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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继刚终于接到军委会命他返回重庆的通知,他和沈光亚从西安搭乘运输机回到重庆。下了飞机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徐永昌派车接回机关开会。
蔡继刚走进会场才被告知,这是一场高级别的战略研讨会,讨论的题目是《国军敌后战场的成败与得失》,由军令部长徐永昌主持会议。
蔡继刚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研讨会?这位徐长官倒真是坐得住。
徐永昌是位老资格军人,无论从年龄或资历上都算是蔡继刚的长辈。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军界,凡是重量级的人物,大部分都有拖着辫子在清朝军队中服役的资历。徐永昌也不例外,他1898年进入武卫左军随营学堂读书时,蔡继刚还没有出生。武卫军的随营学堂相当于现代的初级军校,徐永昌在宣统三年毕业时,授副军校衔,相当于中尉军衔,他见习后被派往武卫左军左路前营左哨做副哨长,这个职务相当于副连长,那年蔡继刚才八岁。凡在军中服役,最重要的是资历,哪个国家的军队都是如此,但中国军队的特点是,只要有了资历,哪怕没有能力也没关系,资历就是一切。
以蔡继刚的眼光看,大清国的军队简直不算军队,一百多年来就没打过任何漂亮仗。它的随营学堂更是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哪里算得上是军校?这种落后的军事教育是时代造成的,对老一代军人当然不可苛求。但可怕的是,在战争中,与我们作战的对象是一支现代化军队,他们的作战能力超过我们几十倍,面对这样的强敌,我们的国力和军人素质本来就处于下风,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中国军队的指挥权却掌握在这些老军人手里,他们没有受过现代军事教育,头脑僵化,固步自封,完全不懂现代化战争。这些将军有可能人品正派,甚至德高望重,但这些优良品质不应是可以统帅军队的理由。所以,中国军队的指挥体系除了打败仗,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徐永昌对蔡继刚一直很客气,他当着别人的面总是称蔡继刚的字“云鹤”,而单独相处时,则亲切地称他为“小蔡”,这很能表现出老一代军人虚怀若谷的气度。
徐永昌一见蔡继刚就大声说:“云鹤,你来得正好,都说你有战略思维,又有美国军校的背景,大家都等着听你的高见呢。”
蔡继刚发现,与会者多数都认识,这些人虽然都佩着将官军衔,但大部分不是独当一面的军事主官,而是各战区司令部的高参、高级幕僚之类的将官,这类人从没带过兵,更无实战经验,但纸上谈兵却都头头是道。
蔡继刚站起来向大家敬礼道:“对不起,各位长官,我刚从前线回来,没有准备,只是看了看今天讨论的题目,既然徐长官点了我的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这个题目简单谈谈看法。另外,也希望各位长官能和我一起探讨,形成互动,就算观点不能统一也无妨。”
徐永昌插话道:“刚才大家讨论到,此次豫中会战的失利,虽然有敌人力量过于强大,我战区主官指挥失当等原因,但也暴露了我统帅部对广大敌后战场重视不够,只关注正面战场的失误。云鹤,你以为如何?”
蔡继刚坐下说:“我同意这种看法,但需要更正一下,应该说我统帅部在抗战初期,对开辟敌后战场还是相当重视的。1938年第一次南岳军事会议召开时,委座就提出:‘政治重于军事,游击战重于正规战,变敌后方为其前方,用三分之一力量于敌后方。’当时我军滞留在敌后的兵力已达30个师,主要活动在豫北、冀南、冀中、山西太行山和冀察等地;华东的鲁西北、鲁南的泰沂山区、苏北和苏浙赣交界靠近交通线的山区。南岳会议后,我统帅部又向敌后战场陆续增派了30个师,如果加上地方部队,我军在抗战中、前期,留在敌后战场的部队共计超过100万人,这怎么能说不重视呢?”
二战区少将高参彭述桐立刻表示赞同:“我同意云鹤兄的观点,至少我们二战区一直在坚持敌后作战。太原失守后,阎长官将原行政区划分为七个游击区,后调整为六个,分别以卫立煌第14集团军、中共第18集团军和晋绥军为核心,组成南、东、北三路军,分别建立起中条山及吕梁山、太行山、晋西北山区三个战略游击根据地。当时第18集团军只占据了太行山晋冀豫三省交界的一部分,而太行山东南部一直在我们手里。另外,卫立煌部的中条山、太岳山根据地虽属一战区直辖,但也在山西境内。从作战效果上看,战争中、前期我敌后部队的战绩相当突出,中条山根据地曾连续13次抵御住日军的重兵围攻,直到1941年5月才失守。而太行山东南部根据地则一直坚持到1943年才被迫放弃。除此之外,我军控制的还有吕梁山、恒山等根据地……不过,1943年以后,除吕梁山还在坚守外,我军其余的根据地都基本失守。”
来自九战区的少将高参石敬源也发言:“我九战区以大云山、九宫山、岷山、庐山为根据地,在前后三次长沙会战中,协助国军主力将汨罗河南北公路及湖南境内公路全部破坏,使敌人重炮、坦克、卡车等皆不能通行,应该说,九战区的敌后将士在三次长沙会战中功不可没。”
徐永昌插言道:“诸位,我看还是多听听云鹤的分析吧。云鹤啊,我有个问题,现在有这么种说法,到目前为止,整个抗战分为两个战场,我军在正面战场作战抗敌,而敌后战场是中共武装在苦苦支撑,你同意这个观点吗?”
蔡继刚有些踌躇,这个问题比较敏感,鉴于国共两党的紧张关系,怎样说也不会使所有人都满意。政治上的歧见一旦遇到军事问题,就会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很少有人会跳出本身的政治立场去考虑问题。
蔡继刚斟酌着词句说:“现在的事实是,在抗战中、前期,国共两党都在敌后致力于建设抗日根据地,但很遗憾,结果却很不一样:我军的敌后根据地,到1943年左右基本上都丧失了,一百万的敌后游击武装也差不多损失殆尽;而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却扩展到十余省,其武装力量也从最初的几万人,发展到近百万人。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同样是开展敌后游击战,同样是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这两者的结局为什么会如此不同?我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探讨的话题,如果搞清楚这一点,会对我军当前制订战略战术方案起到一个不错的警示作用。”
“哦,你可以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嘛,对共产党的问题,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只谈军事,不谈政治,今天的会议不过是学术性的探讨嘛。”徐永昌鼓励道。
蔡继刚下了决心:“好,那我就斗胆谈谈我的看法。我认为,在坚持敌后游击战方面,我军的战略指导思想有一些失误,虽然蒋委员长在抗战初期就提出过‘游击战高于正规战’的口号,但我各根据地的部队,其主导思想仍然是为正面战场服务,这样必然导致其作战自由度的降低。而与此相反,中共军队却一直在进行‘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他们没有条条框框,也不用执行战区长官部和军委会的命令,所以从策略上就灵活得多,他们拥有很大的作战自由度。”
石敬源说:“云鹤兄,你能不能举几个例子说明一下?”
“好,首先是我军根据地占据的战略位置都很重要,比如第一、二战区的太行山、吕梁山、中条山等,第三战区的天目山,第五战区的大别山,第九战区的大云山、九宫山、岷山、庐山等根据地,都是可攻可守,而且能直接威胁日军交通要道,迫使日军不得不以重兵防守的敏感地区。事实上,日军在占领武汉、广州后就被迫停止了战略进攻,究其原因,与敌后游击战和敌后根据地的牵制作用,有很大关系。”
彭述桐插言道:“这个观点应该没有异议,我战区中条山根据地坚守了四年,长期牵制日军三个师团的兵力,使其无法南下,这是事实。”
蔡继刚继续说:“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我军在敌后的战略布局使敌人很不舒服,如芒在背,那么必然要引来敌人的凶狠报复,加大对我根据地的扫荡力度。这已经形成一种规律,我敌后作战与正面战场配合越多,主动出击的次数越多,招致日军的扫荡也就越多,扫荡的力度也就越大,敌人每报复一次,根据地的面积就缩小一些。这种情况不只是我军,八路军也一样,他们的百团大战也招致了相同的结果。另外,我军在敌后战场的失利,也有其战术不当的原因。以中条山之战为例,日军六个师团、两个混成旅、一个骑兵旅团总计十余万兵力,三面围攻我根据地,而我军是如何迎敌呢?很遗憾,整整七个军被配置在宽170公里、纵深50公里的狭窄区域内,依托天险和工事与敌硬拼,硬是把游击战变成了阵地战,这种打法,不败才怪。我看八路军就吃不了这个亏,人家的战术灵活多变,通常是在敌人重兵围攻下,留少量部队牵制敌人,其主力则跳到外线作战,攻击敌人防守薄弱地区,使敌人主力不得不回援,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战法很有效,敌人的攻势自然会瓦解。中共军队的战术原则是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先是避其锋芒,保存自己,然后是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这种战术值得我们借鉴。大家都清楚,日军的兵力有限,他们只能占据主要城镇和铁路沿线,而不可能在广大偏僻乡村派驻部队建立牢固的秩序,所以,只要八路军保存住自己,等日军结束扫荡,返回驻地后,就会卷土重来,这是他们能够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
石敬源表示同意:“云鹤兄的分析非常精辟,我认为我军虽然在战略上重视敌后战场,也相应作出了军事部署,但我们对游击战的理解还很不成熟,我想听听云鹤兄对游击战的理解。”
蔡继刚点点头说:“日军的战略是先发制人,以一个工业强国率先进攻一个农业弱国,以图迅速占领大片国土,这样就可以把占领区内的资源转变为正向的战力,以达到以战养战之效果。而游击战的精髓在于阻止敌方利用占领区内的资源,不仅如此,还要最大限度地拖住及消耗敌方的力量,使其正向战力转化为负向战力,把被占领地区变成敌方的巨大负担。因此,在敌后战场上,我军应在战略战术上树立一个原则,首先是保存自己,其次才是消灭敌人,不要在乎歼敌数字的多少,因为歼敌不是目的,只要能达到使敌方战力由正向转为负向之效果,就算是成功的游击战。”
徐永昌问:“云鹤啊,你认为这是共产党在敌后战场成功的原因,那么还有其他原因吗?”
蔡继刚谨慎地回答:“当然还有很多,有些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比如共产党在根据地内实行减租减息政策,这应该很受民众拥护,对于农民来说,谁不愿意少交一些租子呢?其实任何政治纲领,都不如多给民众一点好处来得实在,我们的政策在这方面的确是有缺陷,此次豫中会战,河南一些百姓的表现就证实了这个问题。还有一点我本来不想说,但既然是长官问到了,我就谈谈个人看法。我认为,国共两军在敌后的摩擦、交战也是导致敌后战场失利的重要原因。我是个军人,无意评论国共两党在政治方面孰是孰非,因为政治方面的事很难以对错来讨论,不像非黑即白这么简单,若是真想搞清楚,恐怕还得要跳出政治立场的圈子,从传统文化中去寻找答案。我要说的是,如果仅从军事角度看,这种同室操戈的内斗严重损耗了中国的国防资源,将本来就很有限的国防力量,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内斗之中,这无疑加大了战争成本,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日本人。”
徐永昌同意道:“是啊,这个问题就不能再深入讨论了,在与共产党的关系上,蒋委员长将来自有打算。”
沈光亚坐在旁听席上写笔记,他对这类军事研讨会非常感兴趣,尤其喜欢听蔡继刚讲战略问题,他的观点通俗易懂,一下子就能抓住事物的本质,他从来不与人辩论,也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但他却有能力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征服,这就是蔡继刚的魅力。
散会时,蔡继刚站起来,正准备叫沈副官去安排汽车,却被徐永昌叫住:“云鹤,你留一下,我们单独聊聊。”
“是!”蔡继刚只好又坐下。
下午四点,沈星云搭乘运输机降落在重庆白市驿机场,当她走出机舱时,发现机场上的气氛高度紧张,在跑道、滑行道的两侧,停机坪的周围,到处是用沙包垒成的高射炮炮位,战斗机机群在跑道上频繁起降……
沈星云听同机来的一位空军军官说,最近日本人又加大了对重庆的轰炸力度,有时一天要来两三次,幸亏我们的空军渐渐强大起来,日本轰炸机大部分都被拦截在几百公里以外。
这些情况对沈星云来说不是什么秘密,她甚至知道一些更为机密的事,由于日军增加了空袭次数,陈纳德重新调整了空军兵力的部署,把保卫重庆上空作为一个重点,这几天,中美联合空军会有大批的战斗机被调到重庆附近的几个机场。
其实这才是沈星云到重庆来的目的,自从与蔡继恒在羊街机场分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能靠电话和书信联系。战时的电话线路最靠不住,按照战时规定,私人之间的通话是被严格禁止的,但沈星云不管这些,她总是能找到机会,把电话打到衡阳机场和蔡继恒说上几句话。由于两人的恋人关系大家都知道,所以两边机场的通讯兵都给予这对恋人最大照顾,常常违反规定,让他们谈上几分钟。就算如此,靠打电话也很少能联系上,有时沈星云为了找到蔡继恒,需要在电话机旁等一两个小时。对沈星云来说,这段日子太难熬了,她工作之余的全部时间都用在这方面,那种铭心刻骨的思念真让她要发疯了。
沈星云这次来重庆是出公差,这当然是上级长官的照顾。两天以前,罗伯特上校就偷偷向她透露:“密斯沈,鳄鱼所在的中队马上要调往白市驿机场,你去找一下你们的主管,看看有没有需要去重庆办的事,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星云对罗伯特上校千恩万谢,这位上校平时不苟言笑,接人待物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似乎很难接近。其实他是个非常善良的长官,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给下级很多温暖和帮助。
沈星云工作上的主管比尔医生也表示支持:“密斯沈,我这里有一些学术方面的资料,需要专人送到重庆联合医院,你去一下吧,资料送到以后不必马上回来,你可以休息几天,我会安排人暂时接替你的工作。”
沈星云被感动得几乎流泪,这个集体中充满了友爱和温情,长官们、同事们即使在帮助你、关爱你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地给你的自尊心留出足够的空间,对这种关爱,沈星云感到无以回报。
蔡继恒明天才能到重庆,沈星云特地提前了一天,她想和哥哥沈光亚单独谈一谈,他是沈星云唯一的亲人,按照中国传统,长兄如父。她交男友的事不可能瞒着哥哥,而且还要取得哥哥的同意和支持,毕竟这里还有蔡继刚这一层关系。
沈光亚比沈星云大七岁,今年28岁,他们兄妹都是在教会办的孤儿院里长大的。当年他们的父母在一年内先后病故时,沈光亚刚满九岁,妹妹沈星云才两岁,由于父母生前就是虔诚的基督徒,兄妹俩便顺理成章地被教会所领养。
沈光亚在1931年他17岁时报考了中央军校,虽然那时陆军军官学校已从广州黄埔岛迁至南京,正式改称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但从习惯上,仍然被称作黄埔九期生。沈光亚军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陆军第88师任少尉排长。陆军第88师是抗战前中国军队仅有的三个德械师之一,其装备和战斗力强于一般中央军部队。在1937年底的南京保卫战中,88师坚守雨花台与中华门附近城垣,沈光亚当时已升任连长,他在防守雨花台阵地时左臂中弹,被及时送往后方医院。后来他听说,第88师几乎全军覆没,从下关码头渡江突围的仅有四五百人。
沈光亚伤愈后落了残疾,他的左臂虽然保住了,但只能略微弯曲,而无法用力,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在作战部队服役。在老师长孙元良的关照下,沈光亚被调到军委会当了个坐机关的参谋。
1942年,蔡继刚被调到军委会任少将督战官,按照他的级别,应该配一名副官跟随其左右,于是军委会办公厅推荐了沈光亚。
蔡继刚第一次见到沈光亚时,一眼就发现他左臂有残疾,去前线督战是个苦差事,怎么能带个残疾人呢?于是蔡继刚便打算让办公厅换人。但沈光亚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他对蔡继刚说:“长官,你需要的不是带兵打仗的军官,而是一个合格的副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正是你需要的人。”
蔡继刚上下打量着他,奇怪地问:“为什么?说说你的理由。”
沈光亚不卑不亢地回答:“因为我忠诚,如果你给我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
“你在哪里负的伤?”
“南京保卫战,雨花台阵地。”
“哦,是孙元良的88师?”
“是88师,长官。我伤愈后是孙长官安排我进的军委会,但我不喜欢坐机关,做梦都想去前线,请长官考虑我的要求。”
这句话打动了蔡继刚,谁不知道坐机关舒服还没有危险?可沈光亚自愿放弃舒适的工作,主动要求去前线,冲这一点就赢得了蔡继刚的好感和信任,他改了主意,留下了沈光亚。
沈星云找到军委会机关时,徐永昌和蔡继刚正在办公室里谈话,沈光亚照例在外边的会议室里一边等候,一边和徐永昌的副官闲扯。
一个中尉走进会议室,在沈光亚耳边小声说:“沈副官,会客室有人等你。”
“谁会找我呢?”沈光亚嘀咕着来到会客室。“哥!”只见沈星云兴奋地向他扑过来,她用双臂环住哥哥的脖子,整个身子吊在哥哥身上。
沈光亚也很高兴,他拍拍沈星云的后背,慈爱地说:“行了,行了,吊一会儿就行了,我脖子快受不了啦,快下来!”
“哥,我到重庆出差,下飞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所以就来了。你说,你想不想我?”沈星云一见到哥哥就变成了孩子,话也多了起来。
“我也刚从前线回来,下飞机还不到两个小时呢。小云,在前线的日子,我常常想起你,这没办法,我就你一个亲人嘛。”
沈星云四下看看,见会客室里没有别人,便小声说:“哥,有件事要向你汇报,我……我交男朋友了。”
沈光亚不动声色地说:“哦,这是好事啊,这位小伙子是哪里人?”
“哥,你认识他,他是蔡长官的弟弟,叫蔡继恒。”
“什么,蔡继恒?”沈光亚大为惊讶,蔡继恒每次到重庆都要来看望哥哥,沈光亚自然少不了要打交道,因此和蔡继恒也很熟。
“小云,你说的是中美混合团那个飞行员蔡继恒吗?他不是在衡阳机场吗?你怎么会和他认识?”
“就是他,前些日子他暂时调到羊街机场,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哥,你不会不同意吧?”沈星云小心翼翼地看着哥哥。
沈光亚摇摇头:“不,怎么会不同意呢?我相信你的眼力。我只是觉得突然,这件事恐怕蔡长官还不知道吧?在前线时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知道,会和我提起的。”
“继恒和他哥哥也是很久没见了,再说,他也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继恒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犯不着和别人说。”
沈光亚皱起了眉头:“他是这么说的吗?小云,实话说,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在我印象里,这小伙子和他哥哥很不一样,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有些玩世不恭。你想一想,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会在乎你吗?”
“哥,我们俩好了,这说明他现在很在乎我,这就够了。”
沈光亚瞪起了眼:“什么话?现在在乎你,那将来呢?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儿戏。”
沈星云低下头,小声说:“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现在正在打仗,他说不定哪天就……所以,他想不了那么远。哥,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沈光亚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飞行员这一行的危险,可一旦涉及自己妹妹,就难免有些私心,他希望自己的妹夫最好不是军人,比较理想的工作是后方**部门的职员,这样,妹妹的一生才有保障。
沈星云不想使哥哥生气,她鼓足勇气说:“哥,其实爱情没有这么复杂,只要有爱就够了,你不能指望一个人对你说,20年以后我还爱你。这种话恐怕信不得,因为谁也没法把握20年以后的事,包括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20年后我是否还爱他,这20年中会发生多少事?现在的承诺未必是真诚的。哥,要是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要求别人做呢?”
沈光亚苦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当然了,你自己的事,还是要你自己做主。这个蔡继恒,我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想应该错不了,因为我那位蔡长官是我非常佩服的人。”
沈星云眉开眼笑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他吗?因为你妹妹眼皮浅,没见过更好的男人,蔡继恒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所以我不想放过他。”
沈光亚站起来说:“这件事我还是要向蔡长官汇报一下,他还不知道呢。”
“小蔡,此次豫中会战,你从头到尾都经历了,而且还亲自参加了战斗。所以,你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人,咱们随便聊一聊,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真实的、来自第一线的报告。”徐永昌坐在办公桌前,直视着蔡继刚说。
蔡继刚直言不讳道:“长官,我认为前线的情况非常糟糕,这次豫中会战可以说是兵败如山倒。我想,一战区长官指挥不当,他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嗯,这些情况我知道,委座不是已经把蒋鼎文撤职了吗?这些就不用说了。小蔡,我只是很奇怪,战争打了快七年了,我们的部队比起民国二十六年战争初期,应该说条件要改善多了,可是,为什么战斗力越来越弱?有的部队和敌人刚一接火就垮了,完全放弃了抵抗。还有的部队甚至出现士兵打死长官,一哄而散的情况。你认为,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现象?”
“长官,这个问题很复杂,无法一下子说清楚,原因无非是几个方面:首先,黄河防线上几十万部队,与敌对峙三年而无战事,安逸则懈怠,官兵全无斗志,一些长官骄奢淫逸,腐败至极,克扣军饷,盘剥士兵,官兵关系紧张到这种程度,一旦开战,必然会出现士兵调转枪口之事;另外,各部队军纪废弛,在驻地与民争粮,乱派捐税,无偿征用地方劳动力、车辆和牲畜,这样势必造成民怨鼎沸,军民关系紧张,民众仇恨国军甚于日军的局面。长官,军队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就算不是蒋鼎文指挥,换上任何人指挥,结果都一样。”蔡继刚悲愤难平。
徐永昌沉吟道:“军队的腐败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委座对此也是深恶痛绝,为此没少杀人啊。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起当年朱元璋整治贪官,手段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官员一旦被指控贪污,无需审判即剥皮揎草[1]
,悬皮于亭中,以示警戒。朱元璋才不管什么法不责众,对贪官是有一个杀一个,决不姑息,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可贪官们照样如长江之浪,前仆后继。小蔡,我们是满身伤痕从五千年历史中走过来的民族,回首历史,我们没有退路;展望未来,则前路茫茫,风雨如磐啊!国家的命运、民族的未来究竟在何方?谁都知道,战争终归要结束,可战后我们又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说真的,我不知道,我看蒋公心里也未必清楚,中国的事,真的很难办啊。”
蔡继刚索性一吐为快:“长官,的确很难办,可是我们总要做点什么,有些事情并不是不可逆转的,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运作去改善。譬如国家和民众的关系,就很能说明问题,**要求民众爱国,却只是要求民众单方面付出,很少会考虑民众的诉求。关键在于,你要民众去流血牺牲保卫国家,就必须给民众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永昌打断他的话:“好,那么现在假定你有权代表国家讲话,你会给民众什么样的理由?”
蔡继刚苦笑道:“尽管这种假定不可能成立,但我仍然愿意模拟一下,我会告诉民众:如果你保卫了这个国家,那么国家将给你如下承诺,你会在这块土地上安居乐业,愉快地生活。你将不受欺凌,免除饥寒,享受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利,那就是自由、平等、尊严和公正……”
徐永昌大笑:“小蔡,你还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乌托邦我当然也很喜欢,可惜啊,离现实太远,至少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咱们举个例子吧,拿征兵这件事来说,如果我们给民众以选择,完全凭自愿当兵,你觉得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蔡继刚想了想,承认道:“恐怕自愿当兵的人不会太多。”
“是啊,指望民众自愿是不可能的,可国家确实需要兵员,否则就会亡国,那怎么办?看来也只好强迫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必须去!就是抓也要把你抓去,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口,想让每一个人都自觉自愿,心情舒畅,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说,独裁也罢,集权也罢,这是中国现阶段历史的必然产物,即使是蒋委员长也无法超越历史。”
蔡继刚叹了口气:“长官说得有道理,但这只是站在**的角度看问题,其实你说中国的事难办,难在哪里?我看难就难在**和民众都站在各自的角度考虑问题,哪一方也不肯妥协,结果**和民众完全对立,真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永远合不到一起。于是中国的一切悲剧都由此产生,这是个死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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