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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鸭名家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跖蹼都撑开细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刮尽的皮,样子就像是做着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一只一只,妥妥停停的一排。四个鸭翅,也白白净净,一只一只,妥妥停停一排。看起来简直绝对想不到那是从一只鸭子身上取下来的,仿佛天生成这么一种好吃东西,就这样生的就可以吃了,入口且一定爽糯鲜甜无比,漂亮极了,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用指头去捏捏弄弄,觉得非常舒服。鸭翅尤其是血色和匀丰满而肉感。就是那个教我拿着简直无法下手的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握在手里,掂了一掂,“真不小,足有六两重!”用他那把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那儿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蕊黄色鱼子状的东西绽出来了。“你说脏,脏什么!一点都不!”是不脏,他弄得教我觉得不脏,我甚至没有觉得臭味。洗涮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名贵极了,一个什么珍奇的果品似的。我看他做这一切,用他的洁白的,熨帖的,然而男性的,有精力,果断,可靠的手做这一切,看得很感动。王羲之论钟张书,“张精熟过人,”又曰“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精熟”,“有意”,说得真好。我追随他的每一动作,以心,以目,正如小时,看他作画。父亲一路来直称赞鸡鸭店那个伙计,说他拗折鸭掌鸭翅,准确极了,轻轻一来,毫不费事,毫不牵皮带肉,再三赞叹他得着了“诀窍”,所好者技,进乎道矣,相信父亲自己落到鸡鸭店做伙计,也一定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教门馆子多,一定有不少回族人。回族多,当有来历,是一颇有兴趣问题,我们家乡信回教的极少,数得出来的,鸡鸭店则全城似只一家。小小一间铺面,干净而寂寞,经过时总为一种深刻印象所袭,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与别人家截然不同。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了大街,拐角上第一家就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的大鼻子,真大!鼻子上一个洞,一个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一个鼻子上认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那个鼻子就知道了:“酒糟鼻子!”日后我在别处看见了类似而远比不上的鼻子,我就想到那个店主人。刚才在鸡鸭店我又想到那个鼻子!从来没有去买过鸡鸭,不知那个鼻子有没有那样的手段?现在那个人,那爿店,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如何了。……
一串螃蟹在门后叽里咕噜吐着泡沫。
打气炉子呼呼地响。这个机械文明在这个小院落里也发出一种古代的声音,仿佛是《天工开物》甚至《考工记》上的玩意了。
一声鸡啼。一个金彩绚丽的大公鸡,一只很好的鸡,在小天井里徘徊顾盼,高傲冷清,架上两盆菊花,一盆晓色,一盆懒梳妆。——大概多数人一定欣赏懒梳妆名目,但那不免过于雕琢着意,太贴附事实,远不比晓色之得其神理,不落形象,妙手偶得,可遇不可求。看过又画过这种花的就可以晓得,再没有比这更难捉摸的颜色了,差一点就完全不是那回事!天晓得颜色是什么样子呢,可是一看到这种花叆叆叇叇,清新醒活的劲儿,你就觉得一点不错,这正是“晓色”!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两个字。
我们刚回来一会儿,买了鸭翅、鸭掌、鸭舌、鸭肫、八只蟹、青菜两棵、葱一小把、姜一块回来,我来看父亲,父亲整天请我吃,来了几天,吃了几天。昨天晚上隔了一层板壁,他睡在外面房间,我睡在里头,躺在床上商议明天不出去吃了,在家里自己做。不要多,菜只要两个,一个蟹,蒸一蒸,不费事,——喝酒;一个舌掌汤,放两个菜头烩一烩——吃饭。我父亲实在很会过日子,一个人在外头,一高兴就自己做饭,很会自得其乐!——那几只蟹买得好,在路上已经有两个人问过,好大蟹,什么地方买的,多少钱一斤,很赞许的样子,一个老先生,一个女人,全都自然极了,亲切极了,可是我们一点也不认识,真有意思!大都市里恐怕很少这种情形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分鸭子。三个,——后来又来了一个,四个,四个汉子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子里,一个一个,提起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鸭圈里。看的什么?——四个人都是短棉袄。有纽子扣得好好的,有的只掖上,下面皆系青布鱼裙,这一带江边湖边,荡口桥头,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卖鱼的,贩菱藕的,收鸡头芡实,经营芦柴茭草生意的,类多有这么一条青布裙子。昨天在渡口市摊看见有这种裙子在那儿卖,我说我想买一条,父亲笑笑。我要当真去买,人家不卖,以为我是开玩笑的。真想看一个人走来讨价还价,说好说歹,这一定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过去又过来,那两条裙子竟是原样放着,似乎没有人抖开前前后后看过!这种裙子穿在身上,有什么好处,什么方便,有什么感情洋溢出来呢?这与其说是一种特别装束,不如说是一种特别装束的遗制,其由来盖当相当古远,似乎为了一点纪念的深心!他们才那么爱好这条裙子,和头上那种瓦块毡帽。这么一打扮,就“像”了,所有的身份就都出来了。“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生养于水的,必将在水边死亡,他们从不梦想离开水,到另一处去过另外一种日子,他们简直自成一个族类,有他们不改的风教遗规。看的是鸭头,分别公鸭母鸭?母鸭下蛋,可能价钱卖得贵些?不对!鸭子上了市,多是卖给人吃,养老了下蛋的十只里没有一只。要单别公母,弄两个大圈就行了,把公的赶到一边,剩下不就全是母的了,无须这么麻烦。是公是母,一眼还不就看出来,得要那么捉起来放到眼前认一认么?那几个小圈里分明灰头绿头都有。——沙滩上安静极了,然而万籁有声,江流浩浩,飘忽着一种半消沉半积极的神秘意向,一种广大而深微的呼吁,极其悄怆感人。东北风。交过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虽已至“相逢不出手”时候,身体各处却还觉得舒舒服服,饶有清兴,不很肃杀。天有默阴,空气里潮润润的。新麦,旧柳,抽了卷须的豌豆苗,散过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这点水气,很久没有下雨。鸭子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天气,显得比平常安静得多。脖子被提起来,并不表示抗议,——也由于那几个鸭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就势就摔了过去,不致令它们痛苦,甚至那一摔还会教它们得到筋肉伸张的快感,所以往来走动,煦煦然很自在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悲惨。人多以为鸭子是很会唠叨的动物,其实鸭子也有默处的时候,不过这么一大群鸭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还从未见过!它们今天早上大都得到一顿饱餐了罢。——什么地方来了一阵煮大麦芽的气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长柄大铲子慢慢地搅和着,就要出糖了。——是称称斤两,分开新鸭老鸭?也不对。这些鸭子全差不多大,没有问题,全是今年养的,生日不是四月就是五月初头,上下差也差不了几天。骡马看牙口,鸭子不是骡马。要看,也得叫鸭子张嘴,而鸭子嘴全闭得扁扁的!黄嘴也扁扁的,绿嘴也扁扁的。掰开来看全都是一圈细锯齿,它的板牙在肚子里,嗉囊里那堆石粒子!嘴上看什么呢?——我已经断定他们看的是鸭嘴。看什么呢?哦,鸭嘴上有点东西!有一个一个印子,刻出来的。有的是一道,有的两道,有的一个十字叉叉,那个脸红通通的小伙子,(他棉袄是新的,鞋袜干干净净,他不喝酒,不赌钱,他是个好“儿子”,他有个很疼爱他的母亲。我并不嫉妒你!)尽挑那种嘴上两道的。这是记认。这一群鸭子不是一家养的,主人相熟,一伙运过江来,搅乱了,现在再分开各自出卖。对了,不会错的,这个记认做得实在有道理。
江边风大,立久了究竟有点冷,走吧。
刚才运那一车子鸡的夫妻俩不知到了哪里。一板车的鸡,一笼一笼堆得高高的。这些鸡算不算他们自己的?算他们的,该不坏了,很值几文呢。看样子似不大像,他们穿得可大不齐整。这是做活,不是上庙烧香,不是回娘家过节,用不着打扮,也许。这副板车未免太笨重了一点,车本身比那些鸡一定重得多。——虽然空车子拉起来一定又觉得很轻松的。我起初真有点不平,这男人岂有此理,让女人在前头拉,自己提了两个看起来没有多大分量的蒲包在后头自自在在地踱方步,你就在后头推一把也不妨呀!父亲不说什么,很关心地看他们过去。一直到了快拐弯的地方,我们一相视,心里有同样感动了。这一带地怎么那么不平,那么多的坑!车子拉动了之后,并不怎么费力的,陷在坑里要推上来才不容易。一下子歪倒了,赶紧上去救住,不但要气力,而且要机警灵活,压着撞着都不轻。这一下子,够受的!他抵住了,然而一个轮子还是上不来。我们走过来,两个老人也跑了过来。我上去推了一把,毫无用处,还是老人之一捡了一块砖煞住一个老往后滑的轮子,那个男人(我现在觉得他很伟大,很敬佩他),发一声喊,车子来了!不该走这条路的,该稍为绕绕,旁边不还稍为平点么。她是没有看到?是想一冲冲过去的?他要发脾气了,埋怨了!然而他没有,不但脸上没有,心里也没有。接过女人为他拾回来的落掉的瓦块帽子,掸一掸草屑,戴上,“难为了,”又走了,车子吱吱扭扭拉了过去。我这才听见,怎么刚才车轴似乎没有声音呢?加点油是否好些?他那两个蒲包里是什么东西?鸡食?路上“歪掉”的鸡?两包盐?
我想起《打花鼓》:
恩爱的夫妻
槌不离锣
这两句老在我心里唱,连底下那个“啊呃哎”。这个“啊呃哎”一声一声地弄得我心里很凄楚起来。小时杂在商贾负贩人中听过庙戏多回,不知怎么记得这么两句《一枝花》。后来翻查过戏谱,曾记诵过《打花鼓》全出,可是一有什么感触时仍是这两句,没头没脑的尽是哼哼。
这个记认做得实在很有道理。遍观鸭子全身,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做记认呢?不像鸡,鸡长大了毛色个个不同,养鸡人全都记得,在他们眼中世界上没有两只同样的鸡,(《王婆骂鸡》曲本中列鸡色目甚繁多贴当,可惜背不全了!)偷去杀了吃掉,剥下一堆毛,他认也认得清,小鸡子则都给染了颜色,在肩翅之间,或红或绿。有老母鸡领着,也不大容易走失。染了颜色不大好看,我小时颇不赞成,但人家养鸡可不是为的给我看的!鸭子麻烦,身上不能染红绿颜色,它要下水,整天浸在水里颜色要褪。到一放大毛,普天之下的鸭子就只有两种样子了,公鸭,母鸭。所有的公鸭都一样,所有的母鸭也全一样。鸭子养在河里,你家养,他家养,在河里会面打伙时极多,虽然赶鸭人对自己的鸭有法调度,可是有时不免要混杂。可以做记认,一看就看出来的只有那张嘴。(沈石田画鸭,总是把鸭嘴画得比实际的要宽长些,看过他三幅有鸭子或专画鸭子的画,莫不如是。)上帝造鸭,没有想到鸭嘴有这么个用处罢。小鸭子,嘴嫩嫩的,刻起来大概很容易,用把小洋刀,钳子,钉头,或者随便什么,甚至荆棘的刺,但没有问题,养鸭人家一定专有一个什么东西,轻轻那么一划就成了。鸭嘴是角质,就像指甲似的没有神经,刻起来不痛。刻过的,没有刻过的,只要是一张嘴,一样的吃碎米,浮萍,蛆虫,虾虿,猫杀子罗汉狗子小鱼,鸭子们大概毫不在乎,不会有一只鸭子发现了,大叫出来:“咦,老哥,你嘴上怎么回事,雕了花?”想出这个主意的必然是个伶俐聪敏人。这四个汉子中哪一个会发明出来,如果从前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办法?那个红脸小伙子眼睛生得很美,很撩人的,他可以去演电影。——不,还是鱼裙瓦块帽做鸭子生意!
然而那两个老人是谁呢?
父亲揭起煨罐盖子看看,闻了闻气味,“差不多了,”把一束葱放下去,掇到另一小火的炉上闷起来,打汽炉子空出来蒸蟹。碗筷摆出来,两个杯子里酌满了酒,就要吃饭了。酒真好,我十年来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父亲说我来了这几天,他比平常喝得要多些,我很喜欢。
“那两个年纪大的是谁?”
“怎么,——你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我的话问得突兀,我们今天看见过好几个老人,虽然同时看见,在一处的,只有那两个;虽然父亲跟他们招呼过,未必像我一样对他们有兴趣,一直存在心里罢。他这一反问教我很高兴,分明这是很值得记得的两个人,我的眼睛没有错,他们确是有吸引人的地方的!我以为父亲跟他们招呼时有种特殊的敬爱,也没有错,我一问,他即知道问的是谁。大概父亲也会谈起的。
“一个是余老五。”
余老五!这我立刻就知道了,是高大,广额方颡,一腮帮子白胡子根的那个。刚才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哪里看见过的,想来想去,找不到那个名字,我还以为又是把在另一处看过的一个老人的影子错借来了。他是余老五,真不该忘记。近二十年了,我从前想过他,若是老了该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样子!难怪那么面熟。他不该上这里来,若在家乡街上,我能不认得?——那个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头老微微扬起,眼角微有嘲讽痕迹,行动不像是六十几的人,是——
“陆长庚。”
“陆长庚。”
“陆鸭。”
陆鸭!不过我只能说是知道他,那时候我还小。——不像余老五那是天天见得到的老街坊。
说是老街坊,余大房离我们家很有一截子路,地名大溏,已经是附郭最外一圈,是这条街的尾闾了。余大房是一个炕,余老五在余大房炕房当师傅。他虽姓余,炕房可不是他开的,虽然他是这个炕房里顶重要的一个人。老板或者是他一宗,恐怕相当远,不大清楚了。大溏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东北各乡及下河县城水道,而水边有人家处亦称大溏。这是个很动人的地方,风景人物皆极有佳胜处,产生故事极多。在这里出入的,多是那种戴瓦块毡帽系鱼裙朋友。用一个小船在河心里顺流而下,可以看到垂杨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间高爽地段常有一座比较齐整的房子,两边墙上粉得雪白,几个黑漆大字,显明阅目,一望可见,夏天外头多用芦席搭一个凉棚,绿缸中渍着凉茶,冬天照例有卖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门口踢毽子,树顶常飘有做会的纸幡或红绿灯笼的那是“行”。一种是鲜货行,代客投牙买卖鱼虾水货,荸荠慈姑,芋艿山药,鸡头薏米,种种杂物。一种是鸡鸭蛋行。鸡鸭蛋行旁边常常是一爿炕房。炕房无字号,多称姓某几房,似颇有古意,而余大房声誉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五整天没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来逛去,而且到哪里提了他那把紫砂茶壶,坐下来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两顿,一顿四两。而且好管闲事,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他也要挤上来说话。而且声音奇大,这条街上一爿茶馆里随时听见他的声音。有时炕房里差个小孩子来找他有事,问人看见没有。答话人常是“看没有看见,听倒听见的。再走过三家门面,你把耳朵竖起来,找不到,再回来问我。”他一年闲到头,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养他。只有春夏之间,不大看见他影子了。
不知多少年没有吃那种“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鸡没有孵出来的蛋。不知什么道理,常常有些小鸡长不全,多半是长了一个小头,下面还是个蛋,不过颜色已变,黄黄的,上面略有几根毛丝;有的甚至连翅膀也全了。只是出不了壳。出不了壳,是鸡生得笨,所以这种蛋也称为“拙蛋”,说是小孩吃不得的,吃了书念不好。可是通常反过来,称为“巧蛋”了,念书的孩子也就马马虎虎准许吃了,虽然并不因为带一个巧字而鼓励孩子吃。这东西很多人不吃的。因为看上去有点发酥发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对于不吃的人,我并不反对。有人很爱,到时候千方百计地去找。很惭愧,我是吃过的,而且只好老实说,味道很不错。吃都吃过了,赖也赖不掉,想高雅也高雅不起来了。——吃巧蛋的时候,看不见余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鸡子的时候。接着,又得炕小鸭子,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多是蛋行里人责任,哪一路,哪一路收来的蛋,他们都分得好好的,鸡鸭也有“种口”,哪一种容易养,哪一种长得高大,哪一种下得蛋,他们全知道。分好了,剔一道,薄壳,过小,散黄,乱带,日久,全不要。再就是炕房师傅的事了。在一间暗屋子里,一扇门上开一个小圆洞,蛋放在洞上,闭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反复映看,谓之“照蛋”。第一次叫“头照”。头照是照“珠子”,照蛋黄中的胚珠,看受过精没有,用他们说法,是看有过公鸡或公鸭没有。没有过公鸡公鸭的,出不了小鸡小鸭。照完了,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他们是论时辰的,不会这么含糊,三四天是我的印象)取出来再照,名为“二照”,二照照珠子“发饱”没有。头照很简单,谁都作得来,不用在门洞上,用手轻握如筒,蛋放在底下,迎着亮,转来转去,就看得出有没有那么一点了。二照比较要点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点,常常不容易断定。二照剔下来的蛋拿到外头卖,还是一样,一点看不出是炕过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几天一次,三四照之后的蛋就变了,到知道炕里蛋都在正常发育,就不再动它,静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大随便让人去看。下炕那天照例三牲五事,大香大烛,燃鞭放炮,磕头拜敬祖师菩萨,很隆重庄严。炕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赚钱蚀本就看这几天。但跟余五熟识,尤其是跟父亲一起去,就可以走近炕边看看。所谓“炕”是一口一口缸,里头涂糊泥草,下面不断用火烘着。火要微微的,保持一定温度。太热了一炕蛋就都熟了,太小也透不进去。什么时候加点糠或草,什么时候去掉一点,这是余五职分。那两天他整天不离开一步。许多事情不用他下手,他只需不时看一看,吩咐两句话,有下手从头照着做。余五这可显得重要极了,尊贵极了,也谨慎极了,还温柔极了。他说话细声细气,走路也轻轻的,举止动作,全跟他这个人不相称。他神情很奇怪,像总在谛听着什么似的,怕自己轻轻咳嗽也会惊散这点声音似的,聚精会神,身体各部全在一种沉湎,一种兴奋,一种极度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形的人,都说这行饭不容易吃,一炕下来,人要瘦一套,吃饭睡觉也不能马虎一刻,这样前前后后半个多月!从前炕房里供余五抽烟的。他总是躺在屋角一张小床上抽烟,或者闭目假寐,不时就壶嘴喝一口茶,哑哑地说一句什么话。一样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没有,就凭他这个人,一个精细准确而复杂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下意识来判断一切。这才是目睹身验着一个一个生命怎么完成,多有意思的事情!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空气里潮濡濡的,笼着一度暧昧含隐的异样感觉,怔怔悸悸,缠绵持续,惶恐不安,一种怀春含情的感觉。余老五也真是有一种“母性”,虽然这两个字不管用在从前一腮帮子黑胡根子,现在一腮帮子白胡根子的余五身上都似颇为滑稽。
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子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余五眼皮一耷拉,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余五呼呼大睡的时候。——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卖小鸡小鸭是很有意思的行业。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春江水暖鸭先知,”说的岂是老鸭?然而老鸭多半养在家里,在江水中游泳的似不甚多。画春江水暖诗意画出黄毛小鸭来,是极自然的,然而事实上大概是错的。小鸡小鸭都放在一个竹编浅沿有盖大圆盒子里卖,挑了各处走,似乎没有吆唤的。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皆极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常傻气固执。看它们窜跑跳跃,感到生命的欢欣。提在手里,那点微微挣扎搔挠,令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一个余老五,余老五是这一行的一个“状元”。余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小鸡跟别人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余老五的鸡,他的小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刚从蛋里出来的,照理是一样大小,不过是那么重一个,然而余五鸡就能大些。上戥子称,上下差不多,而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套!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套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比如要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到那个最后限度,小鸡子出得了,就取出来上床,生怕火功水气错了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点罢,没有胆量等。余五大概总比较多等一个半个时辰。那一个半个时辰是顶吃紧时候,半个多月功夫就在这一会现出交代,余五也疲倦到极限了,然而他比平常更觉醒,更敏锐。他那样子让我想起“火眼狻猊”,“金眼雕”之类绰号,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陷下去,变了色,光彩近乎疯人狂人。脾气也大了,动辄激恼发威,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的,他倒简直不走近火炕一步,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准备得好好的,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罢?”摇摇头,“起了罢?”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取出来,简直才放上床,就啾啾啾啾的纷纷出来了。余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以为神乎其技。道理是简单的,可是人得不到他那种不移的信心。不是强作得来的,是天才,是学问,余五炕小鸭,亦类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等节目,是尤其余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壶到处闲聊,一事不管,人家说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着他,没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为余大房了,没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个余老五。什么时候他前脚跨出那个大门,后脚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壶接过去了,每一家炕房随时都在等着他。从前每年都有人来跟他谈的,他都用种种方法回绝了,后来实在麻烦不过,他开玩笑似的说“对不起,老板坟地都给我看好了!”
父亲说,后来余大房当真托人在泰山庙,就在炕房旁边,给他谈过一小块地,买成没有买成可不知道了,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们从前老上那儿放风筝,蚕豆花开得紫多多的,斑鸠在叫。
照说,陆长庚是个更富故事性的人,他不像余五那么质实朴素。余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处去,而陆长庚只能算是矮子里的高人,眉毛稍微有点倒,小小眼睛,不时眨动,眨动,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软,透出机智灵巧,心窍极多,不过乍一看不大看得出来,不仅是他的装束,举止言词亦带着很重的农民气质,安分,卑怯,愿谨,虽然比一般农民要少一点惊惶,而绝望得似乎更深些。就是这点绝望掩盖而且涂改了他的轻盈便捷了。他不像余五那样有酒有饭,有保障有寄托,他受的折磨、伤害、压迫、饥饿都多,他脸小,可是纹路比余五杂驳,写出更多人性。他有太多没有说出来的俏皮笑话,太多没有浪费的风情,没有安慰没有吐气扬眉,没有——我看我说得太逞兴了,过了一点分!所以为此,只因为我有点气愤,气愤于他一定有太多故事没有让我知道。余五若是个为人所敬重的人,他应当是那一带茶坊酒座、瓜架豆棚的一个点缀,是一个为人所喜爱的角色,可是我父亲知道他那点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亲故世之后,父亲觉得很寂寞无聊。母亲葬在窑庄,窑庄我们有一块地,这块地一直没有收成,沙性很重,种稻种麦,都不适宜,那么一片地,每年只得两担荒草作租谷,父亲于是想辟成一个小小农场,试种棉花,种水果,种瓜。把庄房收回来,略事装修,他平日即住在那边,逢年过节,有什么事情才回来。他年轻时体格极强,耐得劳苦,凡事都躬亲执役,用的两个长工也很勤勉,农场成绩还不错。试种的水蜜桃虽然只开好看的花,结了桃子还不够送人的,棉花则颇有盈余,颜色丝头都好,可是因为好得超过标准,不合那一路厂家机子用,后来就不再种了。至今政府物产统计表上产棉项下还列有窑庄地方,其实老早已经一朵都没有了。不过父亲一直还怀念那个地方,怀念那一段日子,他那几年身体弄得很好,知道了许多事情,忘记了许多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快乐满足过。我由一个女用人带着,在舅舅家过,也有时到窑庄住几天,或是父亲带我去或是我自己来了,事前连通知都不通知他!
那天我去,父亲正在屋后园子里给一棵杏树接枝。这不是接枝的时候,不过是没有事情做,接了玩玩。接枝实在是很好玩,两种不同的树木会连在一起生长,生长而又起变化,本来涩的会变甜了,本来纽子大的会有拳头大,多神奇不可思议的事!他不知接了多少,简直看见树他就想接!手续很简单,接完了用稻草一缠就可以了。不过虽是一根稻草,却束得妥帖坚牢,不会松散。削切枝条的,正是这把角柄小刀,用了这么些年了,还是刀刃若新发于硎。我来是请他回家过节,问他我们要不就在这里过节好不好。而一个长工来了:
“三爷,鸭都丢了!”
“怎样都丢了?”
这一带多河沟港汊,出细鱼细虾,是很适于养鸭的地方。这块地上老佃户倪二,父亲原说留他,可是他对种棉花不感兴趣,而且怎么样也不肯相信从来没有结过棉花地方会出棉花,这块地向来只长荞麦、胡萝卜、绿豆、红毛草!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维生,他要养鸭;鸭从来没有养过怎么行,他说从前帮过人,多少懂一点,没有本钱,没有本钱想跟三爷借,父亲觉得不能让他再种红毛草了,很对不起他,应当借给他钱。为了好玩,父亲也托他,买了一百只小鸭,贴他一点钱,由他代养。事发生手,他居然把一趟鸭养得不坏,父亲高兴,说:
“倪二,你不相信我种棉花,我也不相信你养鸭子,可是现在田里是什么,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鸭子!”
“事在人为。明年我们换换手,你还是接这块地种,现在你相信它能出棉花了。我明年也来养鸭!”
父亲是真有这样意思的,地土适于植棉,已经证实,父亲并没有打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总得有人接过。后来田还是交给倪二了。可是因为管理不善,结出来的朵子越来越伶仃了。鸭,父亲可没有自己去养,他是劝劝倪二也还是放弃水面,回到泥土,总觉得那不大适合他,与他的脾气个性,甚至血统都不相宜,这好像有一种命定安排似的,他离不开生长红毛草的这一片地,现在要来改行已经太晚了。人究竟不像树木,可以随便接枝。即便树木,有些接枝也不能生长的。站在庄头场上,或早或晚,沉沉雾霭,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倪二赶着一大阵鸭子经过荡口,父亲常常要摇头。
“还是不成,不‘像’!他自己以为帮人喂过食,上过圈,一窝鸭子又养得肥壮,得意得了不得,仿佛是老行家了,可是样子总不大对。这些鸭子还没有很认得他,服他、依他,他跟鸭子不能那么完全是一家子似的。照理,都就要卖了,应当简直不用拘束,那根篙子轻易不大动了。我没有看见过赶鸭用这种神情赶鸭的!”
他把“神情”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神情是个什么可以拿在手里挥舞的东西似的。倪二老实一点,可是我父亲对他不能欣赏他是也可以感觉到的,倪二不服,他有他的话:
“三爷,您看!”
他的意思是就要八月中秋,马上就可以赶到市上变钱,今年鸡鸭上好市面,到那个时候倪二再说他当初为什么要改业,看看倪二眼光如何,手段如何。父亲想气他一气,说:
“倪二,你知道你手里那根篙子有多重?人说篙子是四两拨千斤,是不是只有四两?”
这就非教倪二红脸不可了,伤了他的心,他那根篙子搦得实在不顶游刃得体,不够到家。不过父亲没有说,怕太损了他的尊严。
养鸭是很苦的事。种田也是很苦的事,但那是另外一种苦。问养鸭人顶苦是什么,很奇怪的,他们回答“是寂寞”。这简直不能相信了,似乎寂寞只是坐得太久谈得太多,抽烟喝茶度日的人才有的感情,“乡下人”会“寂寞”吗?也许寂寞是人的基本感情之一,怕寂寞是与生俱来的,襁褓中的孩子如果不是确知父母在留心着自己,他不肯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也可能这是穴居野处时对于不可知的一切来袭的恐惧心理的遗传,人总要知觉到自己不是孤身地面对整个自然。种地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车水、薅草、播种、插秧、打场、施肥,有歌声,有锣鼓,有打骂调笑,相慰相劳,热热闹闹,呼吸着人的气息。而养鸭是一种游离,一种放逐,一种流浪。一清早,天才露白,撑一个浅扁小船,才容一人起坐,叫作“鸭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竹篙头上系一个稻草把子或破芭蕉蒲扇,用以指挥鸭子转弯入阵,也用以划水撑船,就冷冷清清地离了庄子,到一片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直到天压黑才回来。下雨天穿蓑衣,太阳大戴笠子,凉了多带件衣裳,整个被人遗忘在这片水里。“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句话似极普通,可是你看看养鸭人的脸,听起来就有无比的悲愁。在那么空寥的地方,真是会引起一种原始的恐惧的,无助、无告、忍受着一种深入肌理、抽搐着腹肉、教人想呕吐的绝望,“简直要哭出来”!单那份厌气就无法排遣,只有拼命吧嗒旱烟。牛羊,甚至猪,都与人切身相关,可以产生感情,要跟鸭子谈谈心实在是很困难。放鸭的如果不是特别有心性,会自己娱悦,能弄一点什么东西在手上做做、心里想想的,很容易变成孤僻怪物之冷漠而褊窄。父亲觉得倪二旱烟瘾越来越大,行动虽还没看出什么改变,可是有点什么东西正在深重起来,无以名之,只有借用又是只通用于另一阶级的名词:犬儒主义。
可是鸭子肥得倪二欢喜,他看定了好利钱,这支持着他。
前两天倪二说,要把鸭子赶去卖了,已经谈好了,行用,卡钱,水脚,全算上,连底三倍利。就要赶,问父亲那一百只鸭怎么说,是不是一起卖。父亲关照他留三十只,送送人,也养几只下蛋,他要看自己家里鸭子下两个双黄玩玩。昨天晚上想起来,要多留二十只,今天叫长工去荡里跟倪二说一声。
“鸭都丢了!”
倪二说要去卖鸭,父亲问他要不要人帮一帮,怕他一个人对付不了。鸭子运起来,不像鸡装了笼子,仍是一只小船,船上准备人的粮食,简单行李,鸭圈一大卷,人在船,鸭在水,一路迤迤逶逶地走。鸭子路上要吃,还是鱼虾水虫,到了那头才不瘦膘减分量,精神好看。指挥拨反全靠那根篙子。有人可以在大江里赶十天半月,晚上找个沙洲歇一歇,这不是外行冒充得来的。
“不要!”
怕父亲还要说什么,他偷偷准备准备,留下三十只,其余的一早赶过荡,过白莲湖,转到大湖里,到邻县城里去了。长工一到荡口,问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莲湖里,你赶快去看看,叫三爷也去看看,——一趟鸭子全散了!”
白莲湖是一口小湖,离窑庄不远,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滓,荷花倒是红的多。或散步,或乘船赶二五八集期,我们也常去的,湖边港汊甚多,密密地长着芦苇。新芦苇长得很高了。莲蓬已经采过,荷叶颜色发了黑,多半全破了,人过时常有翡翠鸟冲起掠过,翠绿的一闪,疾速如箭,切断人的思绪或低低地唱歌。
小船浮在岸边,竹篙横在船上,篙子头上的破蒲扇不知哪里去了。倪二呢?坐在一个石辘轳上,手里团着他的瓦块帽子,额头上破了一块皮,在一个人家晒场上,为几个人围着,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现在,现在是下半天了,他一定还没有吃过饭,跟这些鸭子奋斗了半日。他的饭在船上一个布口袋里,一袋子老锅巴。他坐着不动,看不出他心里什么滋味,不时头忽然抖一抖,好像受了震动。——他的脖子里的沟好深,一方格一方格的,颜色真红,烧焦了似的。那么坐着,脚恐怕要麻了,好傻相的脚!父亲叫他:
“倪二。”
“三爷!”
他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办呢?
“去找陆长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陆长庚。”
“只有老陆,陆鸭。”
陆长庚在哪里?
“多半在桥头茶馆。”
桥头有个茶馆,为的鲜货行客人,蛋行客人,陆陈行客人,区里,县里,党部里来的人谈话讲生意而设的,卖清茶,代卖烟纸、洋杂、针线、香烛、鸡蛋糕、麻酥饼、七厘散、紫金锭、菜种、草鞋、契纸、小绿颖毛笔、金不换黑墨、何通记纸牌。这一带闲散无事人常借茶馆聚赌玩钱。有时纸牌,最为文雅。有时麻雀,那副牌有一张红中丢了,配了牌九上一张杂七,这杂七于是成为桌上最关心的一张牌了。有时推牌九,下旁注的比坐下来拿牌的要多,在后头呼幺喝六,帮别人呐喊助威的更多。船从桥边过,远远地就看到一堆兴奋忘形的人头人手,走过了一段,还听得到“七七八八——不要九!”“磨一点,再磨一点,天地遇牯牛,越大越封侯!”呼声。常在后头看斜头胡的,有人指点过,那就是陆长庚,这一带放鸭的第一手,诨号陆鸭,说他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老鸭。——瘦瘦小小,神情总是在发愁的样子。他已经多年不养鸭了,见到鸭就怕了,运气不好,老是瘟。
“不要你多,十五块洋钱。”
十五块钱在从前很是一个数目了。许多人都因为这个数目而回了回头,看看倪二,看看陆长庚,桌面上顶大的注子是一吊钱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说了半天,讲定了,十块钱。看一家地杠通吃,红了一庄,方去。
“把鸭圈全拿好,倪二你会赶鸭子进圈的?我吆上来,你就赶,鸭子在水里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这十块钱太赚得不费力了!拈起那根篙子,撑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着在水上扑一气,嘴里啧啧咕咕不知叫点什么,嚇——都来了!鸭子四面八方,从芦苇缝里像来争什么东西似的,拼命地拍着翅膀,挺着脖子,一起奔到他那只小船的四围来。本来平静寥廓湖面,一时骤然热闹起来,全是鸭子,不知为什么,高兴极了,喜欢极了,放开喉咙大叫,不停地把头没在水里,翻来翻去。岸上人看到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倪二都笑了,他笑得尤其舒服。差不多都齐了,篙子一抬,嘴里曼声唱着,鸭子马上又安静起来,文文雅雅,摆摆摇摇,向岸边游来,舒闲整齐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贵“和”,这个字用来形容那些鸭子真恰切极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鸭子都很爱听,听得很入神似的,真怪!
“一共多少只?”
“三千多。”
“三千多少?”
“三千零四十二。”
他拣一个高处,四面一望。
“你数数,大概不差了。——嗨!你这里头怎么来了一只老鸭!是哪一家养的老鸭教你裹来了!”
倪二分辩,分辩也没有用,他一伸手捞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鸭子拉稀屎,过了一年的,才硬。鸭肠子鸭头的那里有个小箍道,老鸭子就长老了。吃新鸭子,不喝酒,容易拉肚,就因为鸭肠子不老。裹了人家鸭自己还不知道,只知道多了一只!”
“我不要你多,只要两只。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气也没法不送他,他已经到鸭圈里提了两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问人。
“你说多重?”
有人问他。
“六斤四,——这一只,多一两,六斤五。这一趟里顶壮的两只。”
不相信,哪里一两也分得出,就凭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秤来称。称得不对,两只鸭算你的;对了,今天晚上上你家里喝酒。”
称出来,一点都不错。
“拎都用不着拎,凭眼睛看,说得出这一趟鸭一个一个多重。”
不过先得大叫一声才看得出来。鸭身上有毛,毛蓬松着看不出来,得惊它一惊,一惊,鸭毛就紧了,贴在身上了,这就看得出哪一个肥哪一个瘦。
“晚上喝酒了,在茶馆里会。不让你费事,鸭先杀好。”
他刀也不用,一个指头往鸭子三岔骨处一捣,两只鸭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
“杀的鸭子不好吃,鸭子要吃呛血的,肉才不老。”
什么事他都是轻描淡写,毫不大惊小怪。说话自然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之中还是有一种对于自己的嘲讽,仿佛这是并不稀奇的事,而且正因为有这点本领,他才种种不如别人。他日子过得很不如意,种一点地,种的是豆子。“懒媳妇种豆,”豆子是顶不要花工夫气力的。从前放过鸭,可是本钱都蚀光了。鸭子瘟起来不得了,只要看见一个鸭摇一摇头,就完了。还不像鸡,鸡瘟起来比较慢,灌点胡椒香油,还可以有点救。鸭,一个摇头,个个摇头,马上,都不动了。比在三岔骨上捣一指头还快。常常一趟鸭子放到荡里,回来时只有自己一个人了。看着死,毫无办法。陆长庚吃的鸭可太多了,他发誓,从此绝不再养。
“倪老二,十块钱不白要你的,我给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鸭圈起来过一夜,明天一早我来。三爷,十块钱赶一趟鸭,不算顶贵噢?”
他知道这十块钱将由谁来出。
当然,第二天大早他来时仍是一个陆长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输得光光的。
“没有!还剩一块!”
这两个人都老了,时候过起来真快。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现在在做什么呢?父亲也不大清楚,我请父亲给我打听打听,可是一直还没有信来。——忽然想起来,那个分鸭子的年轻小伙子一定是两老人之一的儿子,而且是另一老人的女婿。我得写封信去问问。也顺便问问父亲房东家养在院子里的那只大公鸡不知怎么了。——这只公鸡,他们说它有神经病,我看大概不是神经病。一窝小鸡买进来时本来是十只,次第都已死去,只剩下这个长命。不过很怪,常常它会曲起一只脚来乱蹦乱跳一气,就像发了疯似的。可能是抽筋,不过鸡会抽筋么?它左脚有点异样,脚趾全向里弯,有点内八字,最外一个而且好像短了一截,可能是小时教什么重东西压的。是这影响它生理上有时不大平衡么?父亲说怕是受刺激太深,与它的同伴的死有关,那当然是开玩笑。——哎哟,一年了,该没有被杀掉风起来吧?这两天正是风鸡的时候。
黄油烙饼
萧胜跟着爸爸到口外去。
萧胜满七岁,进八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他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一会儿修水库啦,一会儿大炼钢铁啦。他妈也是调来调去。奶奶一个人在家乡,说是冷清得很。他三岁那年,就被送回老家来了。他在家乡吃了好些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长高了。
奶奶不怎么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鞋。自己打袼褙,剪样子,纳底子,自己绱。奶奶老是说:“你的脚上有牙,有嘴?”“你的脚是铁打的!”再就是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他整天在外面玩。奶奶把饭做得了,就在门口嚷:“胜儿!回来吃饭咧!——”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真不赖!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焖茄子,猪头肉!食堂的大师傅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在蒸笼的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拿铲子敲着锅边,还大声嚷叫。人也胖了,猪也肥了。真不赖!
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
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今年,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挺大一个克郎,一挤它,咕咚就倒了。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他饿。
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还好,晚上难熬。萧胜躺在炕上,听奶奶喝喽喝喽地喘。睡醒了,还听她喝喽喝喽。他想,奶奶喝喽了一夜。可是奶奶还是喝喽着起来了,喝喽着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他每年回来,都是冬天。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营养”,叫奶奶抹饼子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黄油是个啥东西?牛奶炼的?隔着玻璃,看得见它的颜色是嫩黄嫩黄的。去年小三家生了小四,他看见小三他妈给小四用松花粉扑痱子。黄油的颜色就像松花粉。油汪汪的,很好看。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没有吃过,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就得歇一会儿。奶奶跟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们说:“只怕是过得了冬,过不得春呀。”萧胜知道这不是好话。这是一句骂牲口的话。“嗳!看你这乏样儿!过得了冬过不得春!”果然,春天不好过。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接二连三地死了。镇上有个木业生产合作社,原来打家具、修犁耙,都停了,改了打棺材。村外添了好些新坟,好些白幡。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了气了。
爸爸求木业社把奶奶屋里的躺柜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泪。
萧胜一生第一次经验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的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爸爸拜望了村里的长辈,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应用的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把奶奶给萧胜做的两双鞋也装在网篮里。把两瓶动都没有动过的黄油也装在网篮里。锁了门,就带着萧胜上路了。
萧胜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过惯了。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想小三家的一对大白鹅,想蜻蜓,想蝈蝈,想挂大扁飞起来格格地响,露出绿色硬翅膀底下的桃红色的翅膜……后来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爸爸很好。爸爸老是引他说话,告诉他许多口外的事。他的话越来越多,问这问那。他对“口外”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
他问爸爸啥叫“口外”。爸爸说“口外”就是张家口以外,又叫“坝上”。“为啥叫坝上?”他以为“坝”是一个水坝。爸爸说到了就知道了。
敢情“坝”是一溜大山。山顶齐齐的,倒像个坝。可是真大!汽车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上了大山,嘿,一片大平地!真是平呀!又平又大。像是擀过的一样。怎么可以这样平呢!汽车一上坝,就撒开欢了。它不哼哼了,“刷——”一直往前开。一上了坝,气候忽然变了。坝下是夏天,一上坝就像秋天。忽然,就凉了。坝上坝下,刀切的一样。真平呀!远远有几个小山包,圆圆的。一棵树也没有。他的家乡有很多树。榆树,柳树,槐树。这是个什么地方!不长一棵树!就是一大片大平地,碧绿的,长满了草。有地。这地块真大。从这个小山包一匹布似的一直扯到了那个小山包。爸爸告诉他:有一个农民牵了一头母牛去犁地,犁了一趟,回来时候母牛带回来一个新下的小牛犊,已经三岁了!
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一辆牛车来接他们。这车的样子真可笑,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还不怎么圆,骨碌碌,骨碌碌,往前滚。他就仰面躺在牛车上,上面是一个很大的蓝天。牛车真慢,还没有他走得快。他有时下来掐两朵野花,走一截,又爬上车。
这地方的庄稼跟口里也不一样。没有高粱,也没有老玉米,种莜麦,胡麻。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喝,这一大片马兰!马兰他们家乡也有,可没有这里的高大。长齐大人的腰那么高,开着巴掌大的蓝蝴蝶一样的花。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大片马兰!他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像是在一个梦里。
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他坐起来一看,一大片马铃薯,都开着花,粉的、浅紫蓝的、白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是下了一场大雪。花雪随风摇摆着,他有点晕。不远有一排房子,土墙、玻璃窗。这就是爸爸工作的“马铃薯研究站”。土豆——山药蛋——马铃薯。马铃薯是学名,爸说的。
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
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这几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爸愿意。妈是学画画的,前几年老画两个娃娃拉不动的大萝卜啦,上面张个帆可以当作小船的豆荚啦。她也愿意跟爸爸一起来,画“马铃薯图谱”。
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妈说这粥是草籽熬的。有点像小米,比小米小,绿盈盈的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爸说别处的鲫鱼很少有过一斤的,这儿“淖”里的鲫鱼有一斤二两的,鲫鱼吃草籽,长得肥。草籽熟了,风把草籽刮到淖里,鱼就吃草籽。萧胜吃得很饱。
爸说把萧胜接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奶奶死了,老家没有人了。二是萧胜该上学了,暑假后就到不远的一个完小去报名。三是这里吃得好一些。口外地广人稀,总好办一些。这里的自留地一个人有五亩!随便刨一块地就能种点东西。爸爸和妈妈就在“研究站”旁边开了一块地,种了山药、南瓜。山药开花了,南瓜长了骨朵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吃了。
马铃薯研究站很清静,一共没有几个人。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几个工人。工人都有家。站里就是萧胜一家。这地方,真安静。成天听不到声音,除了风吹莜麦穗子,沙沙地像下小雨;有时有小燕吱喳地叫。
爸爸每天戴个草帽下地跟工人一起去干活,锄山药。有时查资料,看书。妈一早起来到地里掐一大把山药花,一大把叶子,回来插在瓶子里,聚精会神地对着它看,一笔一笔地画。画的花和真的花一样!萧胜每天跟妈一同下地去,回来鞋和裤脚沾的都是露水。奶奶做的两双新鞋还没有上脚,妈把鞋和两瓶黄油都锁在柜子里。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这地方大得很,没遮没挡,跑多远,一回头还能看到研究站的那排房子,迷不了路。他到草地里去看牛、看马、看羊。
他有时也去莳弄莳弄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火,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
他学会了采蘑菇。起先是妈妈带着他采了两回,后来,他自己也会了。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蘑菇这玩意很怪,都长在“蘑菇圈”里。你低下头,侧着眼睛一看,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的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圈里面没有,圈外面也没有。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长,明年还长。哪里有蘑菇圈,老乡们都知道。
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好像是有鬼,看着都怕人。附近七八家都来采,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底下。家家都挂了三四串,挺老长的三四串。老乡们说,这个圈明年就不会再长蘑菇了,它死了。萧胜也采了好些。他兴奋极了,心里直跳。“好家伙!好家伙!这么多!这么多!”他发了财了。
他为什么这样兴奋?蘑菇是可以吃的呀!
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流出了眼泪。他想起奶奶,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食堂的红高粱饼子越来越不好吃,因为掺了糠。甜菜叶子汤也越来越不好喝,因为一点油也不放了。他恨这种掺糠的红高粱饼子,恨这种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
他还是到处去玩,去瞎跑。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就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
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
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是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吗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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