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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
“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故乡人
@打鱼的
女人很少打鱼。
打鱼的有几种。
一种用两只三桅大船,乘着大西北风,张了满帆,在大湖的激浪中并排前进,船行如飞,两船之间挂了极大的拖网,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而且都是大鱼。一条大铜头鱼(这种鱼头部尖锐,颜色如新擦的黄铜,肉细味美,有的地方叫作黄段),一条大青鱼,往往长达七八尺。较小的,也都在五斤以上。起网的时候,如果觉得分量太沉,会把鱼放掉一些,否则有把船拽翻了的危险。这种豪迈壮观的打鱼,只能在严寒的冬天进行,一年只能打几次。渔船的船主都是个小财主,虽然他们也随船下湖,驾船拉网,勇敢麻利处不比雇来的水性极好的伙计差到哪里去。
一种是放鱼鹰的。鱼鹰分清水、浑水两种。浑水鹰比清水鹰值钱得多。浑水鹰能在浑水里睁眼,清水鹰不能。湍急的浑水里才有大鱼,名贵的鱼。清水里只有普通的鱼,不肥大,味道也差。站在高高的运河堤上,看人放鹰捉鱼,真是一件快事。一般是两个人,一个撑船,一个管鹰。一船鱼鹰,多的可到二十只。这些鱼鹰歇在木架上,一个一个都好像很兴奋,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管鹰的把篙子一摆,二十只鱼鹰扑通扑通一齐钻进水里,不大一会儿,接二连三的上来了。嘴里都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鱼尾不停地搏动。没有一只落空。有时两只鱼鹰合抬着一条大鱼。嗬!这条大鳜鱼!烧出来以后,哪里去找这样大的鱼盘来盛它呢?
一种是扳罾的。
一种是撒网的。……
还有一种打鱼的:两个人,都穿了牛皮缝制的连鞋子、裤子带上衣的罩衣,颜色白黄白黄的,站在齐腰的水里。一个张着一面八尺来宽的兜网;另一个按着一个下宽上窄的梯形的竹架,从一个距离之外,对面走来,一边一步一步地走,一边把竹架在水底一戳一戳地戳着,把鱼赶进网里。这样的打鱼的,只有在静止的浅水里,或者在虽然流动但水不深,流不急的河里,如护城河这样的地方,才能见到。这种打鱼的,每天打不了多少,而且没有很大的、很好的鱼。大都是不到半斤的鲤鱼拐子、鲫瓜子、鲶鱼。连不到二寸的“罗汉狗子”,薄得无肉的“猫杀子”,他们也都要。他们时常会打到乌龟。
在小学校后面的苇塘里,臭水河,常常可以看到两个这样的打鱼的。一男一女。他们是两口子。男的张网,女的赶鱼。奇怪的是,他们打了一天的鱼,却听不到他们说一句话。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望、忧愁,总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平淡得近于木然。除了举网时听到歘的一声,和梯形的竹架间或搅动出一点水声,听不到一点声音。就是举网和搅水的声音,也很轻。
有几天不看见这两个穿着黄白黄白的牛皮罩衣的打鱼的了。又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了。按着梯形竹架赶鱼的换了一个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辫根缠了白头绳。一看就知道,是打鱼人的女儿。她妈死了,得的是伤寒。她来顶替妈的职务了。她穿着妈穿过的皮罩衣,太大了,腰里窝着一块,更加显得臃肿。她也像妈一样,按着梯形竹架,一戳一戳地戳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一定觉得:这身湿了水的牛皮罩衣很重,秋天的水已经很凉,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金大力
金大力想必是有个大名的,但大家都叫他金大力,当面也这样叫。为什么叫他金大力,已经无从查考。他姓金,块头倒是很大。他家放剩饭的淘箩,年下腌制的风鱼咸肉,都挂得很高,别人够不着,他一伸手就能取下来,不用使竹竿叉棍去挑,也不用垫一张凳子。身大力不亏。但是他是不是有很大的力气,没法证明。关于他的大力,没有什么传说的故事,他没有表演过一次,也没有人和他较量过。他这人是不会当众表演,更不会和任何人较量的。因此,大力只是想当然耳。是不是和戏里的金大力有什么关系呢?也说不定。也许有。他很老实,也没有什么本事,这一点倒和戏里的金大力有点像。戏里的金大力只是个傻大个儿,哪次打架都有他,有黄天霸就有他,但哪回他也没有打得很出色。人们在提起金大力时,并不和戏台上那个戴着红缨帽或盘着一条大辫子,拿着一根可笑的武器,——一根红漆的木棍的那个金大力的形象联系起来。这个金大力和那个金大力不大相干。这个金大力只是一个块头很大的,家里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本人是个瓦匠头儿的老实人。
他怎么会当了瓦匠头儿呢?
按说,瓦匠里当头儿的,得要年高望重,手艺好,有两手绝活,能压众,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还得有个好人缘儿。前面几条,金大力都不沾。金大力是个很不够格的瓦匠,他的手艺比一个刚刚学徒的小工强不了多少,什么活也拿不起来。一般老师傅会做的活,不用说相地定基,估工算料,砌墙时挂线,布瓦时堆瓦脊两边翘起的山尖,用一把瓦刀舀起半桶青灰在瓦脊正中塑出花开四面的浮雕……这些他统统不会,他连砌墙都砌不直!当了一辈子瓦匠,砌墙会砌出一个鼓肚子,真也是少有。他是一个瓦匠头,只能干一些小工活,和灰送料,传砖递瓦。这人很拙于言辞,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是闷声不响,他不会说几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应酬门面话讨主人家喜欢;也不会说几句夸赞奉承,道劳致谢的漂亮话叫同行高兴;更不会长篇大套地训教小工以显示一个头儿的身份。他说的只是几句实实在在的大实话。说话很慢,声音很低,跟他那副大骨架很不相符。只有一条,他倒是具备的:他有一个好人缘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缘儿会那么好。
这一带人家,凡有较大的泥工瓦活,都愿意找他。一般的零活,比如检个漏,修补一下被雨水冲坍的山墙,这些,直接雇两个瓦匠来就行了,不必通过金大力。若是新建房屋,或翻盖旧房,就会把金大力叫来。金大力听明白了是一个多大的工程,就告辞出来。他算不来所需工料、完工日期,就去找有经验的同行商议。第二天,带了一个木匠头儿,一个瓦匠老师傅,拿着工料单子,向主人家据实复告。主人家点了头,他就去约人、备料。到窑上订砖、订瓦,到石灰行去订石灰、麻刀、纸脚。他一辈子经手了数不清的砖瓦石灰,可是没有得过一手钱的好处。
这里兴建动工有许多风俗。先得“破土”。由金大力用铁锨挖起一小块土,铲得四方四正,用红纸包好,供在神像前面。——这一方土要到完工时才撤去。然后,主人家要请一桌酒。这桌酒有两点特别处,一是席面所用器皿都十分粗糙,红漆筷子,蓝花粗瓷大碗;二是,菜除了猪肉、豆腐外,必有一道泥鳅。这好像有一点是和泥瓦匠开玩笑,但瓦匠都不见怪,因为这是规矩。这桌酒,主人是不陪的,只是出来道一声“诸位多辛苦”,然后就委托金大力:“金师傅,你陪陪吧!”金大力就代替了主人,举起酒杯,喝下一口淡酒。这时木匠已经把房架立好,到了择定吉日的五更头,上了梁,——梁柱上贴了一副大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两边各立了一面筛子,筛子里斜贴了大红斗方,斗方的四角写着“吉星高照”,金大力点起一挂鞭,泥瓦工程就开始了。
每天,金大力都是头一个来,比别人要早半小时。来了,把孩子们搬下来搭桥、搭鸡窝玩的砖头捡回砖堆上去,把碍手碍脚的棍棍棒棒归置归置,清除“脚手”板子上昨天滴下的灰泥,把“脚手”往上提一提,捆“脚手”的麻绳紧一紧,扫扫地,然后,挑了两担水来,用铁锹抓钩和青灰,——石灰里兑了锅烟;和黄泥。灰泥和好,伙计们也就来上工了。他是个瓦匠,上工时照例也在腰带里掖一把瓦刀,手里提着一个抿子。可是他的瓦刀抿子几乎随时都是干的。他一天使的家伙就是铁锹抓钩,他老是在和灰、和泥。他只能干这种小工活,也就甘心干小工活。他从来不想去露一手,去逞能卖嘴,指手画脚,到了半前晌和半后晌,伙计们照例要下来歇一会儿,金大力看看太阳,提起两把极大的紫砂壶就走。在壶里撮了两大把茶叶梗子,到他自己家的茶水炉上,灌了两壶水,把茶水筛在大碗里,就抬头叫嚷:“哎,下来喝茶来!”傍晚收工时,他总是最后一个走。他要各处看看,看看今天的进度、质量(他的手艺不高,这些都还是会看的),也看看有没有留下火星(木匠熬胶要点火,瓦匠里有抽烟的)。然后,解下腰带,从头到脚,抽打一遍。走到主人家窗下,扬声告别:“明儿见啦!晚上你们照看着点!”——“好来,我们会照看。明儿见,金师傅!”
金大力是个瓦匠头儿,可是拿的工钱很低,比一个小工多不多少。同行师傅们过意不去,几次提出要给金头儿涨涨工钱。金大力说:“不。干什么活,拿什么钱。再说,我家里还开着一爿茶水炉子,我不比你们指身为业。这我就知足。”
金家茶炉子生意很好。一早、晌午、傍黑,来打开水的人很多,提着木子的,提着洋铁壶、暖壶、茶壶的,川流不息。这一带店铺人家一般不烧开水,要用开水,多到茶炉子上去买,这比自己家烧方便。茶水炉子,是一个砖砌的长方形的台子,四角安四个很深很大的铁罐,当中有一个火口。这玩意,有的地方叫作“老虎灶”。烧的是稻糠。稻糠着得快,火力也猛。但这东西不经烧,要不断地往里续。烧火的是金大力的老婆。这是个很结实也很利索的女人。只见她用一个小铁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火口里倒糠。火光轰轰地一阵一阵往上冒,照得她满脸通红。半箩稻糠烧完,四个铁罐里的水就哗哗地开了,她就等着人来买水,一舀子一舀子往各种容器里倒。到罐里水快见底时,再烧。一天也不见她闲着。(稻糠的灰堆在墙角,是很好的肥料,卖给乡下人垩田,一个月能卖不少钱。)
茶炉子用水很多。金家茶炉的一半地方是三口大水缸。因为缸很深,一半埋在地里。一口缸容水八担,金家一天至少要用二十四担水。这二十四担水都是金大力挑的。有活时,他早晚挑;没活时(瓦匠不能每天有活)白天挑。因为经常挑水,总要撒泼出一些,金家茶炉一边的地总是湿漉漉的,铺地的砖发深黑色(另一边的砖地是浅黑色)。你要是路过金家茶炉子,常常可以看见金大力坐在一根搭在两只水桶的扁担上休息,好像随时就会站起身来去挑一担水。
金大力不变样,多少年都是那个样子。高大结实,沉默寡言。
不,他也老了。他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了,虽然还不大显,墨里藏针。
@钓鱼的医生
这个医生几乎每天钓鱼。
他家挨着一条河。出门走几步,就到了河边。这条河不宽。会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捡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扬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个,瓦片贴水飘过河面,还能蹦到对面的岸上。这条河下游淤塞了,水几乎是不流动的。河里没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这里来游水,因为河里淹死过人,都说有水鬼。这条河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水不流,也没有人挑来吃。只有南岸的种菜园的每天挑了浇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鸭子赶到河里来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树。有的欹侧着,柳叶都拖到了水里。河里鱼不少,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钓鱼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随身带着一个白泥小炭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他钓鱼很有经验。钓竿很短,鱼线也不长,而且不用漂子,就这样把钓线甩在水里,看到线头动了,提起来就是一条。都是三四寸长的鲫鱼。——这条河里的鱼以白条子和鲫鱼为多。白条子他是不钓的,他这种钓法,是钓鲫鱼的。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就放到锅里。不大一会儿鱼就熟了。他就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这种出水就烹制的鱼味美无比,叫作“起水鲜”。到听见女儿在门口喊:“爸——!”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把火盖上,把鱼竿插在岸边湿泥里,起身往家里走。不一会儿,就有一只钢蓝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鱼竿上了。
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中国以淡人为字的好像特别多,而且多半姓王。他们大都是阴历九月生的,大名里一定还带一个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诗,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认。门口倒没有特别的标志。大门总是开着的,往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挂了好几块大匾。匾上写的是“功同良相”“济世救人”“仁心仁术”“术绍岐黄”“杏林春暖”“橘井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疴”……医生家的匾都是这一套。这是亲友或病家送给王淡人的祖父和父亲的。匾都有年头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经发暗。到王淡人的时候,就不大兴送匾了。送给王淡人的只有一块,匾很新,漆地乌亮,匾字发光,是去年才送的。这块匾与医术无关,或关系不大,匾上写的是“急公好义”,字是颜体。
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种着鸡冠、秋葵、凤仙一类既不花钱,又不费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还有一畦瓢菜。这地方不吃瓢菜,也没有人种。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从外地找了种子,特为种来和扁豆配对的。王淡人的医室里挂着一副郑板桥写的(木板刻印的)对子:“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他很喜欢这副对子。这点淡泊的风雅,和一个不求闻达的寒士是非常配称的。其实呢?何必一定是瓢儿菜,种什么别的菜也不是一样吗?王淡人花费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种来种,也可看出其天真处。自从他种了瓢菜,他的一些穷朋友在来喝酒的时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钓的鱼,就还能尝到这种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过了小院,是三间正房,当中是堂屋,一边是卧房,一边是他的医室。
他的医室和别的医生的不一样,像一个小药铺。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坛肚子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子,写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子、药臼、嘴刀、剪子、镊子、钳子、钎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他这个医生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就是说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药面子。“神仙难识丸散”,多有经验的医生和药铺的店伙也鉴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红的或雪白的粉末。虽然每一家药铺都挂着一块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还是不相信。外科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药铺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制。他的老婆、儿女,都是他的助手,经常看到他们抱着一个乳钵,握着乳锤,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极细,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乡下来的,即使是看内科,他们也不愿上药铺去抓药,希望先生开了方子就给配一服,因此,他还得预备一些常用的内科药。
城里外科医生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外科医生都不大看得起,觉得都有点“江湖”,不如内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多。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多半是生疮长疖子,而且大都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见一个大人带着生瘌痢头的瘦小子,或一个长痄腮的胖小子走进王淡人家的大门;不多一会儿,就又看见领着出来了。生瘌痢的涂了一头青黛,把一个秃光光的脑袋涂成了蓝的;生痄腮的腮帮上画着一个乌黑的大圆饼子,——是用掺了冰片研出的陈墨画的。
这些生疮长疖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钱的,——那时还没有挂号收费这一说。而且本地规矩,熟人看病,很少当下交款,都得要等“三节算账”,——端午、中秋、过年。忘倒不会忘的,多少可就“各凭良心”了。有的也许为了高雅,其实为了省钱,不送现钱,却送来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枇杷、扇子、月饼、莲蓬、天竺果子、蜡梅花。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时付酬,但常常不是现钞,或是二十个鸡蛋,或一升芝麻,或一只鸡,或半布袋鹌鹑!遇有实在困难,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就由病人的儿女趴下来磕一个头。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盖着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饭不致断顿,——吃扁豆、瓢菜、小鱼、糙米——和炸鹌鹑!穿衣可就很紧了。淡人夫妇,十多年没添置过衣裳。只有儿子女儿一年一年长高,不得不给他们换换季。有人说: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点傻。去年、今年,就办了两件傻事。
去年闹大水。这个县的地势,四边高,当中低,像一个水壶,别名就叫作盂城。城西的运河河底,比城里的南北大街的街面还要高。站在运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鳞次栉比的瓦屋的屋顶;城里小孩放的风筝,在河堤游人的脚底下飘着。因此,这地方常闹水灾。水灾好像有周期,十年大闹一次。去年闹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边钓鱼,傍晚听见蛤蟆爬在柳树顶上叫,叫得他心惊肉跳,他知道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种特殊的灵感,水涨多高,他就在多高处叫。十年前大水灾就是这样。果然,连天暴雨,一夜西风,运河决了口,浊黄色的洪水倒灌下来,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里流着箱子、柜子、死牛、死人。这一年死于大水的,有上万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顶、树顶和孤岛一样的高岗子上挨饿;还有许多人生病:上吐下泻,痢疾伤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为人治病。他会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横执着这根竹篙,泅水过去。他听说泰山庙北边有一个被大水围着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庙那里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过不去!他和四个水性极好的专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只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铁链,每一根又分在一个水手的腰里,这样,即使是船翻了,他们之中也可能有一个人把他救起来。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退之后,那个村里的人合送了他一块匾,就是那块“急公好义”。
拿一条命换一块匾,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给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时候一块掏蛐蛐,放风筝的朋友。这人原先很阔。这一街的老人到现在还常常谈起他娶亲的时候,新娘子花鞋上缀的八颗珍珠,每一颗都有指头顶子那样大!这家伙,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业败得精光,连一片瓦都没有,最后只好在几家亲戚家寄食。这一家住三个月,那一家住两个月。就这样,他还抽鸦片!他给人家熬大烟,报酬是烟灰和一点膏子。他一天夜里觉得背上疼痛,浑身发烧,早上歪歪倒倒地来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这是个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说:“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以后,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问王淡人:“你干吗为他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汪炳没有一个钱。白吃,白喝,白治病。病好后,他只能写了很多鸣谢的帖子,贴在满城的街上,为王淡人传名。帖子上的言辞倒真是淋漓尽致,充满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贤惠的,对王淡人所做的事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问问淡人:“你给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钱?”王淡人笑一笑,说:“没有多少钱。——我还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摇摇头。
王淡人就是这样,给人看病,看“男女内外大小方脉”,做傻事,每天钓鱼。一庭春雨,满架秋风。
你好,王淡人先生!
薛大娘
薛大娘是卖菜的。
她住在螺蛳坝南面,占地相当大,房屋也宽敞,她的房子有点特别,正面、东西两边各有三间低低的瓦房,三处房子各自独立,不相连通。没有围墙,也没有院门,老远就能看见。
正屋朝南,后枕臭河边的河水。河水是死水,但并不臭;当初不知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地名。有时雨水多,打通螺蛳坝到越塘之间的淤塞的旧河,就成了活水。正屋当中是“堂屋”,挂着一轴“家神菩萨”的画。这是逢年过节磕头烧香的地方,也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正屋一侧是薛大娘的儿子大龙的卧室,另一侧是贮藏室,放着水桶、粪桶、扁担、勺子、菜种、草灰。正屋之南是一片菜园,种了不少菜。因为土好,用水方便——下河坎就能装满一担水,菜长得很好。每天上午,从路边经过,总可以看到大龙洗菜、浇水、浇粪。他把两桶稀粪水用一个长柄的木勺子扇面似的均匀地洒开。太阳照着粪水,闪着金光,让人感到:这又是新的一天了。菜园的一边种了一畦韭菜,垄了一畦葱,还有几架宽扁豆。韭菜、葱是自家吃的,扁豆则是种了好玩的。紫色的扁豆花一串一串,很好看。种菜给了大龙一种快乐。他二十岁了,腰腿矫健,还没有结婚。
薛大娘的丈夫是个裁缝,人很老实,整天没有几句话。他住东边的三间,带着两个徒弟裁、剪、缝、连、锁边、打纽子。晚上就睡在这里。他在房事上不大行。西医说他“性功能不全”,有个江湖郎中说他“只能生子,不能取乐”。他在这上头也就看得很淡,不大有什么欲望。他很少向薛大娘提出要求,薛大娘也不勉强他。自从生了大龙,两口子就不大同房,实际上是分开过了。但也是和和睦睦的,没有听到过他们吵架。
薛大娘自住在西边三间里。
她卖菜。
每天一早,大龙把青菜起出来,削去泥根,在两边扁圆的菜筐里码好,在臭河边的水里濯洗干净,薛大娘就担了两筐菜,大步流星地上市了。她的菜筐多半歇在保全堂药店的廊檐下。
说不准薛大娘的年龄。按说总该过四十了,她的儿子都二十岁了嘛。但是看不出。她个子高高的,腰腿灵活,眼睛亮灼灼的。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对奶子,尖尖耸耸的,在蓝布衫后面顶着。还不像一个有二十岁的儿子的人。没有人议论过薛大娘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她眉宇间有点英气,算得是个一丈青。
她的菜肥嫩水足。很快就卖完了。卖完了菜,在保全堂店堂里坐坐,从茶壶焐子里倒一杯热茶,跟药店的“同事”说说话。然后上街买点零碎东西,回家做饭。她和丈夫虽然分开过,但并未分灶,饭还在一处吃。
薛大娘有个“副业”,给青年男女拉关系——拉皮条。附近几条街上有一些“小莲子”——本地把年轻的女用人叫作“小莲子”。她们都是十六七,十七八,都是从农村来的。这些农村姑娘到了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就觉得这是花花世界。她们的衣装打扮变了。比如,上衣掐了腰,合身抱体,这在农村里是没有的。她们也学会了搽胭脂抹粉。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走起来扭扭搭搭的。不少小莲子认了薛大娘当干妈。
街上有一些风流潇洒的年轻人,本地叫作“油儿”。这些“油儿”的眼睛总在小莲子身上转。有时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说一些调情的疯话:“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青春不再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小莲子大都脸色矜持,不理他。跟的次数多了,不免从眼角瞟几眼,觉得这人还不讨厌,慢慢地就能说说话了。“油儿”问小莲子是哪个乡的人,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小莲子都小声回答了他。
“油儿”倒觉得小莲子对他有点意思了,就找到薛大娘,求她把小莲子弄到她家里来会会。薛大娘的三间屋就成了“台基”——本地把提供男女欢会的地方叫作“台基”。小莲子来了,薛大娘说“你们好好谈谈吧”,就把门带上,从外面反锁了。她到熟人家坐半天,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聊,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开锁推门。她问小莲子“好吗?”小莲子满脸通红,低了头,小声说“好”——“好,以后常来。不要叫主家发现,扯个谎,就说在街碰到了舅舅,陪他买了会东西。”
欢会一次,“油儿”总要丢下一点钱,给小莲子,也包括给大娘的酬谢。钱一般不递给小莲子手上,由大娘分配。钱多钱少,并无定例。但大体上有个“时价”。臭河边还有一处“台基”,大娘姓苗。苗大娘是要开价的。有一次一个“油儿”找一个小莲子,苗大娘索价二元。她对这两块钱作了合理的分配,对小莲子说:“枕头五毛炕五毛,大娘五毛你五毛。”
薛大娘拉皮条,有人有议论。薛大娘说:“他们一个有情,一个愿意,我只是拉拉纤,这是积德的事,有什么不好?”
薛大娘每天到保全堂来,和保全堂上上下下都很熟。保全堂的东家有一点很特别,他的店里不用本地人,从上到下:管事(经理)、“同事”(本地把店员叫“同事”)、“刀上”(切药的)乃至挑水做饭的,全都是淮安人。这些淮安人一年有一个月假期,轮流回去,做传宗接代的事,其余十一个月吃住都在店里。他们一年要打十一个月的光棍。谁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假满回店,薛大娘了如指掌。她对他们很同情,有心给他们拉拉纤,找两个干女儿和他们认识,但是办不到。这些“同事”全都是拉家带口,没有余钱可以做一点风流事。
保全堂调进一个新“管事”——老“管事”刘先生因病去世了,是从万全堂调过来的。保全堂、万全堂是一个东家。新“管事”姓吕,街上人都称之为吕先生,上了年纪的则称之为“吕三”——他行三,原是万全堂的“头柜”,因为人很志诚可靠,也精明能干,被东家看中,调过来了。按规矩,当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称“人股”,算是股东之一,年底可以分红,因此“管事”都很用心尽职。
也是缘分,薛大娘看到吕三,打心里喜欢他。吕三已经是“管事”了,但岁数并不大,才三十多岁。这样年轻就当了管事的,少有。“管事”大都是“板板六十四”的老头,“同事”、学生意的“相公”都对“管事”有点害怕。吕先生可不是这样,和店里的“同仁”、来闲坐喝茶的街邻全都有说有笑,而且他说的话都很有趣。薛大娘爱听他说话,爱跟他说话,见了他就眉开眼笑。薛大娘对吕先生的喜爱毫不遮掩。她心里好像开了一朵花。
吕三也像药店的“同事”、“刀上”,每年回家一次,平常住在店里。他一个人住在后柜的单间里。后柜里除了现金、账簿,还有一些贵重的药:犀牛角、鹿茸、高丽参、藏红花……
吕先生离开万全堂到保全堂来了,他还是万全堂的老人,有时有事要和万全堂的“管事”老苏先生商量商量,请教请教。从保全堂到万全堂,要经过臭河边,经过薛大娘的家。有时他们就做伴一起走。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薛大娘和吕三的事渐渐被人察觉,议论纷纷。薛大娘的老姊妹劝她不要再“偷”吕三,说:
“你图个什么呢?”
“不图什么。我喜欢他。他一年打十一个月光棍,我让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
子孙万代
傅玉涛是“写字”的。“写字”就是给剧场写海报,给戏班抄本子。抄“总讲”(全剧),抄“单提”(分发给演员的,只有该演员所演角色的单独的唱词)。他的字写得不错,“欧底赵面”。时不常地,有人求他写一个单条,写一个扇面。后来,海报改成了彩印的,剧本大都油印了或打字了,他就到剧场卖票。日子还算混得过去。
他有个癖好,爱收藏小文物。他有一面葡萄海马镜,一个“长乐未央”瓦当,一块藕粉地鸡血石章,一块“都陵坑”田黄,一对赵子玉的蛐蛐罐,十几把扇子。齐白石、陈衡恪、姚茫父、王梦白、金北楼、王雪涛。最名贵的是一把吴昌硕画的,画的是枇杷,题句是“鸟疑金弹不敢啄”。他不养花,不养鸟,没事就是反反复复地欣赏他的藏品。这些小文物大都是花不多的钱从打小鼓的小赵手里买的。小赵和他是街坊,收到什么东西愿意让傅玉涛过过眼,小赵佩服傅玉涛,认为他懂行。傅玉涛也确实帮小赵鉴定过一些字画瓷器,使小赵卖了一个好价钱。
一天,小赵拿了一对核桃,请傅玉涛看看,能不能卖个块儿八毛的。傅玉涛接过来一看,用手掂了掂两颗核桃,说: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两颗核桃的大小、分量、形状,完全一样,是天生的一对。这是‘子孙万代’呀!”
“什么叫‘子孙万代’?”
“这你都不懂,亏你还是个打小鼓的呢!你看,这核桃的疙瘩都是一个一个小葫芦。这就叫‘子孙万代’。这是真‘子孙万代’。”
“‘子孙万代’还有真假之分?”
“真的葫芦是生成的,假‘子孙万代’动过刀,有的葫芦是刻出来的。这对核桃可够年份了。大概已经经过两代人的手。没有个几十年,揉不出这样。你看看这颜色:红里透紫,紫里透红,晶莹发亮,乍一看,像是外面有一层水。这种色,是人的血气透进核桃所形成。好东西!好东西!——让给我吧!”
“傅先生喜欢,拿去玩吧。”
“得说个价。”
“咳,说什么价,我一毛钱收来的。”
“那,这么着吧,我给两块钱,算是占了你的大便宜了。”
“傅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咱们是老街坊,我受过你的好处,一对核桃还过不着吗?”
傅玉涛掏出两块钱,塞进小赵的口袋。
“傅先生!傅先生!唉,这是怎么话说的!”
傅玉涛对这一对核桃真是爱如性命,他做了两个平绒小口袋,把两颗核桃分别装在里面,随身带着。一有空,就取出来看看,轻轻地揉两下,不多揉。这对核桃正是好时候,再多揉,就揉过了,那些小葫芦就会圆了,模糊了。
“文化大革命”。
红卫兵到傅玉涛家来破四旧,把他的小文物装进一个麻袋,呼啸而去。
四人帮垮台。
傅玉涛不再收藏文物,但是他还是爱逛地摊,逛古玩店。有时他想也许能遇到这对核桃。随即觉得这想法很可笑。十年浩劫,多少重要文物都毁了,这对核桃还能存在人间么?
一天,他经过缸瓦市一个小古玩店,进去看了看。一看,他的眼睛亮了:他的那对核桃!核桃放在一个玛瑙碟子里。他掏出放大镜,隔着橱柜的玻璃细细地看看:没错!这对核桃他看的次数太多了,核桃上有多少个小葫芦他都数得出来。他问售货员:“这对核桃是什么人卖的?”——“保密。”——“原先核桃有两个平绒小口袋装着的。”——“有。扔了。——你怎么知道?”——“小口袋是我缝的。”——“?”傅玉涛看了看标价:外汇券250。这时进来了一个老外。老外东看看,西看看,看见这对核桃。
“这是什么?”
售货员答:“核桃。”
“玉的?”
“不是玉的。就是核桃。”
“那为什么卖那么贵?”
售货员请傅玉涛给老外解释解释。
傅玉涛说:
“这不是普通的核桃,是山核桃。”
“山核桃?”
“这种核桃不是吃的,是揉的。”
“揉的?”傅玉涛叫售货员把玻璃柜打开。傅玉涛把两颗核桃拿在手里,熟练地揉了几圈。
“这样。”
“揉?有什么好处?”
“舒筋活血。”
“舒,筋,活,血?”
“您看这核桃的色,红里透紫,紫里透红,这是人的血气透进了核桃。”
“血——气?”
“把核桃揉成这样,得好几十年。”
“好几十年?”
“两代人。”
“两代人,揉一对核桃?”
“Yes!”
“这对核桃,有一个名堂,叫‘子孙万代’。”
“子孙万代?”
“您看这一个一个小疙瘩,都是小葫芦。”傅玉涛把放大镜给老外,老外使劲地看。
“是雕刻的?”
“No,是天生的。”
“天生的?噢,上帝!”
“这样的核桃,全中国,您找不出第二对。”
“我买了!”
老外付了钱,对傅玉涛说:
“ThankYou,——谢谢你!”
老外拿了这对子孙万代核桃,一路上嘟哝:
“子,孙,万,代!子孙万代!”
傅玉涛回家,炒了一个麻豆腐,喝了二两酒,用筷子敲着碗也唱了一句西皮慢三眼: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毋忘我
徐立和吕曼真是一对玉人。徐立长得有点像维吾尔人,黑而长的眉毛,头发有一点鬈。吕曼真像一颗香白杏。他们穿戴得很讲究,随时好像要到照相馆去照相。两人感情极好。每天早晨并肩骑自行车去上班,两辆车好像是一辆,只是有四个轱辘,两个座。居民楼的家属老太太背后叫他们是“天仙配”。这种赞美徐立和吕曼也知道,觉得有点俗,不过也还很喜欢。
吕曼死了,死于肺癌,徐立花了很高的价钱买了一个极其精致的骨灰盒,把吕曼骨灰捧回来。他把骨灰盒放在写字台上。写字台上很干净,东西很少,左侧是一盏台灯,右侧便是吕曼的骨灰盒。骨灰盒旁边是一个白瓷的小花瓶,花瓶里经常插一枝鲜花。马蹄莲、康乃馨、月季……有时他到野地里采来一丛蓝色的小花。有人问:“这是什么花?”
“Forget-me-not.”(1)
过了半年,徐立又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名叫林茜。林茜长得也很好看,像一颗水蜜桃。林茜常上徐立家里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走得越来越晚。
他们要结婚了。
少不得要置办一些东西。丝绵被、毛毯、新枕套、床单。窗帘也要换换。林茜不喜欢原来窗帘的颜色。
林茜买了一个中号唐三彩骆驼。
“好看不好看?”
“好看!你的审美趣味很高。”
唐三彩放在哪儿呢?哪儿也不合适。林茜几次斜着眼睛看那骨灰盒。
第二天,骨灰盒挪开了。原来的地方放了唐三彩骆驼。骨灰盒放到哪里呢?徐立想了想,放到了阳台的一角。
过了半年,徐立搬家了。
什么都搬走了,只落下了吕曼的骨灰盒。
他忘了。
艺术家
抽烟的多,少,悠缓,猛烈,可以作为我的灵魂状态的记录。在一个艺术品之前,我常是大口大口地抽,深深地吸进去,浓烟弥漫全肺,然后吹灭烛火似的撮着嘴唇吹出来。夹着烟的手指这时也满带表情。抽烟的样子最足以显示体内潜微的变化,最是自己容易发觉的。
只有一次,我有一次近于“完全”的经验。在一个展览会中,我一下子没到很高的情绪里。我眼睛睁大,眯起;胸部开张,腹下收小,我的确感到我的踝骨细起来;我走近,退后一点,猿行虎步,意气扬扬;我想把衣服全脱了,平贴着卧在地下。沉酣了,直是“尔时觉一座无人”。我对艺术的要求是能给我一种高度的欢乐,一种仙意,一种狂:我想一下子砸碎在它面前,化为一阵青烟,想死,想“没有”了。这种感情只有恋爱可与之比拟,平常或多或少我也享受到一点,为有这点享受,我才愿意活下去,在那种时候我可以得到生命的实证;但“绝对的”经验只有那么一次。我常常为“不够”所苦,像爱喝酒的人喝得不痛快,不过瘾,或是酒里有水,或是才馋起来酒就完了。或是我不够,或是作品本身不够,真正笔笔都到了,作者处处惬意,真配(作者自愿)称为“杰作”的究竟不多;(一个艺术家不能张张都是杰作,真苦!)欣赏的人又不易适逢其会地升华到精纯的地步,所以狂欢难得完全。我最易在艺术品之前敏锐地感到灵魂中的杂质,沙泥,垃圾,感到不满足;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体内的石灰质。这个时候我想尖起嗓子来长叫一声,想发泄,想破坏;最后是一阵涣散,一阵空虚掩袭上来,归于平常,归于俗。
我想学音乐的人最有福,但我于此一无所知;我有时不甘隔靴搔痒,不甘用累赘笨重的文字来表达,我喜欢画。用颜色线条究竟比较直接得多,自由得多。我对于画没有天分;没有天分,我还是喜欢拿起笔来乱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而结果都是愤然掷笔,想痛哭。要不就是“寄沉痛于悠闲”,我会很滑稽地唱两句流行歌曲,说一句下流粗话,模仿舞台上的声调向自己说“可怜的,亲爱的××,你可以睡了。”我画画大都在深夜,(如果我有个白天可以练习的环境,也许我可以做一个“美术放大”的画师吧!)种种怪腔,无人窥见,尽管放心。
从我的作画看画(其实是一回事)的经验,我明白“忍耐”是个什么东西;抽着烟,我想起米盖朗基罗,——这个巨人,这个王八蛋!我也想起白马庙,想起白马庙那个哑巴画家。
白马庙是昆明城郊一小村镇,我在那里住了一些时候。
搬到白马庙半个多月我才走过那座桥。
在从前,对于我,白马庙即是这个桥,桥是镇的代表。——我们上西山回来,必经白马庙。爬了山,走了不少路;更因为这一回去,不爬山,不走路了,人感到累。回来了,又回到一成不变的生活,又将坐在那个办公桌前,又将吃那位“毫无想象”的大师傅烧出来的饭菜,又将与许多熟脸见面,招呼,(有几张脸现在即在你身边,在同一条船上!)一想到这个,真累。没有法子,还是乖乖的,不作徒然的反抗。但是,有点惘然了。这点惘然实在就是一点反抗,一点残余的野。于是抱头靠在船桅上,不说话,眼睛空落落看着前面。看样子,倒真好像十分怀念那张极有个性而颇体贴的跛脚椅子,想于一杯茶,一支烟,一点“在家”之感中求得安慰似的。于是你急于想“到”,而专心一意于白马庙。到白马庙,就快了,到白马庙看得见城中的万家灯火。——但是看到白马庙者,你看到的是那座桥。除桥而外,一无所见,房屋,田畴,侧着的那棵树,全附属于桥,是桥的一部分。(自然,没有桥,这许多景物仍可集中于另一点上,而指出这是白马庙。然而有桥呀,用不着假设)我搬来之时即冉冉升起一个欲望:从桥上走一走。既然这个桥曾经涂抹过我那么多感情,我一直从桥下过,(在桥洞里有一种特别感觉,一种安全感,有如在母亲怀里。)我极想以新证旧,从桥上走一走。这么一点小事,也竟然搁了半个多月!我们的日子的浪费呀。——这一段都不太相干,是我在心里刷落了好多次,而姑息的准许自己又捡了起来,趁笔而书的塞在这里的废话。
这一天我终于没有什么“事情”了,我过了桥,我到一个小茶馆里去坐坐。我早知道那边有个小茶馆。我没有一直到茶馆里去,我在堤边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我看麦叶飘动,看油菜花一片,看黄昏,看一只黑黑的水牯牛自己缓步回家,看它偏了头,好把它的美丽的长角顺进那口窄窄的门,我这才去“访”这家茶馆。
第一次去,我要各处看看。
进一个有门框而无门的门是一个一头不通的短巷。巷子一头是一个半人高的小花坛。花坛上一盆茶花(和其他几色花木,杜鹃,黄杨,迎春,罗汉松)。我的心立刻落在茶花上了。我脚下走,我这不是为喝茶而走,是走去看茶花。我一路看到茶花面前。我爱了花。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茶花(云南多茶花),仿佛从我心里搬出来放在那儿的。花并不出奇,地位好。暮色沉沉,朦胧之中,红艳艳的,分量刚对。我想用舌尖舔舔花,而我的眼睛像蝴蝶从花上起来时又向前伸了出去,定在那里了,花坛后面粉壁上有画,画教我不得不看。
画以墨线勾勒而成,再敷了色的。装饰性很重,可以说是图案,(一切画原都是图案)而取材自写实中出。画若须题目,题目是“茶花”。填的颜色是黑,翠绿,赭石和大红。作风倩巧而不卖弄;含混,含混中觉出一种安分,然而不凝滞。线条严紧匀直,无一处虚弱苟且,笔笔诚实,不笔在意先,无中生有,不虚妄。各部分平均,对称,显见一种深厚的农民趣味。
谁在这里画了这么一壁画?我心里沉吟,沉吟中已转入花坛对面一小侧门,进了屋子。我靠窗坐下,窗外是河。我招呼给我泡茶。
——这是……这是一个细木作匠手笔;这个人曾在苏州或北平从名师学艺,熟习许多雕刻花式,熟能生巧,遂能自己出样;因为战争,辗转到了此地,或是回乡,回到自己老家,住的日子久了,无适当事情可做,才能跃动,偶尔兴作,来借这堵粉壁小试牛刀来了?……
这个假设看来亦近情理,然而我笑了,我笑那个为我修板壁的木匠。
我一搬来,一看,房子还好,只是须做一个板壁隔一隔。我请人给我找个木匠来。找了三天,才来,说还是硬挪腾出时候来的。他鞋口里还嵌着锯屑,果然是很忙的样子。这位木匠师傅样子极像他自己脚上那双方方的厚底硬帮子青布鞋子。他钉钉刨刨,刨刨钉钉,整整弄了三天,一丈来长的壁子还是一块一块的稀着缝,他自己也觉得板壁好像不应当是这样的,看看板壁看看我,笑了:
“像入伍新兵,不会看齐!”
我只有随着他说:“更像是壮丁队,才从乡下抓来,没有穿制服,颜色黑一块白一块。”而且,最后一块还是我自己钉上去的。他闺女来报信,说家里猪病了,看样子不大好,他撒下榔头就跑。我没有办法,只有追出去,请他把含在嘴里的洋钉吐出来给我,自己动手。这一去,不回来了,过了两天才来取回他的家私。不知是猪好了,还是连猪带病吃在他的肚子里了。这个人长于聊天,说话极有风趣,做活实在不大在行。——哦,我还欠他一顿酒呢,他老是东扯西拉的没个完,谈到得意处,把斧头凿子全撂在一边,尽顾伸手问我“美国烟可还有?”我说:“烟有,可是你一边做事一边抽烟?先把板壁钉好,否则我要头痛伤风。有趣的话太多,改天我们打二斤升掺市,切一盘猪耳朵,咱们痛痛快快谈谈。”这个约不必真,却也不假,他想当记在心里。可别看这位大师傅呀!他说乡下生活本来只是修水车,钉船桨,板壁不大有人家有,所以弄得不顶理想;但是除了他,更没有人干得了;白马庙一带从来就是他家三代单传,泥木两作,所以他那么忙。
这个画当然不可能是他画的。
乡下房子暗,天又晚了,黑沉沉的,眼睛拣亮处看,外头还有光,所以我坐近窗口,来喝茶的目的还就是想来凭窗而看,河里船行,岸上人走,一切在逐渐深浓起来的烟雾中活动,脉脉含情,极其新鲜;又似曾相识,十分亲切。水草气味,淤泥气味,烧饭的豆秸烟微带忧郁的焦香,窗下几束新竹,给人一种雨意,人“远”了起来。我这样望了很久,直到在场上捉迷藏的孩子都回了家,田里的苜蓿消失了紫色,野火在远远的山头晶明地游动起来,我才回过身来。
我想起口袋里的一本小书,一个朋友今天刚送我的。我想这本书想到多时,终于他给我找得一本了。我抽出书来,用手摸摸封面。这时我本没有看书的意,只是想摸摸它罢了,而坐在炉旁的老板看见了,他叫他的小老二拿灯。为了我拿灯,多不好意思;我想说,不要,不必,我倒愿意这么黑黑地坐着,这一说,更麻烦,老板必以为我是客气;好了,拿就拿吧。
灯来了,好亮,是电石灯。有人喝住小老二:
“挂在那边得了,有臭气,先生闻不惯。”
我这才看见,这可不是我们三代单传、泥木两作的大师傅吗!久违了。刚才我似乎觉得角落上有人伏在桌上打瞌睡,黑影中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梦回莺转的醒来了?好极了,这个时候有人聊聊再好没有。他过来,我过去;我掏烟,他摸火柴,但是他火柴划着了时我不俯首去点烟;小老二灯挂在柱子上,灯光照出,墙上也有画!我搁下他,尽顾看画了。走到墙前,我自己点了烟。
一望而知与花坛后面的是同一手笔。画的仍是茶花,仍是墨线勾成,敷以朱黑赭绿,墙有三丈多长,高二丈许,满墙都是画,设计气魄大,笔画也更整饬。笔笔经过一番苦心,一番挣扎,多少割舍,一个决定;高度的自觉之下透出丰满的精力,纯澈的情欲;克己节制中成就了高贵的浪漫情趣,各部分安排得对极了,妥帖极了。干净,相当简单,但不缺少深度,真不容易,不说别的,四尺长的一条线从头到底在一个力量上,不踟蹰,不衰竭!如果刚才花坛后面的还有稿样的意思,深浅出入多少有可以商量地方,这一幅则作者已做到至矣尽矣地步。他一边洗手,一边依依地看一看,又看一看自己作品,大概还几度把湿的手在衣服上随便哪里擦一擦,拉起笔又过去描那么两下的,但那都只是细节,极不重要,是作者舍不得离开自己作品的表示而已,他此时“提刀却立,踌躇满志”,得意达于极点,真正是“虽南面王不与易也”。这点得意与这点不舍,是他下次作画的本钱。不信试再粉白一堵墙壁,他准立刻又会欣然命笔。他余勇可贾,灵感有余。但是一洗完手,他这才感到可真有点累了。他身体各部分松下来,由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常人,好适宜普通生活,好休息。好老板,给他泡的茶在哪里?他最好吃一点甜甜的,厚厚的,一咬满口的,软软的点心,像吉庆祥的重油蛋糕即很好。
Ladiesandgentlemen,来!大家一起来,为我们的艺术家欢呼,为艺术的产生欢呼!
我站着看,看了半天,我已经抽了三支烟,而到第四根烟掏出来,叼上,点着时,我知道我身后站着的茶馆老板,木匠师傅,甚至小老二,会告诉我许多事,我把茶杯端到当中一张桌子上,请他们说。
(啊,怎么半天不见一个人来喝茶?)
茶馆老板一望而知是个阅历极深之人。他眼睛很黑,额上皱纹深,平,一丝不乱,唇上一抹整整齐齐的浓八字胡子,他声音深沉而清亮,说得很慢,很有条理,有时为从记忆中汲取真切的印象,左眼皮常常耷一点下来,手频频抚摸下巴,——手上一个羊脂玉扳指。我两手搁在茶碗盖上,头落在手上,听他娓娓而说。
这是村子里一个哑巴画的。这个人出身农家,那不知为什么的,自小就爱画,别的孩子捉田鸡,烧蚱蜢吃,他画画;别的孩子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螺蛳,他画画;人抽陀螺,放风筝,他画画;黄昏时候大家捉迷藏,他画画;别人干别的,他画画,有人教过他么?——没有。他简直没有见过一个人画之前自己就已经开始能把看到的东西留个样子下来了,他见什么,画什么;有什么,在什么上画,平常倒也一样,小时能吃饭,大了学种田,一画画,他就痴了:乡下人见得少,却并不大惊小怪,他爱画,随他画去吧。他是个哑子,不能唱花灯,打连厢,画正好让他松松,乐乐。大家见他画得不比城里摆摊子画花样的老太太画得差,就有人拿鞋面,拿枕头帐檐之类东西让他画。一到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他都要忙好几天。那个时候村子里姑娘人人心中搁着这个哑巴。
“我出过门,南北东西也走过数省,见过些古城旧峰,大庙深山,帝王宫殿,我真真假假见过一点画,我一懂不懂,我喜欢看。我看哑巴画的跟画花样的老婆子的不一样,倒跟那些古画有些地方相同。我说不出来,……”
老板逐字逐句地说,越慢,越沉。我连连点头,我试体会老板要说而迟疑着的意思:
“比如说,他画得‘活’,画里有一种东西,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看久了,人会想,想哭?”
老板点头,点得很郑重其事。我看到老板眼中有一点湿意。
“从前他没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早就有意思请他给我画点东西。他让我买了几样颜色,说画就画。外头那个画得快。里头这张画了好些时候。他老是对着墙端详,端详,比来比去的,这么比那么比。……”
老板的话似乎想到此为止了。他坐了坐,大拇指摸他的扳指,摸来,摸去,眼睛看在扳指上,眉头锁了一点起来。水开了,漫出壶外,嗤嗤地响。老板起来,为我提水来冲,并通了通炉子。我对着墙,细起眼睛看,似乎墙已没有了,消失了:剩下画,画凸出来,凌空而在。水冲好了,我喝了一口茶,好酽,我问:
“现在?——”
老板知道我问什么,水壶往桌上一顿:
“唉,死了还不到半年。”
我不知如何接下去说了,而木匠忽然呵呵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愕然。他说出来,他笑的是哑巴喜欢看戏,看起怪有味。他以为听又听不见,红脸杀黑脸,看个什么!
灯光太亮,我还是挪近窗口坐坐。窗外已经全黑了,星星在天上。水草气更浓郁,竹声萧萧。水流,静静地流,流过桥桩,旋出一个一个小涡,转一转,顺流而下。我该回去了,我看见我所住的小楼上已有灯光,有人在等我。
散步回来之后,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这张临窗的藤椅里。早晨在一瓣一瓣地开放。露水在远处的草上蒙蒙的白,近处的晶莹透彻,空气鲜嫩,发香,好时间,无一点宿气,未遭败坏的时间,不显陈旧的时间。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小楼的窗前。树林,小河,蔷薇色的云朵,路上行人轻捷的脚步,……一切很美,很美,我眼角有一滴泪。
一清早,天才亮,我在庙前河边散步,一个汉子挑了两桶泔水跟我擦身而过,七成新的泔水桶周围画了一带极其细密缠绵的串枝莲,笔笔如同乌金嵌出的。
我坐了很久,很久。我随便拿起一本书,翻,翻,摊在我面前的是龚定庵的《记王隐君》: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益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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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语,毋忘我。