙,用托盘端来咖啡,围裙底下穿着紧身T恤,身体曲线毕露。
“谢谢。”今枝伸手拿起咖啡杯。在这种地方,连咖啡的香味都显得浓郁起来。“这家店就你们三位照顾吗?”
“是的,大致上如此。不过,我们老板经常到另一家店去。”穿围裙的女子拿着托盘回答。
“另一家?”
“在代官山。”
“哦,真厉害,这么年轻就有两家店。”
“我们还准备在自由之丘开一家童装专卖店。”
“还要开第三家?真令人佩服。难道唐泽小姐家里有聚宝盆吗?”
“我们老板真的很勤奋,我们都怀疑她到底睡不睡觉。”她小声说了这句话后,悄悄向里面瞥了一眼,然后说声“请慢用”,便退下了。
今枝不加糖、不加奶精地喝了咖啡。比一般咖啡馆煮得还好喝。
今枝想,也许这个叫唐泽雪穗的女人,是那种相比外表更看重金钱的人,否则做生意不会这么成功。而且,据他推测,她这种特质一定是住在吉田公寓时便已形成。失去生身母亲后,雪穗被住在附近的唐泽礼子收养,礼子是雪穗父亲的表姐。
今枝去看过唐泽礼子的住处,那是一幢高雅的日式房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门上挂着“茶道里千家”的门牌。
在唐泽家,雪穗向养母学习茶道、插花等好几项对女子有益的技艺。现在雪穗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女人味,想必就是在那个时期培养的。
唐泽礼子仍住在那里,因此无法在附近毫无顾忌地打听消息,但雪穗被收养后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异状,当地居民也只记得“有个长得很漂亮、很文静的女孩”。
“叔叔。”
听到有人叫,今枝抬起头来。菅原绘里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连衣裙站在那里,裙子短得令人心跳加速,露出一双美腿。
“你敢穿成这样上班?”
“不行吗?”
“这件怎么样?”白衣女子拿出一件蓝底的西式上衣,只有领口是白色的,“搭配裙子或裤子都很适合。”
“嗯……”绘里沉吟一声,“我好像有一件类似的。”
“那就算了。”今枝说,然后看看表,该走了。
“叔叔,可不可以下次再来?我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衣服了。”
绘里说出他们事先套好的说词。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下次吧。”
“对不起,看了那么多件都没买。”绘里向白衣女子道歉。
“哪里,没关系呀。”女子亲切地笑着回答。
今枝站起身,等绘里换回自己的衣服。这时,唐泽雪穗从后面走出来,“您侄女似乎没有找到中意的衣服。”
“真不好意思,她就是三心二意的,让人伤透脑筋。”
“哪里,请别放在心上。要找适合自己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好像是。”
“我认为服装和饰物不是用来掩饰一个人的内在,而是用来衬托。因此我认为,当我们为客人挑选衣服的时候,必须了解客人的内在。”
“哦。”
“例如,若是有气质有教养的人来穿,不管是什么衣服,看起来都显得高雅非凡。当然……”雪穗直视着今枝的双眼,“反之亦然。”
今枝微微点头,扭过脸去。她是在说我吗?这套西服不合身?还是绘里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绘里换好衣服走过来。
“久等了。”
“我们会寄邀请函给您,可以麻烦您填一下联系信息吗?”雪穗把一张纸递给绘里。绘里不安地看今枝。
“写你那里更方便吧?”
听他这么说,绘里点点头,接过笔开始填写。
“您的表真的很棒。”雪穗再度看着今枝的左手手腕。
“你似乎很喜欢它。”
“是啊,那是卡地亚的限量款。除您之外,拥有这款表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哦……”今枝把左手藏到背后。
“请您务必再度光临。”雪穗说。
“一定。”今枝回答。
离开精品店,今枝开车送绘里回她的公寓。钟点费是一万元。
“试穿高级女装还有一万元可赚,这份工不错吧。”
“根本就是吊人胃口,下次一定要买东西给我哦。”
“如果有下次的话。”说着,今枝踩下油门,他认为应该不会有第二次了。今天特地走这一趟并非为了调查,而是想亲眼看看唐泽雪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况且,接近这家店太危险了。唐泽雪穗这个女人,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令人无法掉以轻心。
回到事务所,他打电话给筱冢。
“怎么样?”一听出来电的人,筱冢立刻问道。
“我现在多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
“她的确令人摸不清底细。”
“可不是!”
“不过,实在是个大美人,难怪令堂兄会爱上她。”
“……是啊。”
“我会继续调查。”
“麻烦你了。”
“对了,我想确认一件事,就是向你借的那只手表。”
“请说。”
“你真的从没在她面前戴过它吗?是不是曾经向她提起过?”
“没有啊,应该没有……她说了什么?”
今枝把店里发生的事大略说了,筱冢发出沉吟。
“她应该不知道。”说完这句话,筱冢低声继续道,“只不过……”
“什么?”
“严格来说,我曾经在她在场的时候戴过这只表。可那个场合她绝对看不到,即使看到,也应该不会记得。”
“什么场合?”
“婚宴。”
“哦?谁的?”
“他们的。参加高宫和雪穗小姐的结婚喜宴时,我戴的就是那只表。”
“啊……”
“但是,我虽然在高宫身边,却几乎没有靠近过她。最靠近的时候,应该是点蜡烛的时候吧,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记得我的手表。”
“点蜡烛……是我多虑了吗?”
“应该是吧。”
今枝拿着听筒点点头。筱冢是个聪明人,既然他这么说,应该没有记错。
“真对不起,拜托你这种麻烦事。”筱冢向他道歉。
“哪里,这也是工作啊。再说,”今枝继续说,“我个人也对她产生了兴趣。不过请你不要误会,不是指我喜欢上她。我觉得,她背后似乎有些什么。”
“侦探的直觉?”
“唔,可以这么说。”
筱冢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思考这种直觉的根据。片刻,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会好好调查。”今枝挂上电话。
8
两天后,今枝再度来到大阪。此行目的之一是约见一名女子,他上次在唐泽家附近调查时,碰巧听说了她。
“你如果是要问唐泽家小姐的事,元冈家的小姐可能知道。我听说她们都上过清华女子学园。”一家小面包店的老板娘告诉他。
今枝打听她的年龄,面包店老板娘大伤脑筋。“我想应该是和唐泽家小姐同年,不过不太确定。”
她叫元冈邦子,有时会光顾面包店。老板娘只知道她是与大型不动产公司签约合作的室内设计师。
回到东京后,今枝向那家不动产公司查询。经过好几道关卡,总算得以通过电话与元冈邦子取得联系。今枝声称自己是自由记者,正在为某女性杂志进行采访。
“这次我想做一个专题报道,探讨名门女校毕业生创业的情况。哦到处打听毕业自东京和大阪两地的女校、目前正在职场上冲刺的杰出人物,有人向我推荐元冈小姐。”
元冈邦子在电话中发出意外的轻呼,谦虚地说“我算不上啦”之类的话,但听得出她并非全然否定。“到底是谁提起我呀?”
“很抱歉,我无法奉告,因为我答应保密。我想请教一下,元冈小姐是哪一年从清华女子学园毕业的?”
“我?一九八一年高中毕业。”
今枝内心暗自欢呼。一如他的期待,她和唐泽雪穗同届。
“这么说,您知道唐泽小姐了?”
“唐泽……唐泽雪穗小姐?”
“是的,是的。您知道她吧?”
“知道,不过我不和她同班。她怎么了?”元冈邦子的声音显得有些警惕。
“我也准备采访她,她目前在东京经营精品店。”
“哦。”
“那么,”今枝一鼓作气道,“只要一小时就好,能不能请您拨冗见面?
希望能和您谈谈您现在的工作、生活方式等等。“
元冈邦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若是不影响工作就没有问题。
元冈邦子的工作地点位于距地铁御堂筋线本町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也就是俗称为“船场”的大阪市中心地带。这里不愧是以批发业、金融业聚集闻名,商业大楼林立。虽然人人都说泡沫经济已经破灭,但来往于人行道上的企业精英仍脚步匆匆,仿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
大楼第二十层是“”公司的办公室。今枝在地下一层的一家咖啡馆等候元冈邦子。
当玻璃挂钟指着下午一点五分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上衣的女子进来了。她戴着镜框稍大的眼镜,就女生而言,她身材相当高挑。这符合电话里听说的所有特征。她还有一双修长的腿,是个颇具魅力的美女。
今枝起身相迎,一边打招呼,一边递出印着自由记者头衔的名片,名字当然也是假的。然后,他拿出在东京购买的一盒点心,元冈邦子客气地收下了。她点了奶茶之后就座。
“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打扰。”
“哪里,倒是我真的有采访价值吗?”元冈邦子似有些无法释怀。她操着关西口音。
“那当然,我想多采访各个行业的杰出女性。”
“你所说的报道会用真名吗?”
“原则上是用假名,当然如果您希望以真名……”
“不不不,”她连忙摇手,“用假名就好。”
“那我们开始吧。”
今枝拿出纸笔,开始提出一些关于“名门女校校友创业情况”的问题。
这是他在搭新干线时构思的。元冈邦子不知就里,对每个问题都认真作答。
看着她这样,今枝总觉得过意不去,认为至少要认真进行采访,如顾客聘请室内设计师的优点、不动产公司因为她的努力而意外得到不少好处等等,和她的谈话至少也让他增加了些见闻。
大约三十分钟后,问题问完了。元冈邦子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把奶茶端到唇边。
今枝正在盘算该何时提起唐泽雪穗的话题。前几天的电话已经预留伏笔,但他不能让话题显得不自然。
元冈邦子竞突然说道:“你说也要去采访唐泽小姐?”
“是的。”今枝回视对方的脸,心想被猜中心思了。
“你说她在经营精品店?”
“是的,在东京南青山。”
“哦……她也很努力嘛。”元冈邦子把视线移开,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今枝的直觉开始启动,元冈邦子对唐泽雪穗似乎没什么好印象。这真是求之不得,要打听雪穗的过去,找的如果是一个不肯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意义。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问道:“请问,我可以抽根烟吗?”
“请。”她说。
嘴里叼着烟,点上火。这个姿势表示接下来是闲谈时间。
“关于唐泽小姐,”今枝说,“现在出了点问题,让我很头疼。”
“怎么?”元冈邦子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显然对这个话题极有兴趣。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今枝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有些人提起她的时候,话说得不太好听。”
“啊?”
“她那么年轻就开了好几家店,招人忌妒在所难免。而且,我想实际上她一路走来,做的事情未必都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高雅。”今枝喝了一口变凉的咖啡,“总而言之,就是说她见钱眼开、为做生意不惜利用别人,诸如此类的。”
“哦。”
“我们想报道的是年轻有为的女性创业者,编辑部里有人认为如果做人方面的风评不太好,不如暂停,所以我才觉得头疼。”
“事关杂志的形象嘛。”
“正是。”今枝边点头边观察元冈邦子的表情,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校友的不良风评而感到不快。他摁熄烟,立刻又点上一根。他很小心,不让烟熏到对方的脸。
“元冈小姐初中、高中都和她同校吧?”
“是的。”
“那么,就您的记忆,您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您认为她是这样的人吗?这些我不会写在报道里,希望您给我最真实的意见。”
“我也不清楚。”元冈邦子偏了偏头,瞄了手表一眼,似乎很在意时间,“我在电话里也说过,我没有和她同班过。不过唐泽小姐是学校里的名人,不同班也认识她,我想其他年级的人大概也都认得她吧。”
“她为什么这么有名?”
“这还用说?”说着,她眨了眨眼,“她那么漂亮,不引人注目也难,还有男生组织后援会之类的呢。”
“哦。”今枝回想起雪穗的容貌,认为这不难想象。
“成绩好像也挺优秀。我一个朋友说的,她初中跟唐泽同班。”
“那就是才女了。”
“不过,像个性或为人之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没跟她说过话。”
“你那个跟她同班的朋友对她评价如何?”
“她倒没说过唐泽小姐什么坏话,只曾经半开玩笑半忌妒地说,天生是那种大美人,真是走运。”
元冈邦子的话里有种微妙的含意,今枝并没有错过。“您刚才说……那位朋友没有说唐泽小姐的坏话,”他说,“那么,其他人对唐泽小姐没有好评吗?”
可能是没想到会被紧迫不放,元冈邦子眉头微蹙。但今枝看得出来,这绝非她的真心话。
“初中时代,有一则关于她的传闻相当诡异。”元冈邦子说,声音压得极低。
“说什么?”
他一问,她先是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你真的不会写进报道?”
“当然。”他用力点头。
元冈邦子吸了一口气才说:“传闻说她谎报经历。”
“嗯?”
“说她其实生长在一个环境很糟的家庭,却隐瞒事实,装作千金大小姐。”
“请等一下,那是指她小时候被亲戚收养吗?”那不算什么新闻,今枝想。
元冈邦子闻言微微探过身来。“没错,问题是她的原家庭。据说她的生母靠着男女关系来赚钱。”
“哦……”今枝并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是指做别人的情妇?”
“也许吧,不过,对象不止一个。这些都是传闻。”元冈邦子特别强调“传闻”二字。她继续说:“而且,听说其中一个还被杀了。”
“啊!”今枝发出惊呼,“真的?”
她肯定地点头。“听说唐泽小姐的亲生母亲因此受到警方侦讯。”
今枝忘了回应,眼睛只顾盯着烟头。就是当铺老板那件命案,他想。警察盯上西本文代,看来似乎并非只因她是当铺的常客。前提是如果传闻属实的话。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说的,好吗?”
“一定,请放心。”今枝对她笑了笑,但马上恢复严肃的表情,“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一定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吧?”
“没有。虽说是传闻,但流传的范围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大家也知道这些话是谁在散播。”
“哦?”
“她好像是因为有朋友住在唐泽小姐老家附近,才知道我说的那些事。我跟她不是很熟,是听别人说的。”
“她也是清华女子学园的……”
“和我们同届。”
“她叫什么?”
“这就不太方便说了……”元冈邦子垂下头。
“也是,我失礼了。”今枝抖落烟灰,他不希望因追根究底而遭到怀疑,“那么,她怎么会放出这些传闻呢?难道没有考虑到会传进当事人耳中吗?”
“她当时似乎对唐泽小姐怀有敌意。可能是她自己也有才女之称,所以把唐泽小姐当作竞争对手吧。”
“很像女校常有的故事。”
听到今枝这么说,元冈邦子露齿而笑。“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后来她们两人的敌对关系有什么变化?”
“对此……”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让她们变得很要好。”
“哦?”
元冈邦子向四周环视一番,附近没有其他客人。
“放出这个传闻的女孩被袭击了。”
“被袭击?”今枝上半身向前倾,“您是指……”
“她有好长一段时间请假休学,声称出了车祸,其实听说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到袭击,身心受创无法复原,才请假的。”
“遭到了性侵害?”
元冈邦子摇摇头。“详情我不清楚。有人说她被强暴,也有未遂的说法。只不过,遭到袭击似乎是事实。因为住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人,说看到警察进行种种调查。”
有一件事引起了今枝的注意,他认为不应该放过:“您刚才说,因为发生了这件意外,她和唐泽小姐变得很要好?”
元冈邦子点点头。“发现她昏倒的就是唐泽小姐。后来唐泽小姐好像也常去探望她,对她很热情。”
唐泽雪穗去探望、照顾对方……今枝心中一震,他佯装平静,却感到浑身发热。“是唐泽小姐一个人发现的吗?”
“不,我听说她是和朋友两个人一起。”
今枝咽下一口唾沫,点头回应。
晚上,今枝住在梅田车站旁一家商务酒店。隐藏式录音机播放出元冈邦子的话,今枝把内容整理在笔记上。她并未发现他在外套内侧口袋藏了录音机。
今枝想,今后大概有好一阵子,元冈邦子都会持续购买那本理应刊登自己故事的女性杂志。虽然有点可怜,但他认为,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手边处理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看着记事本按下号码。
铃响了三声之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筱冢先生?……是的,我是今枝。我现在在大阪。对,是为了那个调查。其实,有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一面,希望能和她取得联系,才来请教筱冢先生她的联络方式。”今枝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9
玄关的铃声响起时,江利子正要拿出烘干机里的衣物。她把抱在手上的床单和内衣裤扔进旁边的篮子。对讲机设在餐厅的墙上,江利子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请问是手冢太太吗?敝姓前田,从东京来。”
“啊,好。我现在就开门。”
江利子脱下围裙,走向玄关。新买的这栋二手房,走廊有些地方会发出声响。她一直催丈夫民雄趁早修好,他却迟迟不肯动手。他就是有点懒。她没有取下链条直接开门。一个穿短袖白衬衫、打蓝领带的男子站在门外,年龄三十开外。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男子行了礼,头发梳得很整齐。“请问,伯母转告您了吗?”
“是的,我母亲跟我说过了。”
“好。”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取出名片,“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
名片上写着“红心婚姻顾问协调中心调查员前田和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江利子先把门关上,取下链条后再次打开。但是,她并不想让陌生男子进门。“那个……我家里很乱……”
“没关系,没关系。”前田摇摇手,“这里就可以。”说着,他从白衬衫胸前的口袋取出记事本。
今天早上她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专门调查婚姻状况的调查员要来。看来调查员似乎先去了江利子的娘家。
“调查员说是想打听唐泽同学的事。”
“打听雪穗?她离婚了呀。”
“对啊,好像又有人要跟她提亲。”
母亲说,调查员好像是受到男方的委托,前来调查雪穗。
“说是想听听以前朋友的说法,才来我们家的。我跟他说江利子结了婚不住在这里,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吗?”
调查员显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无所谓啊。”
“他说,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过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亲告诉她,调查员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讨厌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自会请母亲回绝。这次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对方调查的是唐泽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只不过,她还以为调查结婚对象的行动会更加隐秘。调查员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来访,倒是颇令她意外。
前田站着,仿佛挤进半开的门缝中,针对江利子与雪穗之前的来往提出问题。她大略说明她们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时同班,因而熟络起来,大学也选择同校同系。调查员将这些一一记下。
“请问,男方是什么样的人?”问题告一段落时,江利子反问道。
前田的表情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脑袋。“很抱歉,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你说目前是指……”
“若是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终会知道。但很遗憾,现阶段还未成定局。”
“你是说,对方的新娘候选人有好几位?”
前田略显迟疑,但还是点点头。“可以这么解释。”
看来,对方相当有身份地位。“那么你来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诉唐泽小姐?”
“是,您肯这么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里调查自己,那种滋味总是不好受。呃,您与唐泽小姐现在还有来往吗?”
“几乎没有了,只写写贺年卡。”
“哦。请问手冢太太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两年前。”
“唐泽小姐没有出席您的婚礼吗?”
江利子摇摇头。“我们虽然举行了婚礼,但没有盛大宴请,只是近亲聚个餐而已,所以我没有给她寄喜帖,只写信告诉一声。她在东京,而且,怎么说呢,时机有点不太对,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请她……”
“时机?”说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那时唐泽小姐刚离婚吧?”
“她在那年的贺年卡上简单地写着他们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哦。”
得知雪穗离婚时,江利子本想打电话去安慰。但觉得自己这么做未免太不识相,就作罢了。她估计也许雪穗会主动和她联系。但雪穗并不曾来电。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离婚的原因,贺年卡上只写着“于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点,重新出发”。
一直到大学二年级,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时代_样,经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购物,还是去听演唱会,总是请她作陪。一年级发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结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认识新朋友,雪穗便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说,她是江利子与外部社会联系的渠道。
然而,这种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一点江利子比谁都清楚。同时,她也认为不能总烦雪穗。尽管雪穗从未表现出丝毫不满,但江利子知道她正与社交舞社的高宫学长交往,自然会想多陪陪男朋友。
还有另一个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宫交往,让江利子经常想起一个男子——筱冢一成。
雪穗从不在江利子面前提起高宫,但她无心的只言片语,还是会透露有男友。这时,江利子便感到心里蒙上一层灰色的纱,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渊。
大约在大二下学期时,江利子刻意减少和雪穗碰面的次数。雪穗一开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动和江利子接触。或许是聪慧的她察觉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许是认为再这样下去,江利子永远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她们并非不再做朋友,也没有完全断绝联系。见了面还是会聊天,偶尔也会互通电话。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
大学毕业后,两人的关系更加疏远。江利子通过亲戚的介绍,在当地的信用金库任职,雪穗则迁居东京与高宫结婚……
“我想请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继续发问,“唐泽小姐是哪种类型的女子?只要简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内向而纤细敏感,或是好胜而不拘小节等等。”
“要这样形容很难。”
“那么,用您自己的话来说也可以。”
“用一句话来说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后说,“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不是特别活跃,但靠近她身边,会感到她释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经地点头。
“其他呢?”
“嗯,她什么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学吗?”
“不是一般所说的知识丰富,而是她对于人的本质或社会各层面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她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啊。如此人情练达的女子,婚姻却以失败收场。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江利子明白调查员的目的了,原来他还是着眼于雪穗的离婚,担心离婚的根本问题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许她做错了。”
“怎么说?”
“我觉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围的影响才决定结婚的,这在她来说很难得。我想,如果她更坚持自己的意见,应该不会结婚。”
“您是说,是男方强烈要求结婚?”
“不,也说不上是强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达到某种平衡状态才行。但他们就有点……”
“和高宫先生比起来,唐泽小姐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您是这个意思吗?”
前田说出高宫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并不惊讶。“我不太会说……”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困惑地诡“我想,他不是她最爱的人。”
“哦?”前田睁大眼睛。
话一出口,江利子就后悔了。她多嘴了,这种话不应该随便说。“对不起,刚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请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为何陷入沉默,凝视着她。后来才好像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神来,慢慢恢复笑容。“不会。我刚才也说过,只要依您的印象来说就可以。”
“可是,我还是别再说了。我不希望因为我随便乱讲,给她造成不便。请问你问完了吗?我想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准备关门。
“请等一下,最后一个问题。”前田竖起食指,“有件初中时的事想请教。”
“初中时代?”
“是一件意外。您读初三的时候,有位同学遭到歹徒攻击,听说是您和唐泽同学发现的,是吗?”
江利子感到血液从脸上消退。“这有什么……”
“那时唐泽小姐有没有什么让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利子便猛摇头:“完全没有。拜托你问到这里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慑于她有些变色,调查员很利索地从门口抽身。“好的,谢谢您抽出了宝贵的时间。”
江利子没有回应他的道谢,便关上了门。明知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响,她仍无法佯作平静。她在玄关门垫上坐下。头部隐隐作痛,她举起右手按住额头。灰暗的记忆自心中扩散开来。都这么多年了,心头的伤口仍未愈合,只是暂时忘记了。
调查员提起藤村都子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脑海里蠢蠢欲动——从他提起雪穗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利子心里便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开始,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便慢慢发展成一个故事。然而,这件事她绝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认为这种想象非常邪恶,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邪恶,她也努力要自己抛开这种邪恶的念头。
但这念头在她心中盘踞,不肯退去,这让她万分厌恶自己。每当受到雪穗温柔对待,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但同时,还是有一个再三审视这个念头的心灵。这真的只是想象?难道不是事实吗?其实,这才是她疏远雪穗的最大原因,内心不断扩大的疑惑与自我厌恶让她无法负荷。
江利子扶着墙站起来,全身疲惫不堪,仿佛有无数废物在体内各处沉淀。她抬起头,发现玄关的门还没上锁。她伸手锁上,牢牢扣紧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