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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多少次了,你跟那几个皇子殿下玩可以,至于他们说的话,你就当个屁。”
“屁是脏话……”方停澜连忙补充,“是阿爹说的!”
“你阿爹还让你学北漠语和南境话呢,现在你会说几句?”
方停澜没办法啦,只好拉着阿娘的胳膊傻笑,打算糊弄过去:“那娘一会儿回家的时候给我带酥月房的点心吃可以吗?今天是缬月节,有芝麻桂花糖卖!”
“新门牙刚长出来,又想吃甜的,”阿娘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无奈道:“这几天的功课等你爹回来,让他检查,要有一样落下了,看他怎么收拾你,听见没?”
男孩并未注意到母亲其实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也没注意到为什么平时都是阿娘负责检查的功课却要交给好几天没回家的父亲,他只暗暗高兴着家里没了长辈看照,可以把藏在后院里的蛐蛐掏出来玩了。他咿咿唔唔地答应着,由着娘欠身过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出去吧。”
方停澜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他一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刚刚我不是嘴甜,阿娘真的像仙女一样呀!”
他看到阿娘扑哧一声冲他笑了,她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
他没看到母亲什么时候出门的,也最终没能等到母亲给他带一盒酥月房的点心回来。
方阙是三天后回家的,他踏入府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开始收拾行李,处理书房。方停澜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拉着他还想展示这几天的功课成果,父亲却看也不看:“停澜,回你自己的屋里,把你想玩的,想用的都告诉姜叔,他帮你收拾。”
“为什么?”
“我们要回迟锦了。”
男孩顿时欢呼起来。回迟锦!太棒了!迟锦城的宅邸比泰燕的大好多好多,而且还养了马,有校场,出门还有可以玩水的大湖!他高兴得蹦蹦跳跳,围着父亲打着转反复确认道:“真的吗?我们这次可以住多久呀?我能不能带唯玉一起去?他可想和我一起去迟锦玩儿了!对了,我们不用等阿娘吗,她都三天了还没有回来呢……”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发现阿爹好像不高兴了。
“阿爹,我说错话了吗?”方停澜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他立刻道歉,“那……那就不带唯玉去了,我知道皇子没成年是不能出宫的,我刚刚就是随便说说的。”
“你没说错话。”阿爹揉了揉男孩的小脑瓜,“唯玉会跟咱们一起去迟锦,还有好多人都会和咱们一起出发。只是……你娘可能没法去了。”
方停澜看着他。
面对天子之怒能殊无惧色,独对诸国来使挑衅也能从容淡定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绝对称不上好看的苍白笑容:“你娘……观卿是仙女,所以回天上去了。”
到天上去了,就是死了。这个概念直到方停澜随着辚辚马车仓皇离开泰燕城,抵达迟锦时才想明白。
他在裂国之战中失去了一盒酥月房的点心,他的母亲,还有他的童年。他一次又一次追问过母亲的死因,但方阙始终不肯告诉他,父子关系因此日渐僵硬。方停澜依旧如父母期望的一样优秀,甚至更优秀,但他除了过年和缬月节那天肯回家外,平日只肯呆在武隆宫中和自己的那群纨绔跟班厮混。到方家覆灭的那一年,他与方阙只见过三次。
如今这封信……
方停澜必须用力平复呼吸,才能控制自己拿着信的手不要发抖,逼迫着视线有勇气重新移回到纸上。母亲的字迹他是在入狱时认得的,她给父亲写过的缱绻家书都被父亲妥善保存着,最后却被摊在了潮湿阴冷的刑台上供他的儿子认供时翻看。她书信措辞和她人一样,一贯随意,这封也不例外。“阿祎,见信如晤……”方停澜喃喃念了出来。
阿祎,这分明是唤亲切幼弟的口吻。想到费祎后面做出的事情,方停澜不由一阵齿冷。
阿祎,见信如晤。
我半月前已与未机商议妥当,由我秘密出城,与础朗、张客行、秦唯珩等人谈判;而他则将老师余下心血携运往缇苏,免受战火殃及。不论如何,此番灾祸都有我天机库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老师的大弟子,是你们的师姐,所以亦是我的责任。若我此行遭遇不测,阙会安排好后事,你安心镇守迟锦,不必担忧京中。
未机当时欲将幼子海连托付于我,我并未答应。一者东州已成是非地,方家正处于漩涡之中,倒不如南境诸国来的太平;二者阿觅临盆在即,她是明事理的好姑娘,不该在生死关头叫她骨肉分离,这是我同为母亲与同为女子的一点私心。
此次安排由我一人做下,你不可旁怪他人,尤其是未机。若有缘在浩渺之上遇见你师弟,更不要如少时一般再欺负他。你生性过刚,易躁易怒,之后凡事万望多与阙商量,莫忘了老师对你的期望。
若能有还天地清晏,万民化吉的一日,就叫未机回国时带一份镜花酒,我们一起再回阴山,不醉不休。
言尽于此,红尘黄泉,珍重万千。
方停澜将这薄薄一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几乎要将字迹灼穿。短短数百字告诉他的事情几乎如洪流倒灌,将他整个人的肺腑都要搅烂。方停澜用力攥紧信纸,指尖几乎要碾裂陈旧不堪的缕缕纤维。
他知道费祎与自己家关系很好,但他以为是政党之交,与费祎关系好的人只是他的父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居然是自己的母亲委托商未机将天机库带往南境。
还有海连……是他想的那个海连?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在裂国之战被商未机带着出逃的海连?
方停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他紧握的手指已经将掌心掐出了四道血痕。方停澜闭了闭眼,将信收进怀中,还要再去翻看那个木箱时,大门忽然被人给撞开了。
咔哒一声,门内外两人同时用火铳指向了对方的头颅。
“我的伙计跟我说船里来了一只老鼠,把他打晕丢进了客房。我没想到这只老鼠居然敢进我的屋子。”来人说道。
方停澜没有回话,只是将食指更贴紧了扳机一些。
费科纳眯起眼,在一豆灯光中辨认了一会,不由愣了愣:“你脸上没了那堆胡子后,我突然觉得你长得有点眼熟。”
“是么。我以为您与我十多年未见,应该音容难辨才对,”方停澜哑声道,“费叔叔。”
“费叔叔?”费祎咂摸着这三个字,他终于认出他来了,“啊,你是方阙的儿子,你和你那个窝囊废的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人一字一句,“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